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陽縣朱家莊村:回姥姥家的路

這條路,我走了四十年。今天,並不特殊,像任何一次一樣,我又走上這條路。

曲陽縣朱家莊村。車到了村東口二姨新家,停下了。硬化後的路面,整潔,堅硬。以前進村這條路泥濘無比。現在,那麼順,和別的路沒有任何不同。

剩下的路,好像用不著走了。對面的山,依然不高,通過中間一道深溝,就能跨過去,好像僅僅才能到人的眉毛。平坦坦地延伸開去,向東,向西,向南。我站在北邊的村莊。我娘出生出嫁的村莊,姥姥生兒育女的村莊。向東,向西,向北,面對著山,延展。那幾棵山坳這邊的樹,有枯葉,黑枝幹孤零零地。

到二姨家吃過午飯後,一應人馬都各自忙活去了。我牽著八歲女孩兜兜的手,一起去走剩下的路。

曲陽縣朱家莊村:回姥姥家的路

剩下的路,是真正進村的路,是走進村莊深處的路,是走進記憶,走向親人的路。

我娘26歲出嫁,27歲生我。懷我那一年,就開始走這條路了吧。硬化後的路面,漫坡向上,路兩旁也都平整。

兜兜的小手和我的大手一起,揣進兜裡。兜兜像我虛構出的一個小女孩,她的大眼睛,雙眼皮,小小的紅嘴唇,鵝蛋臉,像一個畫裡敏捷聰慧的小女孩。這一幕,如此真切,又那麼虛幻。現實永遠超過你的想象。

走上漫坡,就看到了坡西邊的半個村莊。

坡西是村子最低窪的地方。我站在大路上,就看到了各家的房頂。二層樓,平房,都是水泥平鋪開的房頂。金燦燦的玉米,堆砌在房頂上。

你喜歡上房頂嗎?兜兜問。

喜歡啊。

我也喜歡,我就上過四五次房頂。我生在城裡,要上學,沒有時間多來。你就是生在這個村裡的?

房頂上熟悉的故園的氣息迎面撲來。眼淚像風一樣,撲了滿臉。我戴上帽子,紅圍巾,把兜兜的玫紅色羽絨服帽子也拉上。

我出生在灌城村,不是這個村,這是我姥姥家。

你姥姥家?你姥姥在哪兒呢?

……我卻回答不出來。我已變不出一個姥姥來,講給她聽。

我小聲地,我覺得我說什麼她都不信:我姥姥就是你媽媽的姥姥啊,你不記得了嗎,去年你太姥姥去世了。

去年什麼時候?

就是冬天啊,也是這個季節。

曲陽縣朱家莊村:回姥姥家的路

我們下了坡,走進一條深而窄的巷子。這是村子最核心的老位置。老房子不少也翻新了。有一個磚砌的拱門,門裡兩扇已合不住的木門。這個拱門,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沒有開過。我其實也不知道,那門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這就是去你姥姥家的路?你小時候就走得?

是啊,我上小學以前老住在姥姥家。

你不要哭了,娜姨,你拉著我的手吧。

她的小手冰冰的,揣進我兜裡。我恍惚中記起,我小時候,也曾經這樣,把手伸進姥姥兜裡吧。姥姥矮小的身材,在我眼裡,卻是那麼厚實,那麼溫暖。

走過一些新蓋的房,走到一片破敗的場院前。一個碾子,一個磨盤,已沒有推碾子的槓了,碾子上的木頭,黑得像碳,好像要燒起來,又好像已經燒過。木頭豎裂紋裡也是純黑,那裡面好像填充了無數糧食的味道,推碾子的人的呼吸,糠秕的碎屑。

這是什麼?

碾子,這是磨盤。

哦,我知道了,這是翹翹板!

大概因為我說得不自信,她堅定認為這是翹翹板。我都沒法給她講過去的故事。一切的過去都成了故事。

曲陽縣朱家莊村:回姥姥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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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揹著糧食,胳肘窩裡夾著簸萁,笤帚,籮,一應用具。槓插進碾子裡,鋪開糧食,姥姥一隻手推著,一隻手拿著笤帚攪拌糧食,一圈,一圈,推動時光的磨盤。

我小小年紀,推幾圈就會頭暈,就不推了。也有用小毛驢的時候,給小毛驢戴上眼罩,姥姥吆喝著毛驢,大,大……笤帚拿在手裡。姥姥和毛驢,個頭差不多高。

這個磨盤周圍,曾經聚集著周圍的女人和孩子們。今年95歲的二太姥姥,還住在對面的院子裡。牆都塌了一半多,從場院碾子就能看見她的門簾,木頭窗格子。她大概三四十歲生病鋸掉了雙腿,一直坐在蒲團上,坐在過堂裡,或者路邊。手上從來沒有閒過,不是纏線子,就是紡棉花。她圓圓的臉蛋,雪白的頭髮,朗朗的笑聲,像個樂觀的老頑童。說起話來清清利利,這世上沒有比她更明白的老人了。

女人們,孩子們坐在豬圈邊的石頭上。孩子們跑來跑去,女人的呵斥聲此起彼伏。夏天熱,點著火繩,驅蚊,一明一滅的火星,像一條草遊蛇。太姥姥的圓蒲扇搖著,老人們都穿白底藍花的大背心,有的老人還光著膀子,露著垂下來的奶布袋。小孫子還時不時地抓一把,吃一口。

推碾子經常排隊。誰把碾子套上了,大家就挨著一起碾糧食,一起碾不瞎東西兒。誰推了什麼,那個也跟著推,不同的糧食犯衝,有的還串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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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歲的二太姥姥,以前老遠都會喊住我:是個大娜娜吧,娜娜來了,看你姥姥來了。今天。我走到坍塌的牆邊,看著棉門簾。娘給姑姥姥打電話,二太姥姥已經出不來了。兒女們輪流送飯。她到了晚上總是啼哭,跟他一起住著弄得別人也睡不了覺,心臟病也要犯了。她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相距都不過幾百米。孩子們也都六七十歲了。我娘和姑姥姥是閨蜜,從小一起長大的。二太姥姥是我姥爺的親二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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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勇氣推門進去。牽著兜兜。在院牆坍塌的院子裡站了站,就出來。

受傷後的腳踝,尤其怕坡道,上坡下坡,最吃力。兜兜在身邊,走得好像穩當些。

二太姥姥屋後,就是我姥姥家。

院牆是紅磚簡單砌的。乾絲瓜掛在紅牆上。我走著,一切都沒有變啊,只是屋裡的那個老人,不在了。

走了四十年的路,如今再走回來,卻怎麼也走不到頭。

眼淚流下來。

這真是你姥姥家?

兜兜不相信的樣子。

碰到旁邊的鄰居,問我們:你們是誰啊?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流著淚,轉身打開鐵柵欄的門環,進院子。高高的月臺下,院子裡的壓水機靜悄悄地,只要給它一瓢水,就能壓出水來。二舅專門修了水窖。自來水也接到了屋裡。這棵樹,是香椿樹吧,已經高過了房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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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去年我回來,看著姥姥躺在正屋,如果不是我和治喪的人一起在院子裡坐著小板凳吃飯,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著她們,給姥姥的棺材裡鋪上衣服,裝上她的花椒木柺杖,看著她們把姥姥抬進去釘緊棺材,如果不是這一切真的發生過,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裡已經沒有姥姥。

你姥姥在這屋裡住過?你別推門了,她都已經死了,又不在屋裡了。

你姥姥埋在哪兒了?

埋在北邊的地裡了。

我說不是埋在這兒吧,這都沒有土。

是,地裡不是有土嗎,就入土了。

你別哭了。生命是可貴的,生命只有一次,要好好珍惜。每個人最多也就是活一百多歲。

你姥姥是死在城裡了,還是死在村裡?

在回村裡的路上。

那是死在坐汽車回來的路上了?然後又運回來,埋進土裡了?

是啊,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去年,我媽來了嗎?

沒有,你忘了,你媽生了你家小二,還沒滿月。

那你去年來了?

是。

現在這個院子是誰的?

你二舅姥爺的。你姥姥的親弟弟。我姥姥也是你姥姥的媽媽。

那為什麼這個院子不是我姥姥的?

在村裡,都是兒子繼承老人的房子,你姥姥是女兒,不能繼承。

那這麼說,我和妹妹都不能繼承爸爸媽媽的房子,他們死了房子給誰呢?

啊?你知道什麼是死嗎?

死就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呼吸了,像睡著了一樣吧。

永遠也不會再醒來了。

那他們的房子怎麼辦呢?

像你們城裡的,只有女兒,房子當然是給女兒了。但一定是要老人死了以後。

那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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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在院子裡。我姥姥炒菜熗蔥花的味道、爆花椒的味道,好像還在院子裡飄。

姥姥腳小,走路卻快。一人盛一碗飯坐在高高的月臺上,坐著小板凳吃飯。大盆裡泡著衣服,姥姥洗衣服,有時候是四姨。

屋子裡暖和的煤火臺上,總是坐著鄰居親戚們。烤熟的紅薯,紅心的,吃起來甜甜的,熱乎乎的,我和姥姥一起吃。

前幾年我回來,躺在大炕上,我姥姥突然說:你娘不讓提,我早知道你的事兒了。你說你這是過什麼裡,趕緊裡合了婚吧,讓人家笑話。

窗戶總有一空沒有玻璃,透著風。姥姥說這麼著不中煤氣。我們戴著頭巾睡覺。

我姥爺編的火繩,在西牆上搭了好多條。

走出來了,兜兜又問:這門口的土是你姥姥倒的嗎?

新土,不是,我姥姥已經兩年多不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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柵欄邊有一截幹朽的長木頭。兜兜蹲在地上看:這是樹嗎?我能看看年輪嗎?

是樹,你可以數一下,從裡面開始往外數。

1、2、3、4、5、6、7、8,這是8歲的樹嗎?為什麼放在這兒?

我也不知道啊。

一截幹朽的長木頭,大概四五米長,挨著院牆放著,這在村裡最常見不過。總有一些朽木頭,是沒用的,放在那裡,鄉親們坐在一塊兒,攀攀閒話兒。

咱們怎麼回去啊?

走原路回去吧。

啊,這就是回去的路啊,我都不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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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像上帝派來的,陪我走這一趟。她每一句話都在道破天機。不,她就是天機。她說出的一切,都是過去、現在、未來,一直髮生的事。

回去的路,回去的路,就是這條路了吧。

2019.1.31 21:21於河北曲陽縣朱家莊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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