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二号墓发掘现场

波绿烟碧,横无际涯,美丽的丹江,是一派水天泽国的壮丽景观。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所在地和主要淹没区,淅川因渠首而闻名,因移民搬迁而深受瞩目。然而, 这里,还有一个极具分量的名片:孕育楚文化的“考古天堂”。

央视《国家宝藏》中,演员雷佳音在云纹铜禁前世传奇里的炸裂演技分分钟征服观众,也让人们对霸气十足的云纹铜禁有了深刻的认识。这件来自春秋霸主楚庄王之子——子庚之墓的文物,正是在淅川这个“考古天堂”出土,它将中国失蜡法铸造工艺的历史向前推进了1100年。

那已是40年前的事情了。改革开放40年,时代浩浩荡荡,盛世中国已挥笔写就了南水北调这部浩瀚壮美的水利史诗;40年,丹江水落水涨,多少宝物在考古人争分夺秒的抢救性发掘中面世,又有多少宝物,随同那片肥美的土地一起沉寂于烟波浩渺的湖底?

所以,云纹铜禁是幸运的,与之一起出土的诸多国宝也是幸运的,穿越两千五百多年,仍得以传奇现身展示它们所承载的历史记忆、人文精神和大国气象。而亲历了它们发掘过程的考古人也是幸运的,40年前,他们在极其艰苦的考古条件下与水“赛跑”,“捞”出一件件国之重器,揭开楚文明的历史面纱,为楚始都丹阳所在地淅川说增添了重要砝码。

40年后的今天,当年发掘淅川下寺春秋楚墓、使得云纹铜禁等国宝一一重见天日的那些考古人,已经老去或逝去,楚墓当年是如何发现的?发掘中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又有着怎样的故事?这些,是不该被时光浪潮卷进湖底的。今日,就来听听亲历者、今年72岁的南阳市博物馆原副馆长张逢酉的讲述吧,看看这些风华绝代的国之重器,感受深蕴其中的浪漫瑰丽的楚文化。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水涨水落,沉寂千年后,子庚长眠地终于披露于世

在淅川渠首,惊叹万顷碧波荡漾时,你也许会想到为调水别离故土的数十万人、沉入水底的诸多集镇和良田。但你可曾想过,这浩淼的水世界下,有着丰富的文物宝藏、久远的历史记忆?

时间倒回到1977年秋,位于淅川县城南约50公里的仓房公社(现仓房镇)东6公里丹江水库西岸,下寺龙山南端一座青铜器墓被库水冲刷出来。“水库的水有涨有落,不断冲刷,墓坑里的五花土被水冲出来,与周围的生土便形成反差。水冲着冲着就冲到墓底了,青铜器的一个足或其他什么就露出来了,于是百姓就报告给公社,公社又报告给当时的淅川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并指定专人保护现场。”张逢酉说,淅川县文管会派人调查、清理,判断该墓为春秋中期墓葬。

1978年3月份,库区水位下降。淅川县文管会派马新常、李玉山、师宗林、石新芳、王玉娥等人对露出的墓进行深入调查,并作了部分钻探,共发现大小春秋墓24座、汉墓8座。同年4月份,张西显带队、上述人员参与,开始对1号墓进行发掘清理。时年7月8日,在南阳地区文物队工作的张逢酉接到任务,让他赶到淅川考查下寺春秋古墓葬。

当日下午张逢酉便坐班车出发,晚上在邓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赶往香花码头坐船,“结果到那儿后,听到船上人们喊我,一瞅船上竟然是淅川文管会的人和两个省博物馆的同志,原来他们已把1号墓发掘完毕正把宝贝东西往淅川县城运,于是我跟他们一起去了县城。”

张逢酉说,1号墓发掘的青铜器、玉器等好东西不少,共出土文物449件,其中有一件十分珍贵的汉白玉石排箫,“这件石排箫是国内目前发现的同类文物中年代最早的一件。十三个管并列,下端长短依次递减,像翅膀一样,管与管之间壁厚不到0.1厘米。在省里测音,除一个管太过残破不能发音外,其余十二管都能吹出高低不同的音阶。”

1号墓出土文物,在淅川展览一天后运至南阳,南阳地区也搞了个展览,地点在卧龙岗,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为啥搞展览?因为东西太好了!而且南阳的文物工作刚刚起步,文物管理委员会也刚组建起来,所以用展览来扩大影响,让大家都来欣赏一下这些宝藏。”展览过后,这些文物都送往省里,张逢酉则是一路押车,并在省博物馆两个月参与整理工作。

1978年10月份,枯水期,丹江库区水位又下降了,淅川考古人员,南阳地区文物队的张逢酉、黄运甫、曹景祥、曹广勋,省博物馆工作人员,以及从其他地市抽调的人员等,抓紧对2号墓、3号墓进行发掘。2号墓墓主身份的显赫性很快凸显出来,从出土的青铜器铭文上,省文物研究所专家郝本性考证出墓主人是楚国令尹“王子午”。这,无疑令在场考古人惊喜不已。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云纹铜禁出土现场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修复后的云纹铜禁

王子午鼎、王孙诰编钟、云纹铜禁,一座墓挖出三件国之重器

下寺2号墓距1号墓仅23米,形制大小基本相同,墓口长9.1米、宽6.47米、深3.88米。2号墓处于整个墓地的中心,专家推测其可能是主墓。

2号墓有盗洞,盗洞挖出数件汉代铁器,看来远在汉代,便有盗墓贼打扰墓主人的长梦。但即使被多次盗掘,2号墓仍发掘出土包括礼器、乐器、车马器、兵器、玉饰等器物达6098件。其中七个形制相同、大小递减的青铜鼎更令人激动,因其铭文均涉及“王子午”。

“2号墓出土的礼器,每一件都有一百四五十斤重,这七个大鼎即王子午鼎,都是浮雕式的,非常壮观,国内首次发现,最大高位67厘米、口径66厘米。鼎是礼器之首,只要刻了名字的鼎,一般不会送人,且会随着主人下葬。”张逢酉回想起来,至今仍有点激动,“除了大鼎外,还有一套王孙诰编钟,最大的164公斤,得我们三四个人一起抬。”当然,不止这些,出土的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文物——云纹铜禁。“云纹铜禁庄严瑰丽,制造工艺巧夺天工,体量很大,长过1米,它是我国首批64件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之一、是河南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有着如此壮观的列鼎及其他陪葬物,证明王子午不简单。王子午字子庚,春秋五霸之一并“问鼎中原”的楚庄王的儿子,楚共王的弟弟,初为楚国司马,后任令尹。鼎上铭文记录了子庚的功德,大意是,王子午选择了精美的黄铜,铸造了礼器升鼎,用来祭礼祖先文王,希望受到先祖福泽。我不畏惧不软弱,既要给人民施德政,又要以身作则,为人民作出榜样。我施德政于民,因而受到尊重,望子孙后代以此为准则。由此可见子庚颇有大志向和抱负。有意思的是,王子午鼎宽体、束腰、平底,其“平底束腰”的形态印证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显示了当时楚国贵族的审美情趣。

“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周朝礼乐制度对各级贵族享有的待遇有严格规定。子庚是大夫级却随葬七鼎,显然“超标”了。原因显而易见,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王室衰微,子庚之父楚庄王敢“问鼎中原”,子庚超标也不难理解了。“子庚的实际职务是令尹,楚王底下的最高长官,相当于宰相。”张逢酉说。

据载,子庚英武骁勇,他出任令尹前,楚国刚在鄢陵惨败给晋国。他当令尹后,吴国在晋国策动下突袭楚国,子庚临危不乱,指挥楚军佯败诱敌深入,利用有利地形前后夹击,大败吴军。他当令尹6年,亲自领兵南征北战,楚国无一败绩。他死后没几年,楚康王在昆阳(今叶县)与宿敌晋国再次大战,楚国惨败,几乎全军覆没。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二号墓出土甬钟现场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二号墓甬钟(王孙诰编钟)修复后 现存河南省博物院

甬钟、云纹铜禁,稀世珍品透出楚文化的张扬自信

楚文化在先秦文化中独树一帜,青铜铸造技术则是楚文化最独特的一部分,而云纹铜禁,堪称楚国青铜铸造技术的巅峰之作。《国家宝藏》中,云纹铜禁一亮相,便以其巧夺天工的造型和精美气魄让观众叹为观止。它以及王孙诰编钟、石排箫等国之瑰宝的出土,以鲜明的特色透出楚文化的张扬自信。

云纹铜禁长方形,高28.8厘米、长103厘米、宽46厘米,四面为透空的祥云纹,由5层粗细不一的铜梗组合而成。最内一层铜梗最粗,作为梁架,每根梁架两侧,伸出数条支梗,类似建筑构件斗拱。支梗纵横交错,相互卷曲盘绕,却又互不相连,都单独以最内层、也是最粗的铜梗梁架作为支撑。禁面四周,攀附着12只龙形怪兽,排列有序,曲腰卷尾,长舌伸向禁面中心。铜禁下方有序蹲伏着12只虎形异兽,张口吐舌。各具姿态的怪兽与层层叠叠的祥云纹相映生辉,美轮美奂。

“云纹铜禁在墓中时已经碎裂,大家用几条麻袋把它运了上来。” 张逢酉说。河南博物院组织人手,经过3年时间才将云纹铜禁修复完成。铜禁是礼器,是盛放酒杯的案子。‘禁’有禁戒饮酒之意,是为警示后人以夏、商亡国为诫,勿因嗜酒无度而误国。“这个铜禁太珍贵了!其整体用失蜡法铸就。在它之前,我国发现最早的失蜡法铸件是湖北随县曾侯乙墓的铜盘尊,而云纹铜禁的出土,将中国失蜡法铸造工艺的历史向前推进了1100年。《国家宝藏》中中国航发的高级工程师不是说了吗,航空发动机涡轮叶片铸造的神秘基因就藏在云纹铜禁中。航空发动机涡轮叶片所使用的熔模铸造,就是向中国古老的失蜡法学来的。”

云纹铜禁失蜡法工艺和禁酒意义令人起敬,还有一对玉虎形璜的工艺和制作亦令人赞叹,“其中一个玉璜身上,中间有个不起眼的印,可能是破玉时弄偏留下的痕迹,那么细、薄的片,到底是用什么工具破开的?这说明了当时玉器制作工艺水平很先进。”张逢酉说,王孙诰编钟、石排箫等则从另一方面展现了楚文化的魅力。编钟共26件,上面有铭文,说明是王孙诰为子庚所铸造的,是目前我国出土的春秋时期规模最大的编钟,“这套编钟,当时省里组织人演奏了《国歌》《黄水谣》,还在河南人民广播电台进行了播放。”

除了气势磅礴的钟声,还有飘逸悠远的排箫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以排箫演奏的远古韶乐,不仅可以招来凤鸟,也使孔子闻后陶醉得三月不知肉味。淅川石排箫,以整块的石料制成十三个长短不等的编管,有精确的音律排列和精美的做工。钟与箫,见证了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乐高超的艺术水平。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二号墓发掘 马新常(左)、右张逢酉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2006年,79岁的张西显为学生们讲淅川下寺文物故事 贾蓓摄

帆布篷苞谷秆铺,于艰苦条件下揭开一段恢弘历史

考古一线、发掘文物,有惊喜不断的收获,更有栉风沐雨的辛苦。特别是上世纪70年代,物质匮乏,考古发掘尤其不易,但就在这艰难甚至吃不饱的条件下,考古人争分夺秒发掘文物,揭开一段恢弘历史。

“我们那时自己做饭吃,苞谷糁、红薯,还到山上采蘑菇,因为怕中毒,还用热水焯焯。”张逢酉说,他们住的是破旧的帆布篷,就搭在发掘的古墓葬旁,一刮风把帆布篷整个都掀起来,得几个人拉着绳子固定。下雨了到处是黄粘土,大家都穿着胶鞋。即使如此,看到出土的甬钟上布满“花纹”,张逢酉仍十分激动,“这么好的字!不弄下来可惜了。”于是休息时间,他就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照着描,“我腰疼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考古发掘是野外作业,下寺古墓葬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在没人烟的岗坡上,所以除了抢救发掘,还有保护文物安全的任务。白天还好些,到晚上更得绷紧一根弦,“我们晚上轮流

值班,睡觉时帐篷里放着棍子,就怕盗墓贼来偷来抢。有一次睡到半夜,有人往女同志住的帐篷上扔石头、砖头,把帐篷砸得乒乒乓乓,男同志赶紧起来顺着岗坡撵。”

发掘是分秒必争地进行的,因为10月底下雨了,下得有点大,眼瞅着水位呼呼涨起来,大家赶紧清理发掘,脸上、头上、身上都是泥巴,“晚一点又成水下文物了,只能看到一片汪洋。”张逢酉说。

淅川考古人为了古墓群作出了极大努力。为保护古墓群,从未去过武汉的张西显曾自带干粮,边走连问,一路打听到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申请保护经费。当时淅川的考古队伍,除张西显外都是亦工亦农的民工,他们曾参与过黄楝树遗址发掘,积累了清理发掘文物的经验和基础。“张西显带领的这个亦工亦农的考古队男女都很吃苦,因为是临时工,吃的东西都是自己背到发掘现场的。”张逢酉说,“为解决这群为文物发掘作出贡献的年轻人的工作问题,张西显下了功夫。那时农转非很难,当时县委说只要淅川博物馆能评上全国先进,就想办法解决这些民工工作问题,所以1985年淅川博物馆真的被评为全国先进时,张西显坐着汽车、举着国家文物局发的奖状在县城转了两圈。后来这些娃们的工作都解决了。”

丹江水世界下,“捞”出国之重器

王子午鼎

古墓楚风,为楚都丹阳淅川说提供有力的历史佐证

一座座楚墓的发掘,一件件稀世珍品的出土,让下寺这片土地充满了楚风的神秘魅力,为楚文化研究提供了多学科的珍贵史料,亦为楚都丹阳淅川说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楚始都丹阳在哪里?有四种说法。”张逢酉说,一是湖北枝江说,二是安徽当涂说,三是湖北秭归说,四是丹淅说(淅川说)。“《水经注》《先秦诸子系年考辨》等都认为丹阳在丹、淅二水汇合处,而丹淅二水汇合处下游是现在的李官桥盆地,出土的楚墓群就在这里,这里是淅川最肥沃的地方,可种良田,易于生存。楚墓群的出土,为丹阳淅川说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证据。”

在南阳市原文化局副局长、湘鄂豫皖楚文化研究会原理事王建中看来,下寺春秋楚墓群的发现与发掘,是改革开放40年来丹江流域最重大的考古新发现,它不仅震惊了中国,而且引起世界的关注;从物质文化的层面看,它以大量实物证明:楚始都在淅川。即周成王之时,封楚王先祖“熊绎于楚蛮,以子男之田”,方圆五十里,“姓芈氏,居丹阳(淅川)”;从精神文化层面看,楚所以能够由北到南,再又南到北,饮马黄河,问鼎中原,依靠的就是公元前529年楚灵王子围所说的,“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大意是,当年我们的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淅川,乘着柴车、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开辟山林、兴建家园。引申为奋发图强,艰苦创业。由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成为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从立国至公元前223年秦灭楚止,楚长达八百年的‘国风’,即‘楚风’。并深深根植于‘汉韵’中,从而成为中华民族最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子庚葬于淅川,有“封地说”和“归宗说”两种说法,后者影响更大。“叶落归根嘛,淅川是楚国最初的封地丹阳,即楚始都。”王建中说,子庚风光归葬楚始都,也是楚国当时经济文化繁荣的见证。

整个丹江下面还有多少古墓葬?王建中说:“这是南阳境内最大的地下博物馆,至今楚王级别的墓还未曾发现一座,是否在淅川丹江下面?很难说。”如今,40年前发掘子庚墓的下寺重沉湖底,浩淼丹江的水世界,仍有诸多的历史迷雾,留于后人说。(南阳晚报记者 李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