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話西遊24:萬年人蔘果空空色色有還無?

再話西遊24:萬年人參果空空色色有還無?

《西遊記》第二十四回有《西江月》詞曰:

色乃傷身之劍,

貪之必定遭殃。

佳人二八好容妝,

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

再無微利添囊。

好將資本謹收藏,

堅守休教放蕩。

此便是,萬壽山大仙留故友,五莊觀行者竊人參。且看,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鹹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

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羅唣,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昇,徑朝天界。

暫停!暫停!就此打住!話說這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卻原來是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金蟬子轉生。只是在滾滾紅塵物慾橫流中,已經被弄得眼肉胎凡不識奇珍異寶人參果了。想那混沌初分之際產成的這顆靈根,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或便是“修成正果”。再問金蟬子前世今生,又怎能知道我是誰?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回頭來看,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及白龍馬,當年也都是玉皇大帝駕下的“王侯將相”貴族精英。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修行之旅,看似正心誠意自覺自願明明白白,實則是被人操控的鬼使神差渾然不覺。如果說,天蓬元帥的“食色性也”,就是豬八戒前世今生的豬性本色。那麼,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和偷吃人參果,就是花果山猢猻的自私物慾猴性劣根。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玉皇大帝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體系,當然是“君權神授”的王道王法。天仙地鬼的旁門左道和西方聖老的佛法,卻都是為玉皇大帝保駕護航的“法術萬變而道不變”。佛祖“頂層設計”的這場“西天取經”大戲,固然是讓唐僧師徒“戴罪立功重新做”的修行之旅。孫悟空一路降妖除魔,堪稱鷸蚌相爭鬥術鬥法的“核心技術戰”。而從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直到偷吃人參果,則是“再無微利添囊”的“人妖貿易戰”屢戰屢敗。至於豬八戒蠢蠢欲動的“貪之必定遭殃”,又何談“好將資本謹收藏”的“堅守休教放蕩”?

歸根結蒂,究竟是道法自然法則大公無私抑強扶弱“天之道”,還是道法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獸之道”,這才是正邪善惡“道不同”的“道路之爭”和命運之爭。佛祖保駕護航的“安天大會”等級禮法秩序,原本就是叢林法則自私自利弱肉強食勝王敗寇“獸之道”。因此,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修成正果”,就必然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的假公濟私假慈悲!

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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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原著:

第二十四回 萬壽山大仙留故友 五莊觀行者竊人參

卻說那三人穿林入裡,只見那呆子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行者上前笑道:“好女婿呀!這早晚還不起來謝親,又不到師父處報喜,還在這裡賣解兒耍子哩!咄!你娘呢?你老婆呢?好個繃巴吊拷的女婿呀!”那呆子見他來搶白著羞,咬著牙,忍著疼,不敢叫喊。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救下。呆子對他們只是磕頭禮拜,其實羞恥難當。有《西江月》為證:

色乃傷身之劍,

貪之必定遭殃。

佳人二八好容妝,

更比夜叉兇壯。

只有一個原本,

再無微利添囊。

好將資本謹收藏,

堅守休教放蕩。

那八戒撮土焚香,望空禮拜。行者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麼?”八戒道:“我已此暈倒昏迷,眼花撩亂,那認得是誰?”行者把那簡帖兒遞與八戒,八戒見了是頌子,更加慚愧。沙僧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八戒道:“兄弟再莫題起,不當人子了!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摩肩壓擔,隨師父西域去也。”三藏道:“既如此說才是。”

行者遂領師父上了大路。在路餐風宿水,行罷多時,忽見有高山擋路,三藏勒馬停鞭道:“徒弟,前面一山必須仔細,恐有妖魔作耗,侵害吾黨。”行者道:“馬前但有我等三人,怕甚妖魔?”因此,長老安心前進。只見那座山,真是好山:

高山峻極,大勢崢嶸。根接崑崙脈,頂摩霄漢中。白鶴每來棲檜柏,玄猿時復掛藤蘿。日映晴林,迭迭千條紅霧繞;風生陰壑,飄飄萬道彩雲飛。幽鳥亂啼青竹裡,錦雞齊鬥野花間。只見那千年峰、五福峰、芙蓉峰,巍巍凜凜放毫光;萬歲石、虎牙石、三尖石,突突磷磷生瑞氣。崖前草秀,嶺上梅香。荊棘密森森,芝蘭清淡淡。深林鷹鳳聚千禽,古洞麒麟轄萬獸。澗水有情,曲曲彎彎多繞顧;峰巒不斷,重重迭迭自週迴。又見那綠的槐,斑的竹,青的松,依依千載穠鬥華;白的李、紅的桃,翠的柳,灼灼三春爭豔麗。龍吟虎嘯,鶴舞猿啼。麋鹿從花出,青鸞對日鳴。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萊閬苑只如然。又見些花開花謝山頭景,雲去雲來嶺上峰。

三藏在馬上歡喜道:“徒弟,我一向西來,經歷許多山水,都是那嵯峨險峻之處,更不似此山好景,果然的幽趣非常。若是相近雷音不遠路,我們好整肅端嚴見世尊。”行者笑道:“早哩,早哩!正好不得到哩!”沙僧道:“師兄,我們到雷音有多少遠?”行者道:“十萬八千里,十停中還不曾走了一停哩。”八戒道:“哥啊,要走幾年才得到?”

行者道:“這些路,若論二位賢弟,便十來日也可到;若論我走,一日也好走五十遭,還見日色;若論師父走,莫想,莫想!”唐僧道:“悟空,你說得幾時方可到?”行者道:“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沙僧道:“師兄,此間雖不是雷音,觀此景緻,必有個好人居止。”行者道:“此言卻當。這裡決無邪祟,一定是個聖僧仙輩之鄉,我們遊玩慢行。”不題。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蒙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鹹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

當日鎮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簡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彌羅宮中聽講混元道果。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鎮元子吩咐二童道:“不可違了大天尊的簡帖,要往彌羅宮聽講,你兩個在家仔細。不日有一個故人從此經過,卻莫怠慢了他,可將我人參果打兩個與他吃,權表舊日之情。”二童道:“師父的故人是誰?望說與弟子,好接待。”

大仙道:“他是東土大唐駕下的聖僧,道號三藏,今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二童笑道:“孔子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等是太乙玄門,怎麼與那和尚做甚相識!”大仙道:“你那裡得知。那和尚乃金蟬子轉生,西方聖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五百年前,我與他在蘭盆會上相識,他曾親手傳茶,佛子敬我,故此是為故人也。”二仙童聞言,謹遵師命。那大仙臨行,又叮嚀囑咐道:“我那果子有數,只許與他兩個,不得多費。”清風道:“開園時,大眾共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在樹,不敢多費。”大仙道:“唐三藏雖是故人,須要防備他手下人羅唣,不可驚動他知。”二童領命訖,那大仙承眾徒弟飛昇,徑朝天界。

卻說唐僧四眾在山遊玩,忽抬頭見那:松篁一簇,樓閣數層。唐僧道:“悟空,你看那裡是什麼去處?”行者看了道:“那所在,不是觀宇,定是寺院。我們走動些,到那廂方知端的。”不一時,來於門首觀看,見那:

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往來白鶴送浮雲,上下猿猴時獻果。那門前池寬樹影長,石裂苔花破。宮殿森羅紫極高,樓臺縹緲丹霞墮。真個是福地靈區,蓬萊雲洞。清虛人事少,寂靜道心生。青鳥每傳王母信,紫鸞常寄老君經。看不盡那巍巍道德之風,果然漠漠神仙之宅。

三藏離鞍下馬,又見那山門左邊有一通碑,碑上有十個大字,乃是“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長老道:“徒弟,真個是一座觀宇。”沙僧道:“師父,觀此景鮮明,觀裡必有好人居住。我們進去看看,若行滿東回,此間也是一景。”行者道:“說得好。”遂都一齊進去,又見那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長生不老神仙府,與天同壽道人家。”行者笑道:“這道士說大話唬人。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在那太上老君門首,也不曾見有此話說。”八戒道:“且莫管他,進去進去,或者這道士有些德行,未可知也。”及至二層門裡,只見那裡面急急忙忙,走出兩個小童兒來。看他怎生打扮:

骨清神爽容顏麗,頂結丫髻短髮戟。道服自然襟繞霧,羽衣偏是袖飄風。環絛緊束龍頭結,芒履輕纏蠶口絨。丰采異常非俗輩,正是那清風明月二仙童。

那童子控背躬身,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失迎,請坐。”長老歡喜,遂與二童子上了正殿觀看。原來是向南的五間大殿,都是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那仙童推開格子,請唐僧入殿,只見那壁中間掛著五彩裝成的“天地”二大字,設一張硃紅雕漆的香幾,几上有一副黃金爐瓶,爐邊有方便整香。

唐僧上前,以左手拈香注爐,三匝禮拜,拜畢回頭道:“仙童,你五莊觀真是西方仙界,何不供養三清、四帝、羅天諸宰,只將天地二字侍奉香火?”童子笑道:“不瞞老師說,這兩個字,上頭的,禮上還當;下邊的,還受不得我們的香火。是家師父諂佞出來的。”三藏道:“何為諂佞?”童子道:“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那行者聞言,就笑得打跌。

八戒道:“哥啊,你笑怎的?”行者道:“只講老孫會搗鬼,原來這道童會捆風!”三藏道:“令師何在?”童子道:“家師元始天尊降簡請到上清天彌羅宮聽講混元道果去了,不在家。”行者聞言,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這個臊道童!人也不認得,你在那個面前搗鬼,扯什麼空心架子!那彌羅宮有誰是太乙天仙?請你這潑牛蹄子去講什麼!”

三藏見他發怒,恐怕那童子回言,鬥起禍來,便道:“悟空,且休爭競,我們既進來就出去,顯得沒了方情。常言道,鷺鷥不吃鷺鷥肉。他師既是不在,攪擾他做甚?你去山門前放馬,沙僧看守行李,教八戒解包袱,取些米糧,借他鍋灶,做頓飯吃,待臨行,送他幾文柴錢便罷了。各依執事,讓我在此歇息歇息,飯畢就行。”他三人果各依執事而去。

那明月、清風,暗自誇稱不盡道:“好和尚!真個是西方愛聖臨凡,真元不昧。師父命我們接待唐僧,將人參果與他吃,以表故舊之情,又教防著他手下人羅唣。果然那三個嘴臉兇頑,性情粗糙,幸得就把他們調開了。若在邊前,卻不與他人參果見面。”清風道:“兄弟,還不知那和尚可是師父的故人,問他一問看,莫要錯了。”

二童子又上前道:“啟問老師可是大唐往西天取經的唐三藏?”長老回禮道:“貧僧就是,仙童為何知我賤名?”童子道:“我師臨行,曾吩咐教弟子遠接。不期車駕來促,有失迎迓。老師請坐,待弟子辦茶來奉。”三藏道:“不敢。”那明月急轉本房,取一杯香茶,獻與長老。茶畢,清風道:“兄弟,不可違了師命,我和你去取果子來。”

二童別了三藏,同到房中,一個拿了金擊子,一個拿了丹盤,又多將絲帕墊著盤底,徑到人參園內。那清風爬上樹去,使金擊子敲果。明月在樹下,以丹盤等接。須臾敲下兩個果來,接在盤中,徑至前殿奉獻道:“唐師父,我五莊觀土僻山荒,無物可奉,土儀素果二枚,權為解渴。”那長老見了,戰戰兢兢,遠離三尺道:“善哉,善哉!今歲倒也年豐時稔,怎麼這觀裡作荒吃人?這個是三朝未滿的孩童,如何與我解渴?”清風暗道:“這和尚在那口舌場中,是非海里,弄得眼肉胎凡,不識我仙家異寶。”明月上前道:“老師,此物叫做人參果,吃一個兒不妨。”

三藏道:“胡說!胡說!他那父母懷胎,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方生下未及三日,怎麼就把他拿來當果子?”清風道:“實是樹上結的。”長老道:“亂談!亂談!樹上又會結出人來?拿過去,不當人子!”那兩個童兒,見千推萬阻不吃,只得拿著盤子,轉回本房。那果子卻也蹺蹊,久放不得,若放多時即僵了,不中吃。二人到於房中,一家一個,坐在床邊上,只情吃起。

噫!原來有這般事哩!他那道房,與那廚房緊緊的間壁,這邊悄悄的言語,那邊即便聽見。八戒正在廚房裡做飯,先前聽見說取金擊子,拿丹盤,他已在心;又聽見他說唐僧不認得是人參果,即拿在房裡自吃,口裡忍不住流涎道:“怎得一個兒嘗新!”自家身子又狼底,不能彀得動,只等行者來,與他計較。他在那鍋門前,更無心燒火,不時的伸頭探腦,出來觀看。不多時,見行者牽將馬來,拴在槐樹上,徑往後走,那呆子用手亂招道:“這裡來!這裡來!”

行者轉身到於廚房門首道:“呆子,你嚷甚的?想是飯不彀吃,且讓老和尚吃飽,我們前邊大人家,再化吃去罷。”八戒道:“你進來,不是飯少。這觀裡有一件寶貝,你可曉得?”行者道:“什麼寶貝?”八戒笑道:“說與你,你不曾見;拿與你,你不認得。”行者道:“這呆子笑話我老孫。老孫五百年前,因訪仙道時,也曾雲遊在海角天涯,那般兒不曾見?”八戒道:“哥啊,人參果你曾見麼?”行者驚道:“這個真不曾見。但只常聞得人說,人參果乃是草還丹,人吃了極能延壽。如今那裡有得?”

八戒道:“他這裡有。那童子拿兩個與師父吃,那老和尚不認得,道是三朝未滿的孩兒,不曾敢吃。那童子老大憊懶,師父既不吃,便該讓我們,他就瞞著我們,才自在這隔壁房裡,一家一個,嘓麻嘓麻的吃了出去,就急得我口裡水泱。怎麼得一個兒嘗新?我想你有些溜撒,去他那園子裡偷幾個來嚐嚐,如何?”行者道:“這個容易,老孫去手到擒來。”急抽身,往前就走,八戒一把扯住道:“哥啊,我聽得他在這房裡說,要拿什麼金擊子去打哩。須是幹得停當,不可走露風聲。”行者道:“我曉得,我曉得。”

那大聖使一個隱身法,閃進道房看時,原來那兩個道童,吃了果子,上殿與唐僧說話,不在房裡。行者四下裡觀看,看有什麼金擊子,但只見窗欞上掛著一條赤金,有二尺長短,有指頭粗細;底下是一個蒜疙疸的頭子;上邊有眼,繫著一根綠絨繩兒。他道:“想必就是此物叫做金擊子。”他卻取下來,出了道房,徑入後邊去,推開兩扇門,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座花園!但見:

朱欄寶檻,曲砌峰山。奇花與麗日爭妍,翠竹共青天鬥碧。流杯亭外,一彎綠柳似拖煙;賞月臺前,數簇喬松如潑靛。紅拂拂,錦巢榴;綠依依,繡墩草。青茸茸,碧砂蘭;攸蕩蕩,臨溪水。丹桂映金井梧桐,錦槐傍朱欄玉砌。有或紅或白千葉桃,有或香或黃九秋菊。荼褵架,映著牡丹亭;木槿臺,相連芍藥圃。看不盡傲霜君子竹,欺雪大夫松。更有那鶴莊鹿宅,方沼圓池;泉流碎玉,地萼堆金。朔風觸綻梅花白,春來點破海棠紅。誠所謂人間第一仙景,西方魁首花叢。

那行者觀看不盡,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卻是一座菜園:

布種四時蔬菜,菠芹莙薘姜苔。筍褷瓜瓠茭白,蔥蒜芫荽韭薤。

窩蕖童蒿苦珣,葫蘆茄子須栽。蔓菁蘿蔔羊頭埋,紅莧青菘紫芥。

行者笑道:“他也是個自種自吃的道士。”走過菜園,又見一層門。推開看處,呀!只見那正中間有根大樹,真個是青枝馥郁,綠葉陰森,那葉兒卻似芭蕉模樣,直上去有千尺餘高,根下有七八丈圍圓。那行者倚在樹下往上一看,只見向南的枝上,露出一個人參果,真個象孩兒一般。原來尾間上是個蒂,看他丁在枝頭,手腳亂動,點頭幌腦,風過處似乎有聲。行者歡喜不盡,暗自誇稱道:“好東西呀!果然罕見,果然罕見!”他倚著樹,颼的一聲,攛將上去。

那猴子原來第一會爬樹偷果子。他把金擊子敲了一下,那果子撲的落將下來。他也隨跳下來跟尋,寂然不見,四下裡草中找尋,更無蹤影。行者道:“蹺蹊,蹺蹊!想是有腳的會走,就走也跳不出牆去。我知道了,想是花園中土地不許老孫偷他果子,他收了去也。”他就捻著訣,念一口“唵”字咒,拘得那花園土地前來,對行者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吩咐?”

行者道:“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我當年偷蟠桃、盜御酒、竊靈丹,也不曾有人敢與我分用,怎麼今日偷他一個果子,你就抽了我的頭分去了!這果子是樹上結的,空中過鳥也該有分,老孫就吃他一個,有何大害?怎麼剛打下來,你就撈了去?”土地道:“大聖,錯怪了小神也。這寶貝乃是地仙之物,小神是個鬼仙,怎麼敢拿去?就是聞也無福聞聞。”行者道:“你既不曾拿去,如何打下來就不見了?”土地道:“大聖只知這寶貝延壽,更不知他的出處哩。”行者道:“有甚出處?”土地道:“這寶貝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頭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有緣的,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卻是隻與五行相畏。”行者道:“怎麼與五行相畏?”

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敲時必用金器,方得下來。打下來,卻將盤兒用絲帕襯墊方可。若受些木器,就枯了,就吃也不得延壽。吃他須用磁器,清水化開食用,遇火即焦而無用。遇土而入者,大聖方才打落地上,他即鑽下土去了。這個土有四萬七千年,就是鋼鑽鑽他也鑽不動些須,比生鐵也還硬三四分,人若吃了,所以長生。大聖不信時,可把這地下打打兒看。”

行者即掣金箍棒築了一下,響一聲迸起棒來,土上更無痕跡。行者道:“果然,果然!我這棍,打石頭如粉碎,撞生鐵也有痕,怎麼這一下打不傷些兒?這等說,我卻錯怪了你了,你回去罷。”那土地即回本廟去訖。

大聖卻有算計,爬上樹,一隻手使擊子,一隻手將錦布直裰的襟兒扯起來,做個兜子等住,他卻串枝分葉,敲了三個果,兜在襟中,跳下樹,一直前來,徑到廚房裡去。那八戒笑道:“哥哥,可有麼?”行者道:“這不是?老孫的手到擒來。這個果子,也莫背了沙僧,可叫他一聲。”八戒即招手叫道:“悟淨,你來。”那沙僧撇下行李,跑進廚房道:“哥哥,叫我怎的?”行者放開衣兜道:“兄弟,你看這個是甚的東西?”沙僧見了道:“是人參果。”行者道:“好啊!你倒認得,你曾在那裡吃過的?”沙僧道:“小弟雖不曾吃,但舊時做捲簾大將,扶侍鸞輿赴蟠桃宴,嘗見海外諸仙將此果與王母上壽。見便曾見,卻未曾吃。哥哥,可與我些兒嚐嚐?”

行者道:“不消講,兄弟們一家一個。”他三人將三個果各各受用。那八戒食腸大,口又大,一則是聽見童子吃時,便覺饞蟲拱動,卻才見了果子,拿過來,張開口,轂轆的囫圇吞嚥下肚,卻白著眼胡賴,向行者、沙僧道:“你兩個吃的是什麼?”沙僧道:“人參果。”八戒道:“什麼味道?”行者道:“悟淨,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來問誰?”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象你們細嚼細嚥,嚐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行者道:“兄弟,你好不知止足這個東西,比不得那米食麵食,撞著盡飽。象這一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我們吃他這一個,也是大有緣法,不等小可。罷,罷,罷!彀了!”他欠起身來,把一個金擊子,瞞窗眼兒,丟進他道房裡,竟不睬他。

那呆子只管絮絮叨叨的唧噥,不期那兩個道童復進房來取茶去獻,只聽得八戒還嚷什麼“人參果吃得不快活,再得一個兒吃吃才好。”清風聽見心疑道:“明月,你聽那長嘴和尚講人參果還要個吃吃。師父別時叮嚀,教防他手下人羅唣,莫敢是他偷了我們寶貝麼?”明月回頭道:“哥耶,不好了!不好了!金擊子如何落在地下?我們去園裡看看來!”他兩個急急忙忙的走去,只見花園開了,清風道:“這門是我關的,如何開了?”又急轉過花園,只見菜園門也開了。忙入人參園裡,倚在樹下,望上查數;顛倒來往,只得二十二個。

明月道:“你可會算帳?”清風道:“我會,你說將來。”明月道:“果子原是三十個。師父開園,分吃了兩個,還有二十八個;適才打兩個與唐僧吃,還有二十六個;如今止剩得二十二個,卻不少了四個?不消講,不消講,定是那夥惡人偷了,我們只罵唐僧去來。”

兩個出了園門,徑來殿上,指著唐僧,禿前禿後,穢語汙言不絕口的亂罵;賊頭鼠腦,臭短臊長,沒好氣的胡嚷。唐僧聽不過道:“仙童啊,你鬧的是什麼?消停些兒,有話慢說不妨,不要胡說散道的。”清風說:“你的耳聾?我是蠻話,你不省得?你偷吃了人參果,怎麼不容我說。”唐僧道:“人參果怎麼模樣?”明月道:“才拿來與你吃,你說象孩童的不是?”

唐僧道:“阿彌陀佛!那東西一見,我就心驚膽戰,還敢偷他吃哩!就是害了饞痞,也不敢幹這賊事。不要錯怪了人。”清風道:“你雖不曾吃,還有手下人要偷吃的哩。”三藏道:“這等也說得是,你且莫嚷,等我問他們看。果若是偷了,教他賠你。”明月道:“賠呀!就有錢那裡去買?”三藏道:“縱有錢沒處買呵,常言道,仁義值千金。教他陪你個禮,便罷了。也還不知是他不是他哩。”明月道:“怎的不是他?他那裡分不均,還在那裡嚷哩。”

三藏叫聲:“徒弟,且都來。”沙僧聽見道:“不好了,決撒了!老師父叫我們,小道童胡廝罵,不是舊話兒走了風,卻是甚的?”行者道:“活羞殺人,這個不過是飲食之類。若說出來,就是我們偷嘴了,只是莫認。”八戒道:“正是,正是,昧了罷。”他三人只得出了廚房,走上殿去。

咦!畢竟不知怎麼與他抵賴,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聖試禪心

詩曰:

奉法西來道路賒,秋風淅淅落霜花。

乖猿牢鎖繩休解,劣馬勤兜鞭莫加。

木母金公原自合,黃婆赤子本無差。

咬開鐵彈真消息,般若波羅到彼家。

這回書,蓋言取經之道,不離乎一身務本之道也。卻說他師徒四眾,了悟真如,頓開塵鎖,自跳出性海流沙,渾無掛礙,徑投大路西來。歷遍了青山綠水,看不盡野草閒花。真個也光陰迅速,又值九秋,但見了些:

楓葉滿山紅,黃花耐晚風。

老蟬吟漸懶,愁蟋思無窮。

荷破青紈扇,橙香金彈叢。

可憐數行雁,點點遠排空。

正走處,不覺天晚。三藏道:“徒弟,如今天色又晚,卻往那裡安歇?”行者道:“師父說話差了,出家人餐風宿水,臥月眠霜,隨處是家。又問那裡安歇,何也?”豬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走路輕省,那裡管別人累墜?自過了流沙河,這一向爬山過嶺,身挑著重擔,老大難捱也!須是尋個人家,一則化些茶飯,二則養養精神,才是個道理。”行者道:“呆子,你這般言語,似有報怨之心。還象在高老莊,倚懶不求福的自在,恐不能也。既是秉正沙門,須是要吃辛受苦,才做得徒弟哩。”八戒道:“哥哥,你看這擔行李多重?”

行者道:“兄弟,自從有了你與沙僧,我又不曾挑著,那知多重?”八戒道:“哥啊,你看看數兒麼:四片黃藤蔑,長短八條繩。又要防陰雨,氈包三四層。匾擔還愁滑,兩頭釘上釘。銅鑲鐵打九環杖,篾絲藤纏大斗篷。似這般許多行李,難為老豬一個逐日家擔著走,偏你跟師父做徒弟,拿我做長工!”行者笑道:“呆子,你和誰說哩?”八戒道:“哥哥,與你說哩。”行者道:“錯和我說了。老孫只管師父好歹,你與沙僧,專管行李馬匹。但若怠慢了些兒,孤拐上先是一頓粗棍!”

八戒道:“哥啊,不要說打,打就是以力欺人。我曉得你的尊性高傲,你是定不肯挑。但師父騎的馬,那般高大肥盛,只馱著老和尚一個,教他帶幾件兒,也是弟兄之情。”行者道:“你說他是馬哩!他不是凡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只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被他父親告了忤逆,身犯天條,多虧觀音菩薩救了他的性命。他在那鷹愁陡澗,久等師父,又幸得菩薩親臨,卻將他退鱗去角,摘了項下珠,才變做這匹馬,願馱師父往西天拜佛。這個都是各人的功果,你莫攀他。”那沙僧聞言道:“哥哥,真個是龍麼?”

行者道:“是龍。”八戒道:“哥啊,我聞得古人云,龍能噴雲曖霧,播土揚沙。有巴山捎嶺的手段,有翻江攪海的神通。怎麼他今日這等慢慢而走?”行者道:“你要他快走,我教他快走個兒你看。”好大 聖,把金箍棒揝一揝,萬道彩雲生。那馬看見拿棒,恐怕打來,慌得四隻蹄疾如飛電,颼的跑將去了。那師父手軟勒不住,盡他劣性,奔上山崖,才大達辿步走。師父喘息始定,抬頭遠見一簇松陰,內有幾間房舍,著實軒昂,但見:

門垂翠柏,宅近青山。幾株松冉冉,數莖竹斑斑。籬邊野菊凝霜豔,橋畔幽蘭映水丹。粉泥牆壁,磚砌圍圜。高堂多壯麗,大廈甚清安。牛羊不見無雞犬,想是秋收農事閒。

那師父正按轡徐觀,又見悟空兄弟方到。悟淨道:“師父不曾跌下馬來麼?”長老罵道:“悟空這潑猴,他把馬兒驚了,早是我還騎得住哩!”行者陪笑道:“師父莫罵我,都是豬八戒說馬行遲,故此著他快些。”那呆子因趕馬,走急了些兒,喘氣噓噓,口裡唧唧噥噥的鬧道:“罷了,罷了!見自肚別腰松,擔子沉重,挑不上來,又弄我奔奔波波的趕馬!”

長老道:“徒弟啊,你且看那壁廂,有一座莊院,我們卻好借宿去也。”行者聞言,急抬頭舉目而看,果見那半空中慶雲籠罩,瑞靄遮盈,情知定是佛仙點化,他卻不敢洩漏天機,只道:“好,好,好!我們借宿去來。”

長老連忙下馬,見一座門樓,乃是垂蓮象鼻,畫棟雕樑。沙僧歇了擔子,八戒牽了馬匹道:“這個人家,是過當的富實之家。”行者就要進去,三藏道:“不可,你我出家人,各自避些嫌疑,切莫擅入。且自等他有人出來,以禮求宿,方可。”八戒拴了馬,斜倚牆根之下。三藏坐在石鼓上。行者、沙僧坐在臺基邊。久無人出,行者性急,跳起身入門裡看處,原來有向南的三間大廳,簾櫳高控。屏門上,掛一軸壽山福海的橫披畫。兩邊金漆柱上,貼著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著:“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正中間,設一張退光黑漆的香幾,几上放一個古銅獸爐。上有六張交椅,兩山頭掛著四季吊屏。

行者正然偷看處,忽聽得後門內有腳步之聲,走出一個半老不老的婦人來,嬌聲問道:“是什麼人,擅入我寡婦之門?”慌得個大聖喏喏連聲道:“小僧是東土大唐來的,奉旨向西方拜佛求經。一行四眾,路過寶方,天色已晚,特奔老菩薩檀府,告借一宵。”那婦人笑語相迎道:“長老,那三位在那裡?請來。”行者高聲叫道:“師父,請進來耶。”三藏才與八戒、沙僧牽馬挑擔而入,只見那婦人出廳迎接。八戒餳眼偷看,你道他怎生打扮:

穿一件織金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系一條結綵鵝黃錦繡裙,下映著高底花鞋。時樣幹髻皂紗漫,相襯著二色盤龍發;宮樣牙梳朱翠晃,斜簪著兩股赤金釵。雲鬢半蒼飛鳳翅,耳環雙墜寶珠排。脂粉不施猶自美,風流還似少年才。

那婦人見了他三眾,更加欣喜,以禮邀入廳房,一一相見禮畢,請各敘坐看茶。那屏風後,忽有一個丫髻垂絲的女童,託著黃金盤、白玉盞,香茶噴暖氣,異果散幽香。那人綽彩袖,春筍纖長。擎玉盞,傳茶上奉。對他們一一拜了。茶畢,又吩咐辦齋。

三藏啟手道:“老菩薩,高姓?貴地是甚地名?”婦人道:“此間乃西牛賀洲之地。小婦人孃家姓賈,夫家姓莫。幼年不幸,公姑早亡,與丈夫守承祖業,有家資萬貫,良田千頃。夫妻們命裡無子,止生了三個女孩兒,前年大不幸,又喪了丈夫,小婦居孀,今歲服滿。空遺下田產家業,再無個眷族親人,只是我娘女們承領。欲嫁他人,又難捨家業。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三藏聞言,推聾妝啞,瞑目寧心,寂然不答。

那婦人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隻,況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莊堡草場,共有六七十處。家下有八九年用不著的米穀,十來年穿不著的綾羅。一生有使不著的金銀,勝強似那錦帳藏春,說什麼金釵兩行。你師徒們若肯回心轉意,招贅在寒家,自自在在,享用榮華,卻不強如往西勞碌?”

那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無言。那婦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故夫比我年大三歲,我今年四十五歲。大女兒名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名愛愛,今年十八歲;三小女名憐憐,今年十六歲,俱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醜陋,卻幸小女俱有幾分顏色,女工針指,無所不會。因是先夫無子,即把他們當兒子看養,小時也曾教他讀些儒書,也都曉得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山莊,也不是那十分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髮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

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那八戒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師父一把道:“師父!這娘子告誦你話,你怎麼佯佯不睬?好道也做個理會是。”那師父猛抬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以富貴動心,美色留意,成得個什麼道理!”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何好處?”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卻有何好處?”

那婦人道:“長老請坐,等我把在家人好處說與你聽。”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秋有新蒭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羞件件多。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享榮華,受富貴, 有可穿,有可吃,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不知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閒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看你東土遠來,就該叱出。我倒是個真心實意,要把家緣招贅汝等,你倒反將言語傷我。你就是受了戒,發了願,永不還俗,好道你手下人,我家也招得一個。你怎麼這般執法?”三藏見他發怒,只得者者謙謙,叫道:“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八戒道:“哥啊,不要栽人麼。大家從長計較。”三藏道:“你兩個不肯,便教悟淨在這裡罷。”沙僧道:“你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等候師父。自蒙師父收了我,又承教誨,跟著師父還不上兩月,更不曾進得半分功果,怎敢圖此富貴!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

那婦人見他們推辭不肯,急抽身轉進屏風,撲的把腰門關上。師徒們撇在外面,茶飯全無,再沒人出。八戒心中焦燥,埋怨唐僧道:“師父忒不會幹事,把話通說殺了。你好道還活著些腳兒,只含糊答應,哄他些齋飯吃了,今晚落得一宵快活。明日肯與不肯,在乎你我了。似這般關門不出,我們這清灰冷灶,一夜怎過?”悟淨道:“二哥,你在他家做個女婿罷。”八戒道:“兄弟,不要栽人。從長計較。”

行者道:“計較甚的?你要肯,便就教師父與那婦人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踏門的女婿。他家這等有財有寶,一定倒陪妝奩,整治個會親的筵席,我們也落些受用。你在此間還俗,卻不是兩全其美?”八戒道:“話便也是這等說,卻只是我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行者道:“你還不知他哩,他本是烏斯藏高老兒莊高太公的女婿。因被老孫降了,他也曾受菩薩戒行,沒及奈何,被我捉他來做個和尚,所以棄了前妻,投師父往西拜佛。他想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那個勾當,卻才聽見這個勾當,斷然又有此心。呆子,你與這家子做了女婿罷,只是多拜老孫幾拜,我不檢舉你就罷了。”

那呆子道:“胡說,胡說!大家都有此心,獨拿老豬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這如今茶水不得見面,燈火也無人管,雖熬了這一夜,但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再若餓上這一夜,只好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去放放馬來。”那呆子虎急急的,解了韁繩,拉出馬去。行者道:“沙僧,你且陪師父坐這裡,等老孫跟他去,看他往那裡放馬。”三藏道:“悟空,你看便去看他,但只不可只管嘲他了。”行者道:“我曉得。”這大聖走出廳房,搖身一變,變作個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趕上八戒。

那呆子拉著馬,有草處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趕著馬,轉到後門首去。只見那婦人,帶了三個女子,在後門外閒立著,看菊花兒耍子。他娘女們看見八戒來時,三個女兒閃將進去,那婦人佇立門首道:“小長老那裡去?”這呆子丟了韁繩,上前唱個喏,道聲:“娘!我來放馬的。”那婦人道:“你師父忒弄精細,在我家招了女婿,卻不強似做掛搭僧,往西蹌路?”

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違君命,不肯幹這件事。剛才都在前廳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長耳大。”那婦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無個家長,招一個倒也罷了,但恐小女兒有些兒嫌醜。”八戒道:“娘,你上覆令愛,不要這等揀漢。想我那唐僧人才雖俊,其實不中用。我醜自醜,有幾句口號兒。”婦人道:“你怎的說麼?”八戒道:我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裡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婦人道:“既然幹得家事,你再去與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尷尬,便招你罷。”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與不幹,都在於我。”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與小女說。”看他閃進去,撲的掩上後門。八戒也不放馬,將馬拉向前來。怎知孫大聖已一一盡知,他轉翅飛來,現了本相,先見唐僧道:“師父,悟能牽馬來了。”長老道:“馬若不牽,恐怕撒歡走了。”行者笑將起來,把那婦人與八戒說的勾當,從頭說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時間,見呆子拉將馬來拴下,長老道:“你馬放了?”八戒道:“無甚好草,沒處放馬。”行者道:“沒處放馬,可有處牽馬麼?”呆子聞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頭扭頸,努嘴皺眉,半晌不言。又聽得呀的一聲,腰門開了,有兩對紅燈,一副提壺,香雲靄靄,環珮叮叮,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兒,走將出來,叫真真、愛愛、憐憐,拜見那取經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廳中,朝上禮拜。果然也生得標緻,但見他:一個個蛾眉橫翠,粉面生春。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花鈿顯現多嬌態,繡帶飄祆迥絕塵。半含笑處櫻桃綻,緩步行時蘭麝噴。滿頭珠翠,顫巍巍無數寶釵簪。遍體幽香,嬌滴滴有花金縷細。說什麼楚娃美貌,西子嬌容?真個是九天仙女從天降,月裡嫦娥出廣寒!

那三藏合掌低頭,孫大聖佯佯不睬,這沙僧轉揹回身。你看那豬八戒,眼不轉睛,淫心紊亂,色膽縱橫,扭捏出悄語低聲道:“有勞仙子下降。娘,請姐姐們去耶。”那三個女子,轉入屏風,將一對紗燈留下。婦人道:“四位長老,可肯留心,著那個配我小女麼?”悟淨道:“我們已商議了,著那個姓豬的招贅門下。”八戒道:“兄弟,不要栽我,還從眾計較。”行者道:“還計較什麼?你已是在後門首說合的停停當當,娘都叫了,又有什麼計較?師父做個男親家,這婆兒做個女親家,等老孫做個保親,沙僧做個媒人。也不必看通書,今朝是個天恩上吉日,你來拜了師父,進去做了女婿罷。”八戒道:“弄不成,弄不成!那裡好乾這個勾當!”

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囂,你那口裡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什麼弄不成?快快的應成,帶攜我們吃些喜酒,也是好處。”他一隻手揪著八戒,一隻手扯住婦人道:“親家母,帶你女婿進去。”那呆子腳兒趄趄的要往那裡走,那婦人即喚童子:“展抹桌椅,鋪排晚齋,管待三位親家。我領姑夫房裡去也。”一壁廂又吩咐庖丁排筵設宴,明晨會親,那幾個童子,又領命訖。他三眾吃了齋,急急鋪鋪,都在客座裡安歇不題。

卻說那八戒跟著丈母,行入裡面,一層層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盡都是門檻絆腳。呆子道:“娘,慢些兒走,我這裡邊路生,你帶我帶兒。”那婦人道:“這都是倉房、庫房、碾房各房,還不曾到那廚房邊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轉灣抹角,又走了半會,才是內堂房屋。那婦人道:“女婿,你師兄說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進來了。卻只是倉卒間,不曾請得個陰陽,拜堂撒帳,你可朝上拜八拜兒罷。”

八戒道:“娘,娘說得是,你請上坐,等我也拜幾拜,就當拜堂,就當謝親,兩當一兒,卻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罷,也罷,果然是個省事幹家的女婿。我坐著,你拜麼。”咦!滿堂中銀燭輝煌,這呆子朝上禮拜,拜畢道:“娘,你把那個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這些兒疑難:我要把大女兒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將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終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爭,都與我罷,省得鬧鬧吵吵,亂了家法。”他丈母道:“豈有此理!你一人就佔我三個女兒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說的話。那個沒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幾個,你女婿也笑納了。我幼年間,也曾學得個熬戰之法,管情一個個伏侍得他歡喜。”

那婦人道:“不好,不好!我這裡有一方手帕,你頂在頭上,遮了臉,撞個天婚,教我女兒從你跟前走過,你伸開手扯倒那個就把那個配了你罷。”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頂在頭上。有詩為證,詩曰:

痴愚不識本原由,色劍傷身暗自休。

從來信有周公禮,今日新郎頂蓋頭。

那呆子頂裹停當,道:“娘,請姐姐們出來麼。”他丈母叫:“真真、愛愛、憐憐,都來撞天婚,配與你女婿。”只聽得環珮響亮,蘭麝馨香,似有仙子來往,那呆子真個伸手去撈人。兩邊亂撲,左也撞不著,右也撞不著。來來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動,只是莫想撈著一個。東撲抱著柱科,西撲摸著板壁,兩頭跑暈了,立站不穩,只是打跌。前來蹬著門扇,後去湯著磚牆,磕磕撞撞,跌得嘴腫頭青,坐在地下,喘氣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兒這等乖滑得緊,撈不著一個,奈何,奈何!”那婦人與他揭了蓋頭道:“女婿,不是我女兒乖滑,他們大家謙讓,不肯招你。”

八戒道:“娘啊,既是他們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罷。”那婦人道:“好女婿呀!這等沒大沒小的,連丈母也都要了!我這三個女兒,心性最巧,他一人結了一個珍珠緌錦汗衫兒。你若穿得那個的,就教那個招你罷。”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兒都拿來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罷。”那婦人轉進房裡,止取出一件來,遞與八戒。那呆子脫下青錦布直裰,取過衫兒,就穿在身上,還未曾繫上帶子,撲的一蹺,跌倒在地,原來是幾條繩緊緊繃住。那呆子疼痛難禁,這些人早已不見了。

卻說三藏、行者、沙僧一覺睡醒,不覺的東方發白。忽睜睛抬頭觀看,那裡得那大廈高堂,也不是雕樑畫棟,一個個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長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罷了,罷了!我們遇著鬼了!”孫大聖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麼說?”長老道:“你看我們睡在那裡耶!”行者道:“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裡受罪哩。”長老道:“那個受罪?”行者笑道:“昨日這家子娘女們,不知是那裡菩薩,在此顯化我等,想是半夜裡去了,只苦了豬八戒受罪。”三藏聞言,合掌頂禮,又只見那後邊古柏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一張簡帖兒。沙僧急去取來與師父看時,卻是八句頌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

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

聖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那長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唸此頌,只聽得林深處高聲叫道:“師父啊,繃殺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喚的可是悟能麼?”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們去罷。”三藏道:“那呆子雖是心性愚頑,卻只是一味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還看當日菩薩之念,救他隨我們去罷,料他以後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卻捲起鋪蓋,收拾了擔子。孫大聖解韁牽馬,引唐僧入林尋看。咦!這正是:從正修持須謹慎,掃除愛慾自歸真。

畢竟不知那呆子兇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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