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自殺了。
清早，護工叫他起床的時候，喊了幾遍，都沒有人答應。小夥子知道老頭兒上了歲數，身體不大好。急急忙忙叫來養老院的工作人員，打開了房門。進去，看見老程的屍體已經涼了。
院裡的領導報了警，又通知了程東。幾個警察和法醫查看了一番，一致認為老爺子是自殺。因為床頭，還有半瓶沒吃下去的安眠藥。本來還想做一下屍檢，卻被隨後趕來的程東拒絕了。
早晨接到養老院的電話，程東便有些不祥的預感。沒想到，老爺子還是這麼匆匆忙忙的走了。悲痛肯定是有的，但程東也並沒有太過震驚。畢竟，這已經是老程的第三次自殺了。
程東知道，老程早就不想活著了。如果不是因為母親忌日的關係，也許在十幾天前，他就已經走了。
母親的忌日是農曆八月初九。很早父親便唸叨著，該準備些什麼東西。臨去墓地的時候，老頭兒還翻弄著那兩個巨大的塑料袋，生怕遺漏了些什麼。
“也不知道你媽在那邊過得怎麼樣”，程東聽著父親在後面的嘀咕，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母親去世已經三年了。三年能改變多少東西，程東不知道，只是自己在繁忙的時候，腦海裡已經快要淡忘掉了這個事實。可是，父親沒有。有時，程東覺得，母親的離開，好像把父親的魂兒也帶走了。那個過去總愛和他們開玩笑，像個小孩似的老頭兒，再也回不來了。
去年初冬，程東去養老院看望父親。老人們都三五成群得聚在一起，只有父親，拄著柺杖，坐在窗邊。目光呆滯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爸，想什麼呢”，他走過去，把手裡提著的一大堆營養品放在櫃子上。
“下雪了”，父親唸叨著，語氣有些感傷。
“是啊”，程東湊到窗前一看，果然，外面已是有雪花飄落。
“你說，你媽在那邊會不會冷啊”，老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一瞬間，那佝僂的背，好像又壓低了幾分。
“不會啊。媽在那邊過得可舒服呢，又不用吃藥，又不用做化療”，程東用著輕鬆地語氣，安慰著父親。
“你知道什麼”，老程對兒子的回答有些不滿意，“你媽這個人啊，就得我天天陪著才行。一個人，還不知道要捅多大婁子呢”
“沒你說的那麼誇張吧”
“怎麼沒有，她吃不到我做的飯能習慣麼。你都不知道，我們剛結婚的時候啊，你媽就像個饞貓，整天纏著我給她做紅燒魚。她走的那天，還想著這個事兒呢。你說……”，老程說不下去了。程東看見，有兩顆滾燙的淚珠從父親的眼眶滑落。他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地靠著父親坐了下來。
窗外，雪下得越來越大。屋子裡，卻是靜悄悄的。
程東知道，父母的感情很深。母親是個家庭婦女，沒多少文化。對當老師的父親，總是有一種莫名的崇拜。
“東兒，你長大了能像你爸這樣，媽就滿足了”，程東記得，這是母親最愛說的一句話。
“像我一樣，有什麼出息，你得比我強才行”，而父親則會很嚴厲的鞭策著他。
“對對對，聽你爸的”，這個時候，母親的臉上會多一份羞赧，像極了說錯話的孩子。
那個時候，母親雖然操持著家務，可是飯都是由父親來做的。按母親的話來講，吃著別人做的飯，心裡不踏實。其實，老實說，父親的手藝算不得好。尤其是在工作之後，天南地北的小吃沒少品嚐，程東更覺得童年的餐桌單調得很。但母親卻從未有這樣的感覺。那一次，程東帶著二老，去郊區的水庫邊吃了一頓全魚宴。廚師的手藝，自然不錯。可是回去的路上，母親卻一直唸叨著，還是父親做的紅燒魚好吃一些。至於父親聽了之後，說了些什麼，程東已是記不清了。只記得，一路上，父親的臉上總有著褪不掉的笑容。
老程第二次自殺的時候，程東在病床邊陪了他一整夜。爺倆兒誰都沒有睡，只是嘮著那些過去的瑣事。老爺子雖然歲數大了，卻並不糊塗。有些事情，程東都已經忘記了，他卻一直記著。
“小時候，你可比現在淘多了”，老程攥著小程的手，感嘆著。
“嗯”
“天天讓你媽提著雞毛撣子，滿院子追著你打”
“我媽可是真有勁兒呢”，想起童年的片段，程東也覺得眼睛酸酸的。
“讓你聽你媽的話你就是不聽，現在後悔了吧，晚咯”
“媽也就能拿我撒撒氣”
“你個傻小子知道什麼”，老程睜開了眼睛，緩緩地嘆了口氣，“你媽當年可是有名的小辣椒呢，這個世界上，也就我能降得住她了”
“不可能吧”
“什麼不可能。有一年秋天，咱家在院裡曬玉米。鄰居家的小孩兒，倒了點兒水在上面，你媽差點兒沒把人家屋子拆咯……”
屋子裡，老程還在唸叨著。程東卻已是走了神，腦海裡回想著在家時，母親溫順的樣子。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這樣的愛情。可以為了一個人，而褪去所有的本色。
老程出殯那天，城市裡飄起了細雨。站在墓前，程東只覺得臉上溼溼的。他伸出手，胡亂地抹了一把。手上，已是沾滿了水滴。眼淚，雨水，程東有些分不清楚。只是看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他好像突然意識到，那個曾經說過要給他遮風擋雨的男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程東不知道，這裡距離天堂到底有多遠。但是，他明白，即使時間再久，父親也可以捱得過去。因為他知道，前方還有個人在等著吃他做的紅燒魚。
一瞬間，程東突然想起了母親忌日的時候，父親說的那句話，我得早點兒去找你媽了，怕拖得時間久了，她都要把我忘了。
他低下了頭，看見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襯衫上。這一次，程東知道，那應該是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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