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麵軟面子

蕎麥是鄉村的一塊紫雲。紫紅的蕎稈,黑紅的籽粒,青青的蕎葉,白色的花。籽已結了,花卻還在開。蕎麥在收割時,有實,還有花。遠看,那一大片蕎地,像鑲嵌在秋天天邊的一團紫雲,更像愛情的顏色。近看,那黑壓壓一坡厚實的黑紅蕎籽,像一顆顆會說話的星星,讓人想到愛情的那個鄉村夜晚。

蕎麵軟面子

蕎子是鄉村紫黑的女子。在我的家鄉有一個美麗的傳說。說是千年前,一位民間醫生上山採藥,忽然看到有兩位仙女在山間一會兒結伴遊戲,一會兒盡情歌舞。民間醫生看傻了眼,仙女笑呵呵地走過來和民間醫生搭訕。霎時,雲繞波湧,如魚滾動,民間醫生竟不知不覺跟著仙女走進了山間的一個洞中。哪知洞內溫暖如春,四季常青。仙女對民間醫生百般照顧,一日三餐,必吃兩頓蕎麵。民間醫生只呆到第三天,便思念親人想要出山回家。哪知,民間醫生走出山洞,已經是人物全非,子孫已歷五世。這時民間醫生方才知曉,他在山洞裡過的時日,人世間已經幾百年過去了,他卻還長生不老。民間醫生這才恍悟:山洞每日兩餐吃的蕎麵,原來是長生不老的糧食。那以後,鄉親們祖祖輩輩種蕎麥,吃蕎麵,變著花樣吃。那以後,蕎子更像是紫黑敦厚的女子,時時站在山頭,靜靜守候著鄉村。

蕎麵軟面子

想到一個詞,山河入夢,歲月靜好。只要那山間還在就好,只要那山間的蕎麥花還在就好。

秋天的蕎麥剛剛收割打理磨成麵粉,那長著稜角的黑臉的蕎粒裡面,打開全臥的是白胖子。山間農家的土灶上,黑紅的鄉村女子正忙著蒸蕎麵饃。先將蕎麵粉用水和成稀稠狀,然後將其倒進墊著紗布的竹籠,猛火蒸半小時,將蒸籠揭開,竹籠裡蒸成的大塊狀蕎麵饃冒著熱氣。在清香苦甜的熱氣裡,那黑紅的鄉村女子的笑容是那麼瓷實亮光。一下子,就把人帶到了鄉村醫生描述的那個仙境了。雲蒸霧繞,芬芳怡人。其實,進入一種境界更多是靠一種氣息的形成來維護的。熱氣散開,回到現實中來,用菜刀將竹籠裡大塊的蕎饃切開,切成一塊一塊的,那放在蒸籠裡的一塊塊紫玉,和站在一旁的黑紅女子,竟是那麼的神似。黑裡透著紅,紅裡閃著亮光。紫玉,蕎麵饃是一塊紫玉。鄉村女子,是一塊紫玉。二爺是鄉村養蜂人,幾槽蜂子架在山坡上,蜂子每天飛出飛進採花釀蜜。起蜜的時候,二爺笑開了花,用喝淨的沱牌酒瓶子,滿滿接一瓶子,然後用蕎麵饃蘸鄉村蜂蜜吃,花的氣息,露水的甜,還有鄉村青草的苦,都在這蕎麵饃裡。二爺笑著說:“曉得不,這就是地主家的生活。”

蕎麵軟面子

母親把蕎麵做成軟面子。母親說:蕎麵不是有些硬嗎,那就用酸菜把它軟一下。於是,母親把蕎麵和水稀成泥,再放點酸菜進去,用筷子攪均勻。柴鍋裡的火生旺,把菜油煎熟後,退了柴火,用菜油把鍋塗透,然後把和好的蕎麵倒進鍋裡,用鍋鏟把蕎麵攤開,薄薄攤開在鍋裡,用餘火慢慢焙,等焙烤到蕎麵邊邊金黃的時候,再翻過焙另一面。反覆焙烤幾次,就可以起鍋了。母親說:焙酸菜蕎麵軟面子,急不得。不用急火,不用急脾氣。一急,就焙焦了。一急,就壞了好好的蕎麵。急不得。母親說,說話急不得,再有理也急不得。一急,話說不伸展還得罪人。急不得,母親說,做事急不得,毛手毛腳做不好事。不是火燒房子牛滾巖(ai)的事,急啥?急了,就是焙蕎麵軟面子這小事,都做不了。急不得,母親說,活人急不得,人活一輩子得一天一天過,一山一山過。急了,把人都急老了。

所以,母親在焙蕎麵軟面子的時候,靜靜地把蕎麵攤開在鍋裡,就站在土灶邊,看天邊的那一抹彩雲,欣賞飛鳥在空中飛翔的姿勢。有時候,母親還把我喊到她身邊:“天邊那彩雲,像什麼?像不像一匹飛翔的駿馬。”我無心欣賞天邊的彩雲,丟了一句:“管它像啥。”跑開了。母親不急,等把蕎麵軟面子焙好的時候,遞一塊給我,然後再指了指天邊。我一邊吃蕎麵軟面子,一邊對母親說:“不像是駿馬,像一頭獅子。”母親慢慢說:“像駿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母親就是在這種“急不得”中來教育我們的,現在想來,蕎麵軟面子的那一點點的揉勁,就是母親慢慢焙出來的。

一次,高中同學元去我家裡,母親正炕了蕎麵軟面子,同學元接連吃了兩搭子,元說:“好久沒有吃到家鄉的味道了。這蕎麵正宗,這酸菜正宗。”後來,元這樣記錄在我家吃蕎麵軟面子的情況:“家鄉的味道一下子濃烈起來,一邊吃著蕎麵軟面子,一邊想象一個母親站在土灶前默默炕軟面子的樣子,心裡那種溫暖直往外蹦。多想回家,種田一畦,夢在瓜下,粗糲終老,所願止此。”

選自《民間有味》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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