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木頭市108號記事 文

西木頭市108號記事 文/楊玉平

西木頭市108號記事 文/楊玉平

作者手繪的西木頭市108號大院平面圖

我是一個進入古稀之年的老人,青少年時期均在西木頭市108號度過,曾先後在附近的東南小學、24中、5中讀書,這裡是我魂縈夢繞的地方。西安晚報《西安地理》版曾刊登多篇介紹我家周邊街巷的文章,我看後常常激動得夜不能寐,塵封在心中的人和事就不斷地湧出。

一個大院 兩種氛圍

提起西木頭市108號,這條街的人應該是無人不知。它是西木頭市最大的院子,有五間寬、三進院,它不僅大而且雜,住著二十多戶人家,具有不同於一般居民院落的特色。我家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就住在108號院,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

108號院曾經是清朝一個大戶人家的府第,據我父親回憶,他們剛搬進來時,過庭的木板壁上還殘存著前清這家人取得功名後的喜報。民國年間,院子的房東變成了一位叫王歧山的先生。王老先生曾是禮泉縣的縣長,後為楊虎城將軍的秘書,在《楊虎城傳》中就有關於他給楊將軍讀報的記載。一解放,開明的王歧山老人就把院子的東邊捐給了國家,由房地局管屬;西邊由他兒媳馮增楣管屬,實行的是“一院二制”。

民國年間,院子住了中央銀行的很多職員,因為108號院的對面就是銀行的金庫,我父親就曾是銀行的員工。解放後,院子裡居住的人逐漸身份多樣。

這個院子前後院氛圍不同。院子被二門前後分隔。後院仍住著原中央銀行的老職員,前院居民則由銀行原職工和社會上其他行業的人組成。這樣一來,前院人多為藍領,後院人皆是白領。不僅生活習慣不同,就連語言稱呼也不一樣。後院的人說南方話,互相以先生、太太相稱,這在解放後在其他地方是很難聽到的。前院的人互稱王哥、高哥,張嫂、李嫂……前後兩院的人基本上互不來往。前院十分喧鬧,後院卻非常安靜,一道門好像隔著兩個不同的世界。

喧鬧的前院

108號院的大門不在中部,而是開在靠東邊,靠馬路有兩家門面房。

大門道里擺著焊鍋的常寶華師傅的白鐵攤。火爐上放著幾把烙鐵,他用燒熱的烙鐵在鏹水中一浸,然後放到焊錫塊上,熔化在烙鐵頭上的一顆顆滾圓發亮的錫珠就滴到工件上的接縫中。常師傅心靈手巧,人又很仗義,在同行中威信很高,公私合營時被選為西安市第三黑白鐵生產合作社(西安電梯廠的前身)的主任。前院經常擺著他和徒弟們做好的制蠟機。他們將熔化的蠟液倒入機內,一踩踏板,幾十支蠟燭就冒了出來。我當時上小學,就經常用油漆給機器上寫編號。

門道上方是間又黑又悶的閣樓。它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小門供人爬進爬出,這個不足20平方米的小樓裡面曾經住過兩對青年夫婦,其中一對是東隔壁躍華茶莊的王躍華夫婦。這位文質彬彬、戴著眼鏡的山西人曾是資本家,公私合營後,成為被改造的對象,再也沒有賣過茶葉,而是拉著架子車,走街串巷送蜂窩煤,門道出口經常堆著送煤的竹筐。

院子西南拐角的房子與街面上的門面房不一般高,所以上下屋都要踩短木梯進出。這間高出街面的院子室內住著安鳳蘭大媽一家七口人,她靠給人洗衣服維持全家的生活,院子前半部分搭滿了她洗的衣物。安大媽雖然不識字,但記憶力特別好,眾多衣物從未搞錯過它們的主人。

我家居住在前院的西邊,常師傅家的北隔壁。我家原住在過庭東房,後來又搬進西廈房。我母親民國初在渭南打包廠工作,文獻記載這是陝西曆史上第一個現代工廠。

前院的空院中,天晴時有幾位門面房的工人師傅坐在長木凳上,手裡搖著一種酷似紡車的轉輪搓棕繩,或是站在木架旁繃棕床。

院子靠過庭處地勢較高又向陽,那裡常常擺著許多潮溼的石膏像在晾曬。有時臺階上還放著裝有假牙的石膏模,這是住在過廳東面廈房的劉老大夫的傑作,他在南大街開有“劉景洲鑲牙所”。前院東西廈房均安有高大的木雕格子門,上面精工刻有各種吉祥圖案。

寬寬的過庭走道東邊有一張大木案,上面放著一尺多高的大瓷盆,裡面盛滿漿糊,東屋的高家夫婦站在案前把一張張薄紙刷在一起,刷完的厚“馬糞紙”用作包裝盒。

過庭西室原先住著徐阿姨一家。她家的孩子酷愛足球,他有一回踢球,用一記漂亮的香蕉球穿過人堆划著弧線直接打入球門,這個角球讓小夥伴們津津樂道了好長時間。她家搬走後,這裡住進湖南籍的曾姓人家,曾家四兄弟身體魁梧得很,見過他們的人都能馬上聯想到當年湘軍的糾糾將士。曾老太太有一手扎彩龍的絕技,她每年只扎一條2尺多高、五彩斑斕的彩龍,在正月燈市時擺在院子門口出售。門口燈市人如潮,燈如海,但真正的上乘佳作,非這條盤旋欲飛的彩龍莫屬。該龍8元絕不還價,它剛一拿出很快就有人買走。

過庭和二門之間是中院。住在東屋的是丁正久家。民國初年,天津人丁正久帶來一架爆米花機在這個院子爆米花,西安第一聲爆米花的聲響就從這裡傳出。丁伯伯又是一位熱心公益的紅十字會會員,他家放著紅十字會發的小藥箱,裡面常備藥品供人免費使用。丁家生活殷實,時時從房中傳出一陣清脆的鈴聲。小夥伴都說這是電話鈴聲,儘管當時誰也沒見過電話。有一次我從牆縫中抓老鼠,食指被咬出一個深深的黑洞,我趕快到丁伯伯那裡抹藥,突然桌子上的鬧鐘響了起來,並不是小夥伴們說的“電話”。後來丁家敗落了,丁伯伯在大院門口擺放各種傢俱和生活用品賤價出賣,那隻雙鈴馬蹄鬧鐘也只賣了幾毛錢。從此丁伯伯搬出大院,只見他背起長木凳,沿街叫喊:“剔刀、磨剪子來、嗆菜刀……”

寂靜的後院

進入二門,長長的天井兩旁是帶有木欄杆的走廓。後院極少有人走動,只有房東王歧山老人靜靜地躺在上房門前的長椅上養神。後院一點聲響也沒有,就連空氣也好像凝結住了。上世紀50年代末我們24中59丙班的一個學習小組設在這裡,才給院子帶來許多生氣。同學們趴在欄杆上寫字,坐在欄杆上看書談天說地。學習小組的組長是西屋的趙長安,他後來當上碑林區的區長。組員中還有從東木頭市高家大院趕來學習的高啟偉,他的父親是老同盟會的會員高又明先生,高啟偉領我們去他家看過當年孫中山先生的親筆題字。

同學們開始都以為這位沉默不語的老人是脫離時代的前朝遺老,思想陳舊落伍,有點看他不起。有一天,當我們苦苦思索不出南斯拉夫的首都名稱時,躺椅上的他輕輕地吐出“貝爾格萊德”這五個字,就這一下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狂小子都怔住了。這位深藏不露的老人每年春節都親筆寫三副對聯,把它們分別貼在大門口、水井和土地神龕的兩旁。“曾經滄海難為水”,看過他寫的字,我對如今一些所謂的書法名家的墨寶就不敢恭維了。王老的夫人翟玉鳳,打從一解放就一直擔任街道居委會主任一職,只見她匆匆地走出走進為大家服務。她既有東方女性傳統的賢淑,又不乏現代女性的精明、幹練。

後院西北角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樹,其葉酷似榆樹葉,奇特的是葉面上有兩顆黑點,遠看活似一隻蝴蝶。

夜不閉戶的大院

幾十年間,108號院中住戶很少變動,大家和睦相處,院內從未傳出打罵吵嚷之聲。即使在那動亂的年月,院子內也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橫豎幾道長繩上掛著的衣物也沒人亂收亂動。

住在前院的王惠琴在專賣公司上班,她家訂有《中國青年》《新觀察》等書刊。她家房門總是敞開著,讓人進去閱讀。每逢作業中遇到不會做的難題,她就耐心地給我講解,我高考時她主動把腕上的手錶借給我用。前院因為地勢低,每下大雨積水會漫上臺沿,這時院裡不論男女老少都會冒雨向院外舀水。我父親常在雨中用捅條和公式頭挖開深埋在磚下的下水口。

西安的夏天酷暑難耐,晚上大家都床連床、鋪連著鋪睡在院子中間。住在前院東廈房的王叔叔就講起一個又一個的笑話和幽默故事,院中笑聲一片,王叔還定期給院中小孩理髮。院中不論誰家做了南瓜、餃子之類的好飯,都會端給左鄰右舍分享,整個大院人們就像一家人似的生活。有年冬天,父親有病不能出外幹活,家裡生活陷入困境。王阿姨介紹姐姐去汽水廠洗瓶子,徐阿姨介紹她給補習學校帶課。我大姐當時在市女中上學,是黃胄夫人鄭朝慧老師的得意門生。大姐書畫俱佳,那時南大街街道辦事處轄區居民的戶口本、糧本上需填寫的字,都是她寫的。安大媽介紹她到西門外玻璃廠去畫燈籠,當年燈市上出售的玻璃燈上的字畫很多出自她之手。這些幫助使我家解了燃眉之急,挺過了年關。最令人感動的是,躍華茶莊的女主人王阿姨在西安舉目無親,她每次坐月子時,院中的老太太就去輪流服侍……

大院的左鄰右舍

108號院坐北朝南,靠近南大街與木頭市交接的十字路口。

大院的東隔壁,就是十字路口西北角的躍華茶莊,西鄰新興醬園那裡名氣就更大了。據說當年慈禧太后逃到西安後,對這裡的醬菜讚不絕口,特賜銀牌褒獎。新興醬院大門上懸掛著寫有“新興號”的門匾,這塊匾一直掛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才被摘掉。每年夏秋,醬園就組織大院居民從一堆堆腐爛的橘子堆中挑選出完好的橘子瓣,用它們釀造出的醋特別香。每當我從那裡買回還發燙的香醋,就忍不住喝上幾口。

108號院的對面曾是中國銀行的金庫,窄窄的門口日夜由武裝警衛守護。據在這裡上班的父親說,金庫由德國專家設計,十分堅固,金庫的大門即使用炸藥也炸不開。小時候我經常去那裡玩,當時的洗手間裡就用上了抽水馬桶。站在樓頂平臺可以清晰地望見遠處的南山,大、小雁塔也盡收眼底。

上世紀80年代初,南大街拓寬時,108號大院被拆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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