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努，你的20號終於升起在半空，俯瞰這裡的一切。像已經懸掛的21號，和未來必定會懸掛的9號一樣，這一天一定會發生。你的號碼，是這裡的圖騰之一；是那漫長歲月裡不朽的標記。從今天開始，人們在這裡只要抬頭，看見20號，就能想起你的速度，靈蛇舞步和飄舞的長髮。不，其實無需抬頭，20號就飄揚在心裡。
你的光芒啊，你的成就啊，對你和你們那個時代的再次追憶啊，一定是今天的主題。好多獎盃，好多資料，每個人都會寫的。我也是寫字的，我就不寫那些了。
今天，我是在騰訊解說馬刺對騎士的這場比賽。我要是在現場採訪的記者，我特別想問的一個問題是，當你的20號懸掛在這裡，上面像附著了你的靈魂，向下俯瞰，你有沒有一點點後悔，在這一季開始前選擇了退役？你到底有多深的留戀？
你42歲了，但你還能打的。上一季的季後賽裡，不到一年之前，你還是馬刺的Go to guy。這支球隊依然沒人比你更有創造力。
後來，賽季開始之前，就突然宣佈不打了。帶著你的三個兒子——你們阿根廷人，真是能生兒子，遠遁山林之間，拍了好多好照片。
那時候，一開始有些惋惜，後來我想了想，挺理解。我今年也42，咱們這個歲數的人，要去執著的做什麼事兒，心裡一定得有點念想。尤其在運動員職業生涯的舞臺上，你已經功成名就，青史留名。要讓你接著做這件事，在82場的漫長賽季和無盡的旅途裡征戰，繼續用最苛刻的標準來約束自己，你一定得是在自己最熟悉和最舒服的環境裡，用你最習慣的方式去繼續。通常情況下，環境和方式你喜不喜歡，習不習慣，是由人決定的。你是不是還和你最喜歡和最熟悉的人在一起。你和他們一起比賽，和他們一起生活，和他們一起踏上旅途，你才覺得有意義。
這麼說吧，你要一名老兵再次出征，你得讓他和他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們在一起。他們知道在槍林彈雨裡怎麼配合，他們更知道在戰壕裡怎麼彼此慰藉，他們在一起就會開心。部隊的番號很重要，可對一名老兵來說，他的兄弟就是他的番號。老兵最害怕的就是，番號還是那個番號，床還是那些床，可人都不在了。
因此，我很理解你。
我們都知道，在上一個夏天，馬刺隊裡發生了什麼。卡瓦伊·萊昂納德，這支球隊裡唯一的超級明星，在這個體系裡浸潤著馬刺文化，嚴格按照馬刺方式生長起來的孩子，非走不可。在過去20年裡，這樣的事在馬刺從未發生過。看上去，這是對球隊文化的巨大挑戰。有一次說完球，王猛對我說，馬刺看著這是要完啊，要出好多事兒，要亂套。為了完成萊昂納德的交易，馬刺送出了丹尼·格林——球隊裡最穩定的基石之一。王朝末年，傾覆的不只是成績，而是你曾經相信的那些東西。
接著，託尼·帕克選擇離開，前往夏洛特。他相信自己的油箱裡還有油，不願留在馬刺擔任第三後衛。託尼離開了這裡，他的職業生涯履歷裡填上了馬刺之外的另一支球隊。GDP，NBA蒼茫歷史上最偉大的三人組，終於未能像老闆霍爾特所說的，我們將一起死去。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促使你做出決定的最終原因。因為在那之後不久，當季前訓練營即將開始的時候，你宣告了退役。但在那個時段，這決定在意料之中。當你不能再和他們一起，用你們的方式比賽，你再戰江湖的慾望已經死去。
何止是你的慾望。就連我們這些觀者——我，雖然是個自己人，在這個賽季的前一個半月裡，我觀看馬刺比賽的慾望也幾乎死去。我需要提醒我自己，聖安東尼奧馬刺曾經是這世界上防守最好的球隊。可在失去萊昂納德、格林和十字韌帶斷裂的穆雷之後，他們沒有人能防啊！他們一個防守型的運動員都沒有啊！你沒有能防的運動員，你怎麼防？有一段時間，他們不停地被對手轟下130分，甚至140分以上。對手在馬刺身上得分，探囊取物。他們的進攻也失去了神采，全靠阿爾德里奇和德羅讚的個人單打。有一次中央電視臺週日的比賽直播，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們分析馬刺。那時，馬刺排在西部倒數第二。我對女主持人王潔說，我真的相信，馬刺會22年來首次缺席季後賽。
那時候，我心底有個聲音是，船要沉了。老馬努，你退的好啊。
在局外目睹這一切，你也痛苦。可如果你仍在這船上，你更痛苦。你將痛苦的無處躲藏。
可是，接下來，你猜怎麼著，他們，竟然，活過來了。
賽季深入兩個月之後，你的球隊再次告訴世界，他們和頂級聯賽舞臺上其他球隊最大的不同——他們不是人員配置和天賦的簡單堆砌。他們有世界上最好的教練，他們真的在學。在這個年齡，這個階段和這樣的收入水平下，一支頂級聯賽舞臺上的球隊，他們的運動員，仍然可教，可以真正改變。一個月的季前訓練營，加上兩個月常規賽，這支完全沒有GDP的馬刺，在集結接近百日之後，呈現出他們學會了怎樣一起打球。德里克·懷特，這個大奔兒頭的高後衛，發展成這支球隊裡的防守尖兵。更重要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職責和角色，都更更清楚地執行波波維奇為他們設定的防守原則。在進攻上，波波維奇用兩個月時間找到了更好的組合，他們開始信任彼此，開始產生默契。他們在進入2019之前突然一度成了全聯盟頭號防守球隊，完全像個奇蹟。他們開始贏了，席捲出7連勝和9連勝。他們重新開進了季後賽版圖。
當春天到來的時候，當我們審視這支圖騰不在，面目全非的馬刺，你知道我最由衷的想說什麼嗎？他們竟然還是馬刺。他們特麼的還是馬刺啊。你看他們的比賽，那就是馬刺的比賽。
不久之前，他們拿下勇士的那場，老爺子的策略是死掐水花兄弟的三分球。這是勇士的靈魂，是勇士的信心之源。只要掐死他們倆的三分，別的什麼我都能接受！馬刺從第1秒開始就這麼執行，伊戈達拉反擊上籃，懷特直撲底角的庫裡——我寧可給上籃，也不給庫裡三分！勇士的替補陣容那天15中12，水花兄弟利用馬刺的防守給角色球員創造了大量機會，那我也不管！我今天就管一件事，你們倆別扔三分！當勇士在三分線外39投只有13中，他們就失去了爆點。在這48分鐘的過程裡，世界上有幾支球隊能做到把既定策略執行到底，咬碎鋼牙，絕不更改？
還有那場輸給火箭，跟打勇士的球是一模一樣的比分（111比105,105比111）。哈登狂砍61分。馬刺的策略，就是絕不夾擊，不讓哈登帶動隊友。你有本事，一個人打死我。哈登第一節就爆砍27分，可馬刺限制住哈登之外的每一個點，他們甚至在第四節完成了反超。最終，哈登還是像超級英雄一般，孤掌擊敗了他們。哈登全場幾次助攻呢？1次，賽季單場最低。這球馬刺輸了啊，是的，輸了。可你知道，我說的不是輸贏，說的不是執行策略的人員，我說的是他們的方式。我說的是他們在這方式裡呈現的文化，那文化裡的堅定和信念。這就是馬刺，水滴石穿，你為什麼愛他們？就因為他們是這舞臺上最堅定的族群。
我在好多地方講過，這是我人生裡從球場上得到的最重要的課程之一。無論在球場，戰場還是商場，分析局勢，制定你認為最佳的，你相信的策略，然後就堅持它。這聽起來容易，事實上太難了。你會被很多事衝擊，會被影響，會自我懷疑。可你只要改變，你就死的更慘。丹佛掘金單防了哈登一節半，忍不住了，變成夾擊，火箭立刻萬箭齊發。馬刺絕不會。你就是知道，他們能咬住牙，迫使每一個對手用最艱難的方式來擊敗我。你看到他們比賽的方式，無論場上是哪些運動員，穿著什麼顏色的球衣，他們早已沒有聯盟裡的頂級天賦，但你知道，那還是馬刺。
馬努，這就是我為什麼問道，當目睹了這些，你有沒有一點點後悔退役，或者留戀？
你最好的兄弟們不在這裡了，但你最熟悉的環境，和最驕傲的方式還在。這是這裡最神奇的密碼。要是你還在打，多有意思。
在這一天，鄧肯和帕克都回來了，世界傾情回憶你的偉大。回憶你在這裡贏得的四屆總冠軍獎盃，最佳第六人；回憶你在雅典奪下的奧運會金牌；回憶你妖刀出鞘，單手擒住蝙蝠，在季後賽的生死回合裡從身後按住了哈登的三分球；也回憶以你那樣的天才，在這支球隊16年中做出的犧牲。可最終，對你的終極回憶是，你所有的偉大，都鑲嵌在這支球隊的密碼裡。
無論有沒有後悔，我猜，你此刻滿心是喜悅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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