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歲抄書誦《涉江》

早歲抄書誦《涉江》

楚國大詩人屈原,涕淚橫流,悲哀一生

在還不曉得“楚辭”為何物時,我就開始抄錄屈原的《涉江》了。印象中,這似乎是我早年間抄錄的第一首古代詞作。

那時候,文革初起,風潮激盪,全國山河一片紅,我作為藁城縣南孟鎮西凝仁村小學的一名小學生,不可避免地被挾裹了進去。我是文革爆發那一年,即1966年秋天入學的,那時候沒有課本,只有一本被稱為“紅寶書”的《毛主席語錄》,蘭芝堂姐是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開學第一課,就是堂姐領著我們背誦《毛主席語錄》第一頁第一篇:“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放學了,咕咚咕咚跑回家,忙著去割豬草,拾柴禾。那年月,農村孩子下田割草,是村頭常見的風景。那是春天,或夏天,拿了一把鐮刀,揹著一個紫荊條子編結的糞筐,鑽進熱烘烘的莊稼地,覷見枝葉間一片片青草,嗖嗖嗖一頓忙活,拔呀割呀,然後碼入筐裡,背了回家,給豬圈裡那頭嗷嗷叫的瘦豬增加一頓美食。到了秋天,莊稼收過了,滿天滿地裸露著的農作物的茬子、秸稈、枝葉,以及雜草,就成了農家做飯最好的“燃料”,孩子們跑到地裡撿拾這些,背了回家,俗稱“拾柴火”,給家裡的灶膛增加一點光和熱吧。

早歲抄書誦《涉江》

伴老牛,割豬草,如斯歲月,何其美妙

我就在割豬草拾柴火的歲月裡,毫無準備地接觸到了這首《涉江》。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暮色蒼涼,頭頂炊煙裊裊,耳畔雞鳴豬哼,我翻開從親戚家偷來的一本封皮翻卷的破書,書名忘記了,記得看到了屈原這篇奇文的一剎那,極受震撼,儘管讀不懂其中的古文,但那字裡行間迴盪著的哀婉悲鬱肅殺之氣,卻是可以感覺到的。於是,我就打開書包裡的練習本,一字一句抄錄起來。

這個練習本,用的不是當時流行的那種半透明一面光的“粉連紙”,而是用政府賜予的“佈告紙”裝訂而成的。因為家裡窮,粉連紙是用不起的,我就跑到大隊部裡,蒐羅了一摞上級發佈的各類“佈告”,最常見的是公安部門發佈的對各類“反革命”犯罪分子的判決佈告,本該張貼在大街小巷,可是村幹部犯懶,就散放在大隊部裡。這類紙,粗糙,厚實,摺疊裁剪一下,拿背面寫字,當做練習本,十分好用。

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對這些朦朧迷離生僻的詩句,我不甚明白,只是連蒙帶猜,窺知一二。屈原先生從小就喜歡“奇裝異服”,到老了也不曾改變,他頭戴一頂高聳入雲的草帽,手握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昂然行走在世間,儘管四周月光明亮,天地瑩潔,卻沒有一個人與他同行,“世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哼!在這個蒼茫渾濁的世界上,塵埃遮天蔽日,螻蛄震鳴,螞蟻翔舞,卻沒有人曉得我的存在,我卻依然昂首高歌,一路前行……籲!多年後我進入大學,讀了西班牙大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驀然間想起了屈原的《涉江》,以及他的那副詭異模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掄著一柄長劍大戰風車的西班牙騎士堂吉訶德先生,與中國古代大詩人屈原何其相似乃爾?

早歲抄書誦《涉江》

江畔行吟,呼天搶地,其奈如何

屈原(約前340--前278),楚國詩人,政治家,生於丹陽秭歸(今湖北秭歸縣),羋姓,屈氏,名平,字原,自雲名正則,字靈均,乃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之後裔。熊通即楚文王,《楚史》稱他“強硬如挾雷帶電,詭譎如翻雲覆雨”,在位50年,頗有作為,號稱春秋三小霸之一;屈瑕曾出任楚國最高長官“莫敖”,史稱“楚莫敖”,封於屈邑(秭歸),後代以封地為氏,世稱“屈氏”。屈原“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作為楚懷王熊槐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屈原被任命為左徒兼三閭大夫,兼管內政外交諸多大事。當代學人姜亮夫《史記屈原列傳疏證》指出:左徒,即“莫敖”,國家最高官職,“餘疑即春秋以來之所謂‘莫敖’也”。

一個才華橫溢的大詩人,位居國家最高領導之列,屈原當時的威風八面,呼風喚雨,可推而想之。他像一股浩蕩清流,領風潮,摧腐朽,向著夢想的彼岸破浪前行,要想不受到嫉妒排擠與陷害,無異於痴人說夢。那一年,懷王令他起草“憲令”,草稿尚未敲定,就引起了同僚嫉恨,“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被拒絕,懷恨在心,就屢次向懷王進讒言,告惡狀,“王怒而疏屈平”——失去國王信任,也就意味著失去指點江山拯救萬民的權力,屈原的鬱怒與悲憤,可想而知,於是,他“憂愁幽思而作《離騷》”。何為“離騷”呢?且聽太史公所說:“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儘管他高歌《離騷》,呼天搶地喚父母,終究抵不過射向他的一支支毒箭,屈原先後被流放到漢北地區與沅湘流域。這篇《涉江》,應該就是作於流放期間。

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餘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餘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儘管被髮配流放,歷盡苦難,他的心卻遨遊藍天,與白鶴翔舞,與鷗鳥諧鳴。這就是詩人屈原的崇高無極的精神世界。他飽受摧折,風驟雨狂,滿面黧黑,心靈卻早已遠離塵寰,翱翔於九霄之上!駕青龍,驂白龍,與舜帝重華徜徉仙界,登崑崙之山,食玉英鮮果,與天地比壽,與日月同光——如此仙界之旅,何其風光,何其美妙呀!

然而,美夢總有醒來時。一旦從仙界滑落,一片陰暗,頓時湧出。故國無人知我,我且向長江與湘江遠行,在鄂渚登岸,回首遙望,不禁黯然神傷。讓我的馬兒慢慢走上高崗,讓我的車子悄悄駛進荒林,讓我仰臥在高崗與荒林之間,大聲嘶吼,高聲啼喚,何日能回到從前?——可是,月亮能有幾回圓,人生哪有回頭路?只有乘船而下,向著未知的地方泅渡……可是,船兒呀,只是在江心打轉,不肯前進,波浪呀,你們為嘛這樣阻擋我呢?

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 苟餘心其端直兮,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餘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其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清晨我從枉渚啟程,晚上抵達了辰陽(今辰溪縣),只要我的心靈正直而善良,流落到再遠的荒僻之地又有何妨呢?可是一路行來,風雨侵襲,百鳥喧嚷,有時候也是令人感到恍惚——眼前的千重巉巖,嶙峋寒冽,似乎直刺人心;腳下的蒼茫大地,縱橫阡陌,卻沒有了我的歸路,我究竟要去哪裡?只有天曉得呀!深林幽冥,望不見來處;虎嘯猿哀,令人心生恐怖。高山遮蔽了我的太陽,深淵淹沒了我的夢想,雪片紛紛而下,白雲呼呼翻卷,大雁北去南來,可悲的是,我卻陷在這荒涼的山裡,與風雨雷電為侶,與豺狼虎豹為伴……唉唉!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本心,來順從塵俗,與那些食汙濁、咽醜惡的傢伙同流合汙,就註定要在窮愁孤苦中度過一生了!——這就是你逃不開、繞不過,難以避免的塵世宿命吧!

早歲抄書誦《涉江》

屈原投江,回聲千古盪漾

後來,楚懷王客死秦國,秦軍攻破楚國郢都,楚國滅亡,被放逐到湘江之畔的屈原萬念俱灰,於公元前278年農曆五月五日,投汨羅江而死。這一年,他大約62歲。太史公嘆曰:“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

亂曰: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將行兮。

《涉江》的尾聲,堪稱一支悲哀徹骨的道別曲。鸞鳥、鳳凰,一天天飛遠了;燕雀、烏鵲,橫行天下矣;露申、辛夷,飢渴而死;雜穢敗草,到處瘋長;陰陽易位,黑白顛倒,天黑啦,要下雨啦!——我的渺渺身軀,負載著一懷忠信之質,就要飄然遠行啦!

於是,世人聽到了汨羅江中的一聲巨鳴:噗通!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2019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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