鋦匠騎著一輛破舊的“大金鹿”自行車進村了。下車，高喊：“鋦盆波，鋦碗波嗬”。不大一會兒，他的後面跟了五六個小孩子，我也在其中，齊聲喊：“鋦盆波，鋦碗波嗬，鋦小孩的腚眼波嗬”喊完，嘻嘻笑得像一群亂叫的麻雀。鋦匠也笑一笑，並不理我們，猶自喊自己的：“鋦盆波，鋦碗波嗬”
六奶奶拿著兩個有裂紋的大碗，來倒鋦匠身邊。鋦匠把車子推到一面牆前，把車子支好。這裡背風朝陽，是個幹活的好地方。鋦匠先把馬紮放在地上，後又把幹活的傢什拿出來，一件一件地放在馬紮旁邊。他坐下來，接過六奶奶手裡的碗。
鋦匠對著大碗打量一會，便說這活好乾。於是，他摸起一把木鑽，調好鑽頭。他把大碗夾在雙膝之間，用木鑽在碗麵上鑽眼。木鑽上面，有一個銅質的蓋碗。用一根細繩纏繞鑽桿一週，細繩兩端系在一根木棍上。鋦匠用左手壓住蓋碗，右手像拉二胡似的，來回拉動。木鑽轉動起來，發出嗡嗡、絲絲的聲響。不一會，碗麵被鑽透一個小眼。鋦匠把鑽頭取出來，在大碗裂紋的另一邊，再次鑽眼。
眼鑽好後，鋦匠便在一隻小布袋裡，尋找合適的“釘子”。他這釘子，其形制，是一段扁平的鐵片，兩端折出尖釘。鋦匠把尖釘釘入兩個眼裡。尖釘穿過碗壁，於內壁稍稍餘出一點。鋦匠就把這餘出的尖釘折平。然後，他拿出“泥子”來，用手指，輕輕地往釘子釘碗後的細縫裡抹泥。這樣，這隻碗就算是鋦好了。
接下來，鋦匠給六奶奶鋦第二隻碗。這隻碗的裂紋長，鋦匠一邊打了兩個眼，用了兩個釘子。最後，鋦匠收了六奶奶一毛錢。
六奶奶走了。鋦匠又高喊：“鋦盆波，鋦碗波嗬”，這次，我們不再學著鋦匠的腔調，喊那一句話了。這一次，鋦匠喊來了二嫂子，拿著一個和麵的大盆，讓鋦匠鋦。鋦前，二嫂子問鋦匠，你看這盆，鋦好得花幾毛錢呢？鋦匠看了看，說你這個盆，得用六個大釘子，少說，也得五毛錢。五毛錢，太多，一個釘子五分錢，三毛。行就鋦，不行就拉倒。鋦匠尋思了一會，說給你鋦吧，我不掙錢了。二嫂子說話不饒人，說你只是掙得少罷了。鋦匠苦笑一下，搖搖頭，開始幹活。
這次，鋦匠用了一個稍大一點的木鑽；鑽頭也稍粗。鋦匠來回拉動，木鑽急速轉動，用了一點工夫，才把盆壁鑽透。這次，鋦匠一口氣把需要鑽的眼，全部鑽透。然後，才一個釘子一個釘子地往盆子上釘。我們圍著鋦匠，靜靜地觀看，心裡充滿對他的敬佩。他也不量一量，直接往盆子上鑽眼。寬度，與鐵片的長度一樣。鐵片的兩端尖釘，扣入兩個眼裡，正好。活幹完，二嫂子給鋦匠三毛錢，走了。
鋦匠幹活累了，從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來，從荷包裡取出旱菸葉，倒入紙條。他雙手捏住紙條，轉成一根喇叭樣的旱菸，香香地吸起來。
鋦匠吸完煙，便又喊，“鋦盆波，鋦碗波嗬”，“鋦盆波，鋦碗波嗬”，
“鋦盆波，鋦碗波嗬”。喊了半天，沒有人來。於是，他把傢什收拾好，裝到車子上。他把自行車推了幾步，上車，騎起來走了。等他騎出幾十米了，我們幾個又喊起來：“鋦盆波，鋦碗波嗬鋦，鋦小孩的腚眼波嗬”。這時，六奶奶又走出來，大聲罵我們，憨熊，你們就是小孩，把腚眼鋦起來，看你們還解手不？
我們不管六奶奶如何說，繼續說“鋦盆波，鋦碗波嗬，鋦小孩的腚眼波嗬”。並且，哈哈大笑起來。
鋦匠在村裡幹了半天活，正想離開呢。五保戶三爺爺來了，說我的水缸裂了一條大縫，你給我鋦鋦吧！鋦匠去了。看了看，沒說什麼，就幹起活來。用了將近一小時，活才幹完。鋦匠直起身子，收拾好傢什，推車就走。三爺爺說你別走，收錢啊。鋦匠說，給你幹活，我不要錢！說完，騎上車子，走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鋦匠來到我們村，喊了一陣子之後，一個大娘走出來，要鋦兩個茶杯。茶杯又亮又白，十分精緻。鋦匠說，嫂子，你這茶杯是上等貨，我用銅釘給你鋦，行嗎？只是價格高一些。大娘說，你要多少錢。鋦匠說，得用四個銅釘，你給我六毛錢吧。大娘想了想，說行，你鋦吧，把活幹好。放心。
鋦匠取出一隻極小的木鑽，然後，細心地安裝鑽頭。他說，我這鑽頭，是金剛鑽。不有句老話嘛，“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按好鑽頭，鋦匠便開始鑽眼了。鑽頭髮出生生的聲音，一點工夫過後，一個眼鑽好了。隨後，一個一個的眼都鑽好了。鋦匠從一個小皮包裡，取出4枚銅釘。這次，鋦匠用一隻小鐵錘，輕輕地往兩個眼裡釘銅釘。四枚銅釘釘入茶杯。茶杯的奶白上，增加了銅釘的紅色後，十分好看。大娘接過茶杯，細細地看了半天，笑了起來。她痛快地付給鋦匠六毛錢。
這時，三爺爺快步跑來，離著鋦匠老遠，便大聲喊你快跑吧，公社裡來人了！
鋦匠一聽，知道不是公社的工商便是公社的稅務來查小商小販了。於是，他連忙把東西收拾好。慌慌著推上車子，沿著大路便走。三爺爺說，別走大路，往衚衕裡走。鋦匠聽了，掉頭拐入衚衕，上車往北逃跑。其時，北風颳得正勁。鋦匠的頭往前伸著，艱難地蹬著腳踏，逆風而去。
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鋦匠。
現在，鄉村裡好像沒有鋦匠的身影出現了。其原因，大概是經濟條件好一些了，盆子、杯碗等物有了裂紋後，扔掉拉倒。有時候，我想，那個鋦匠，年齡大概得有八十多歲了吧。他使用的那些傢什，也應該鏽蝕得不輕了。
由鋦匠的技藝，故鄉人概括出這樣一句話：“有鋦盆子鋦碗的，沒有鋦人的”。意思，大致是不能把兩個人硬往一塊聚；或者說，兩個人發生矛盾之後，第三方難以使之和解。我想，這句話，那個鋦匠也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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