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全日:三虎旦的陳年舊事(小說)

鄉村人物|| 蔣全日:三虎旦的陳年舊事(小說)

三虎旦的陳年舊事---蔣全日

三虎旦一輩子沒有結過婚,但不代表身邊沒有女人,而是三虎旦與青女打了一輩子夥計。打夥計是晉北一帶對男女勾搭成奸的一種叫法。在那個偏遠閉塞的小山村,如果有誰做出打夥計這樣的事情,男女雙方即使不讓世人用手指頭戳斷脊樑骨,也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三虎旦長得一表人材,身高馬大,渾身力氣,況且還當過兵立過功。三虎旦當兵時,在一次搶險救災中,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斷了腿,雖有點瘸,但不影響幹活。按說有這樣一段光榮歷史,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找個媳婦過日子那絕對不是個難事,偏偏三虎旦打了一輩子光棍。原本三虎旦有一個相好的姑娘,這個姑娘名叫小紅,比三虎旦小一歲,二人從小一塊玩尿泥長大,好的象一個人。三虎旦參軍時,小紅哭得象個淚人人,千不捨,萬不捨.....然而,那個年代能夠參軍是多麼難得的好事,不僅一個人一個家而是全村的光榮。

三虎旦當了二年兵,小紅想了二年。直到三虎旦搶險受傷復員回鄉(因傷殘提早復員),二人歡歡喜喜商量辦喜事的時候,卻被一場意外的事故生生拆散了這段美好的姻緣,也把三虎旦引上一條看似平常又不平凡的人生路......

三虎旦復員的那一年,全國農業學大寨的運動正搞得熱火朝天。過一個革命化的元旦,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是當時的流行語。臘月二十八村裡召開大會,號召全體社員春節不休息進城去鬧糞。就是說把城裡居民倒出的泔水、屎便、土灰和垃圾一股惱拉回村裡,用於來年種地的肥料。大隊有一輛馬車,趕車倌叫二狗,跟車的叫四毛。大隊決定凡進城鬧糞的社員上公路坐公交車進城,吃的用的和各種工具用馬車拉運到城裡,返回時拉糞。村子距離城區少說也有五十華里,馬車走得最快也得三個小時才能到達。商量好二十九清晨五點出發,到時也不耽誤社員們鬧糞。

說來也湊巧,就在馬車出發前,四毛媳婦要生娃娃且還是難產。四毛哭喪著臉向大隊書記請了假。無論如何四毛是不能跟車進城了。

三虎旦參軍前跟過車。三虎旦說:“我去。”

一路上三虎旦與二狗有說有笑。三虎旦說他已和小紅家說好等下過聘禮,正月就辦喜事。二狗說他的媳婦如何如何賢惠,三個兒子是那樣那樣的乖巧伶俐。

天麻麻亮時,馬車已走到東沙坡。下了坡前行不到三里就是村裡的糞店(過去每個村在城裡鬧糞的住地)。東沙坡的坡度很大,且坑凹不平。不知是拉車的轅馬踩到坑裡崴了馬腿,還是因前幾天下雪沒消透有暗冰滑了馬蹄。反正在這個時候,毫無防備的車倌二狗一骨碌從轅口栽到車下,整個身子被拉著東西的馬車碾壓過去。

三虎旦也摔下了車,爬起來時,只看見二狗已全身血肉模糊。三虎旦嚇懵了,但畢竟當過幾個兵,見過世面。稍稍冷靜,急忙跑到路邊攔了一輛拖拉機把二狗送到醫院,並囑咐拖拉機司機去糞店告訴一下村裡的幹部。

二狗在手術室搶救,三虎旦一直在手術室門外站著。是不是一路上和二狗說話太多,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是不是自己沒有及時拉磨杆(剎車),才導致馬車軋住了二狗?三虎旦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唉,好好一個年不能過。”三虎旦深深嘆了一口氣。

二狗從手術室推出來,已是下午2點。醫生說命是保住了,只是腰錐受傷嚴重,恐怕今後會癱在床上。剛把二狗安排在病房,村幹部領著二狗媳婦青女來了。青女一見這陣勢,以為二狗沒了。“哇”一聲就哭昏過去。大家手忙腳亂地把青女喊醒過來 ,告訴她二狗活著只是受了傷,青女才平靜下來。過了一陣,青女還是抑制不住哭了起來,邊哭邊唸叨:“二狗呀,你這一住院家裡怎麼辦?大小8歲,二小6歲,三小才2歲,還有你的老爹老孃誰管呀?”村幹部趕忙過來安慰青女,說二狗是公傷,大隊會管的。並立即做出決定,青女你回家照顧老人孩子,三虎旦也不要出工就在醫院陪侍二狗。

三虎旦在醫院陪侍二狗兩個多月,每天打水買飯,端屎端尿,洗腳擦臉,無半點馬虎。一來三虎旦天性善良,見不得他人有難;二來總認為二狗受傷與他有關,心裡老覺得對不住二狗。

期間,二狗媳婦也來過多次。看到三虎旦做事心細,自己也幫不上啥忙,便跟二狗說說家裡的事,寬心寬心二狗。然後把二狗連同三虎旦替換下的衣服拿回家去洗。說起這青女也是勤快的女人,也是一個會持家的女人。自打十八歲嫁給二狗,連續生了三個男娃,大小已上小學一年級,家裡公婆都上了年紀。一家老老少少吃飯穿衣,打裡照外,都整飭的井井有條。雖說全家只有二狗一個整勞動力,但趕馬車起早貪黑是哭差事,所以在全大隊拿的工分最高,再有青女在家裡餵豬養羊,也能貼補一些家用,日子不富裕,也能湊乎著過下去。

三虎旦明白,青女每次探院,臉上雖帶著微笑,那是給二狗看的。這女人要強,其實心裡苦著呢!

幾天後,二狗出院了。按理說,一切都應歸於平常。二狗回家養病,三虎旦該做啥做啥。雖因照顧二狗耽誤了婚期,還可以再看個好日子辦喜事的,但問題往往出在許許多多的偶然和意料之外。

二狗出院後,因為高位截癱不能下床,青女一個弱女人給二狗翻身都困難,何況還有一大家子要照顧。特別是挑水一事最不容易。過去還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到井臺去挑。塞北三月,天還冷得厲害,井臺周圍結滿了厚厚的冰,不說女人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挑一擔水也要小心翼翼,不小心就會滑倒,甚至掉到井裡。鑑於二狗家的實際情況,大隊決定由三虎旦繼續陪侍二狗兼做家裡的體力活,由大隊出工分。這都不是問題,三虎旦願意去做。問題的關鍵是二狗受傷住院後,大隊說是全部管。可大隊的帳上沒有一分錢,拿啥來管?二狗要吃飯,醫生囑咐要吃有營養的,以防病人便秘,還要多吃水果,三虎旦也要生活,怎麼辦?無奈三虎旦把復員時部隊給的500元撫卹金全部花在醫院裡。要知道這錢原本是給小紅家下聘禮的。為此事三虎旦沒少去小紅家求情解釋,口水流了半升,可小紅爹硬是一根筋,沒錢就不要娶小紅。理由很簡單,小紅她哥就等著這筆聘禮娶媳婦呢!

小紅的眼睛不知紅過多少遍。三虎旦你快想想辦法?三虎旦也哭了好幾回。一分錢逼倒英雄漢,何況那是500元?那年那月三虎旦一點辦法也沒有。

日子還得過。三虎旦每天把二狗家裡的水缸挑滿,院子打掃乾淨,上下午給二狗翻身擦洗身子,天氣好的時候,把二狗背到院裡曬曬太陽。飯點到了,三虎旦就回家吃飯。青女也多次留三虎旦吃飯。三虎旦說不麻煩啦,你家這麼多人。

又過了半年,小紅嫁人了,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三虎旦心裡難受得很。小紅出嫁那天,一個人跑到村外的莊稼地裡大哭一場。也該有事,這天天臨黑了,二狗的二大爺到二狗家串門。二大爺是全村最愛管閒事的人,人們看到二大爺遠遠走來,就說你看管閒事的二大爺來啦。二大爺問青女家裡的情況,青女眼睛紅了,撲簌簌落下幾個淚蛋。嘆了口氣說:“二大爺你說為以後怎麼辦?一大家子要吃飯,三個愣頭小子要上學,二狗也就是這個樣了,我吃苦不怕,只是......”青女有點哽咽。

二大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 青女,二大爺知道你的苦處,有啥辦法?你心地善良,不管有多苦多難也要撐下去,否則這個家就散了,二狗也活不成了,最後受罪的是這幾個沒成年的孩子。”

說了一陣話,順便聊了幾句三虎旦的情況。二大爺說天黑了我該走了。青女說二大爺你別走了,昨天我孃家哥給拿來一顆羊頭,讓孩子們解解讒,你也嚐嚐。

三虎旦因為小紅出嫁,心裡憋屈難受,一天沒有到二狗家。臨黑想起二狗家水缸的水快吃完了,趕緊挑了一擔水往二狗家送。

三虎旦正要進門,二大爺出門。

“二大爺,你在呢?”

“唉呀,三虎旦你挑水來啦?”

不知二大爺是想吃羊頭肉呢?還是有話跟三虎旦說。一返身又坐回炕上。

青女說,正好二大爺在,三虎旦你也不回去吃飯,今天一塊吃吧,說著就出了門。

不一會青女就回來了,手裡端著一塊豆腐,還提著一瓶白酒。青女擺好桌子,切了一盤羊頭肉,把豆腐搗亂撒了一點鹽和蔥花,一起放到桌子上,又拿了二個碗放在二大爺和三虎旦面前,倒上酒,說你們慢慢喝吧。她自己坐在一旁做針線活。

三虎旦和二大爺一邊喝酒,一邊說著村裡的情況,說著二狗家裡的難處,說著青女的不容易,說著說著說到小紅今天出嫁。

二大爺說:“三虎旦不難過,這是命。”

三虎旦說:“我對不住小紅 ,是我沒本事。”禁不住三虎旦流下兩行眼淚。

也不知道喝了多長時間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三虎旦競然眯眯糊糊睡過去了。醒來時,他身上是光光的,身邊躺著也沒穿衣服的青女。三虎旦著著實實嚇了一跳,他是老實人,雖大半年都在二狗家幹活做營生,但從沒有過非份之想,沒有和青女說過半句過頭話。心裡同情青女的難處,手下就多做些營生。現在看著身邊一絲不掛的青女,他覺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

“青女,對不起,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酒喝到狗肚子裡啦,我對不住二狗哥,我......”三虎旦一邊扇著耳光,一邊嘴裡念著自己的不是。

“三虎旦,不是你的錯,是我沒辦法。你二狗哥癱了,你說這一大家子今後怎麼活?我走了,不忍心扔下二狗和孩子,不走......”青女滿臉是淚,抽抽嗒嗒說不上話。

停了一會,青女說:“三虎旦委屈你啦,你如果不願意,權當這件事就沒發生。”

三虎旦沒有說話,起身穿好衣服,裡外房看看都沒有二狗和孩子們的身影。當時三虎旦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只是多年後才知道 ,那一天管閒事的二大爺把他們領走了。

不久,三虎旦和青女的事村裡人就都知道了,但一反常態,這種熱鬧的話題,村裡沒一個人議論,沒一個人嚼舌頭根。那個年代如果換做別人,三虎旦不知道要被批鬥多少回,青女不知道要被遊多少回街。

從此,三虎旦就在二狗家住下。二狗一家住上房(正房),三虎旦住下房(偏房)。只是三虎旦更忙了,過去產他只是管挑水,幫二狗翻身,現在什麼都做。

二狗家孩子多,一個一個都到了上學的年齡,雖然不收學費,但書本紙筆總得要花錢。大隊給得工分,還不夠糧錢呢。三虎旦聽說城裡的工廠收購樹圪墩(砍樹留下的樹根)。三虎旦就拖著一條瘸腿,走遍了村周圍所有溝岔林地。每天早上,把這些樹根挖開砍斷。晚上等大小放學後,領著大小用平板車拉回。三虎旦腿有殘疾,上坡時使不上勁,不得不讓大小幫忙。樹根積贊多了,讓大隊馬車進城拉糞時捎上賣掉。

有一天午後下了一場大雨,傍晚時,三虎旦又領著大小去拉樹根,走到西溝時,路有點滑,又是下坡,三虎旦控制不住慣性很大的平板車,連人帶車掉在坡底,臉上劃了好幾道血口。三虎旦沒有顧及自己的傷,而是急惶惶的大喊:“大小、大小,你沒事吧?”大小望著滿臉是血的三虎旦,眼裡撲閃的都是淚花。

幾年裡三虎旦一天都沒有停歇,二狗的三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二狗還是不能下床,但能吃能喝。青女臉上增添許多皺紋,但紅撲撲的沒有一絲愁容。青女也多次向三虎旦提過,我給你生一個孩子吧,三虎旦沒同意。他說青女你已夠苦了,不要。

到了八十年代初,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二狗家人口多分的地也多,村裡也有意把三虎旦的土地和二狗家的地分到一起,加起來有三十多畝地。還分了一頭牛和一匹騾子。這一年大小初中畢業考上縣裡重點高中,通知書拿在手裡,大小卻不願去報到。說我和三虎叔種地吧,供二小三小讀書。二狗和青女都沒有說話。三虎旦卻急了,大小你必須去上學,你不去我就跳水庫!老實人不發火,發火象頭牛。大小扭不過三虎旦,去就去吧。報到那天,三虎旦送得大小,還領著大小在縣城國營飯店吃吧一頓飯,要了一盤過油肉和五個饅頭。這是大小頭一次在飯店吃飯。分別時,三虎旦對大小說,你好好讀書,家裡的事不操心,有三虎叔在。

三虎旦精心刨弄著三十畝地,閒下來就打零工。只是豬和羊比過去養的多了。

趕上好時候,也是孩子們爭氣。大小、二小相繼考上大學,三小參軍在部隊考上軍校成了軍官。再後來孩子們都參加工作,再後來,大小當上某縣縣長,二小是一個企業的工程師,三小還在部隊,什麼軍銜不知道。

三虎旦老了,明顯身子骨不如從前。大小說,三虎叔把地轉出去吧,不要種了,我們兄弟能養活你們。三虎旦同意了。三虎旦不再種地不再受苦,卻有了新的想法。

一天,他對青女說,青女呀,孩子們都大了,也都成了家,他們都是體面人,不能讓人說閒話。我聽說縣裡辦了一個光榮院,是專門給老軍人養老的地方,我的條件都符合,我去那裡吧。青女哭成淚人,怎麼說也勸不住。青女給三個孩子打電話,讓他們勸勸三虎叔不要去光榮院,可同樣三虎旦不答應。即使大小聲淚俱下,一個勁懇求:三虎叔,我給你老跪下啦,求你不要去。仍然沒有動搖三虎旦的決心。

三虎旦住進光榮院,青女經常來看他,三個孩子也常來看他,人問三虎旦他們是誰?“姐姐和三個外甥。”三虎旦笑笑。

三虎旦住進光榮院的第八個年頭,吃完晚飯,覺得有點頭疼,早早上床睡覺。第二天清晨,人們發現三虎旦沒有起床,打開門一看,三虎旦身體已經僵硬。三虎旦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享年69歲。

聽說三虎旦離世,青女哭得死去活來,二狗也是淚流滿面。三個孩子放下手頭工作,全回來給三虎旦奔喪。民政局要給三虎旦料理後事,三個孩子拒絕了。說不用,讓我們來。

三虎旦的喪事是回村裡辦的。場面很隆重,叫了兩班鼓匠,一家市級晉劇團。

出殯那天,大小的兒子前邊扛著幡杆(引魂幡),大小端著三虎旦的遺像,二小三小後面跟著,他們都穿著孝子服。

聽說青女也不久離世,墳頭離三虎旦墳頭很近。當然這都是後話。

2018年1月20日

【薦稿 郭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