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學分

與死亡討價還價

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思緒漫飛。一會兒想到我不得不暫停的工作,一會兒又想到幾個在遠方還繼續滿懷壯志為工作打拚的朋友……。想想才隔多久,我的世界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彷佛被禁閉在一間玻璃屋子裡,雖然可以看到、聽到外面的世界,但那個活色生香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屬於我。

想到我的母親與家人,更難過自己對他們有這麼多的虧欠。我的母親已經高齡九十好幾了,我是她老來得子的麼兒,她一向把我捧在手掌心裡,可是我從十一歲到美國當小留學生,及至少壯之齡工作、創業,除了短暫的休假能回家陪陪她,大部分時候都是遠走他鄉,讓她年年為我倚門而望……。黑暗之中,我忍不住悲從中來。

令人振奮的曙光

自己研究病情,就像是自己坐上副駕駛座,可以掌握路況。醫師的治病策略、用藥思維,你至少並不是茫然無知。凌志軍在他的《重生手記》書中曾說到:「癌症病人很多是被嚇死的。」但醫師絕對不是故意嚇你,只是有些醫學上的說法,如果自己弄不清楚,就會自己嚇自己。

我把全部二十幾個特徵跟我的檢查結果相對照,發現我雖然是第四期,但整體狀況其實沒那麼悲觀。

儘管我被劃為淋巴癌第四期,但由於新醫學指標(β2-microglobulin和Hemoglobin, g/dL)對存活率的預測有相當高的準確度。而我的情況,又恰好是相對輕的,於是,我突然從「頂多幾個月」,變成「至少還有好幾年」可以活。倘若好好照顧自己,更可能終身不再復發!

這個發現有如一線曙光,讓我在深夜輾轉難眠的書桌前,興奮得立即跳起來,把先鈴吵醒!不過除了先鈴,我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醫生。它彷佛是我跟身體之間的一個秘密許諾,是我穿過迂迴的密道發現的身體密碼。

重生的喜悅

就這樣,終於捱到最後一次化療結束,彷佛走過一條長長的隧道,終於重新來到藍天白雲之下,整個世界都是新鮮、芳美的。重生的喜悅,讓我心裡莫名其妙的充滿感恩,感恩天地、感恩世界、感恩身邊的每一個人!

唐醫師安排我做了一次CT檢查,腹部的腫瘤大抵都清乾淨了。不過,唐醫師的講法很妙,他說:「我們看不到一公分以上的腫瘤了。」

我問:「您是說,我的身體裡面已經沒有腫瘤了嗎?」

他看了我一眼,身子往椅背一靠,然後用一種略帶沈思的口吻說:「也不能這麼說啦!我們認為一公分以下就不稱為腫瘤。」

我緊接著問:「如果是第一次來檢查的病人,結果也是這樣,那您是不是會跟他說,他沒有癌症?」

他的回答更妙了:「是的,但你不是第一次來,所以我不會這樣解讀!」

與星雲大師對談

飯後,大師突然問我:「開復,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大化影響力』、『世界因我不同』!」這是我長久以來的人生信仰:一個人能有多大程度可以改變世界,就看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力;影響力越大,做出來的事情就越能夠發揮效應……。這個信念像腫瘤一樣長在我身上,頑強、固執、而且快速擴張。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正確性。

大師微笑不語,沈吟片刻後,他說:「這樣太危險了!」

「為什麼?我不明白!」我太驚訝了!

「我們人是很渺小的,多一個我、少一個我,世界都不會有增減。你要『世界因我不同』,這就太狂妄了!」大師說得很輕、很慢,但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什麼是『最大化影響力』呢?一個人如果老想著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你想想,那其實是在追求名利啊!問問自己的心吧!千萬不要自己騙自己。……」

聽到這裡,簡直像五雷轟頂,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接、這麼溫和而又嚴厲地指出我的盲點。我愣在那裡,久久沒有答話。

養病期間,大師的話語時常在我心中迴盪。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影響力」這三個字。

過去,不論做任何事情,我都會不自覺地先估算這件事能產生多大的影響力?一場演講不到一千人就不去;每天微博不能新增一萬個粉絲,我就覺得內容發得不夠。有人發email問我創業問題,我只回覆那些有可能成功的。要不要見一個創業者?完全取決於他的公司有多大潛力。要見哪位記者,也要看他面對的讀者群有多少。……我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我的行程排得滿滿,我的時間有限,當然必須過濾掉很多次要的、沒有意義的活動。於是,我精確計算每分每秒該怎麼用在能夠發生最大化影響力的地方;我也幾乎有點偏執地把運營社交媒體當作人生目標的重點,把獲取粉絲視為志在必得的工作。

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學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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