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月落日升,夢彷彿星辰般脫離了身體的侷限,唯餘一絲筆尖劃過皮膚的觸感。鞭炮聲伴隨著細細碎碎的說話聲飄進了房間,歌聲也緩緩地飄了進來,然後,我醒了。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無事,只那樣躺著,感受著時間的悄悄流逝。像岸邊草木,無知無覺,亦不驚不擾。也像過去許多年前的日子一樣,簡單清寧,無慾無求,伸手所及的真實自然。

和曦再度照了進來,寧靜而又安詳。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樓下又傳來熟悉的聲音——嘩啦嘩啦的水聲,翻找東西的聲音,小女清脆的笑聲,還有婆婆的說話聲,她的話雖然有點零碎,聲音卻很舒緩,也安然。陳偶爾也會說一兩句簡短的話,他的聲音一直淡淡的。這些聲音落在我耳邊,成為一段悠然塵外的時光。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下樓的時候,陽光已經很暖和了。菜依舊豐盛,人和聲音也依然不斷。因為是大年初一,不能簡化。也因為一年來的勞苦愁頓,需要這種物質形式的安慰。

對我來說,胃有時會像人心,忽來情緒。然後,不由就有沉重的難受感,載不動太多的豐厚奢侈,故而害怕油膩的食物。即便少食,心中也甚為歡喜,因為那些食物盛滿了塵世煙火的溫暖。最起碼,也不負此等良日。

大家還未散去,忽聞春晚復播,再次驚覺,真的,真的又是新的一年。不免也想到自己已值中年,雖安然無恙,但夢想漸杳,實在難以一笑置之。想法太多,心靈又豈能自由,實謂無奈。有一種帶了點痛和歉,另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悲哀。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於是,我復又回到樓上。因為沒有電視的聲音,沒有華麗的舞臺,沒有動聽的歌聲,也沒有笑作一團的觀眾。可是,在這樣一刻,我絞盡腦汁也擺脫不了幻化成千萬縷的思緒。無法看書,無法思考。就這樣子,我度過了幾個小時的空白,亦存一片複雜難言的滋味。

想到這兒的時候,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一定在做夢。但總覺得四周有嘈雜的的聲音,夢原本近了,但不過一瞬就又遠了。在週而復始的輪轉中,我的身體像是被一陣陣晚風吹得捲來捲去,又彷彿鳥兒銜著一片落葉在低空飛來飛去,耳邊還是各種聲音,各種渙散的人影。近乎幾分鐘的掙扎,我從一種溺水的感覺中慢慢醒來。頭很沉,心也一樣。

翻開一本書,呆呆的,一字也看不進去。於是,我又起身朝樓下走去。婆婆的門關著,院裡空無一人。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然後,我走出大門。小女正與兩個孩子在門口處玩耍,不亦樂乎。婆婆和幾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老人坐在岸邊,一臉安然無我的享受著午後的陽光。

天高雲無,河水如藍。風微帶涼意,吹亂了岸邊最為寂靜的地方,卻吹不散深隱暗處的寂寞。一大群鴨子在河裡游來游去,遠遠看去,似一團團玄色的小絨球在河面上時沉時浮。行過處,河水泛起陣陣漣漪,一片混沌。但不過一會,復又清澈澄明瞭。

我走下河堤,站在一小片空曠處,沉默地看那些鴨子在水面浮游。天地那麼遼闊,陽光那麼明媚。對岸的叢竹、身後的房屋樹木和魚塘菜地,也披滿了金色的陽光。就連不遠處的大橋和匆匆而過的車輛,也略帶著微黃的光暈。好熟悉的靜,好清晰的感受。不屬於清晨、黃昏和夜晚,不屬於紅塵、繁華和紛擾,只屬於當前眼下。

此時此刻,沒有功利得失,沒有是非對錯,沒有百結愁悵。有的只是淺淺的歡喜和永恆的顏色。樹影相伴,是以清涼。彼岸便是此身,一切皆是浮雲。一念之間可以安然,也可以倦淡,一如河水般日夜流淌。換而又一念,則是一種記憶擱置的悠遠情懷。

忽然,一陣風過,清涼如洗,微帶一絲魚腥味。之後,又靜定如初。接著,我不由想到了昨日,即大年三十。或者說,是我感受到的一幕幕真實生活場景。很多看似平淡無奇,甚至有點兒拉雜的細節,像珠鏈一樣串聯起來,自動存儲在我的記憶空間裡。

那昨日……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1.

清晨,悄無聲息。天色微朦,似一段傾城時光,不可辜負。一縷極淺的光線斜斜地照進房裡,粘在了床頭一角,好像一扇老舊的門窗,那一小片反影使人感覺自然和放心,同時也微感迷惘,因為,我看到了自己,包括睡在我身邊的家人。

原本,難得有這麼一個清閒的日子,應該好好靜享才是。可不知為何,卻茫茫百感,似晚風拂過叢竹,情緒也隨之波動。只一瞬,虛無便憑空而來,帶來一種莫名的傷懷,無語淺訴。亦毫無辦法。

我閉上眼睛,沉入幻想。我聽見自己的血液在身體裡汩汩地流動。稍後,我的身體輕輕地飄了起來,燕般輕盈。我要去什麼地方?難道,是找兒時的故居?去見曾經的自己?一霎時,我迷失在時間深處。我記得——自己明明是在床上。我一定在做夢,我想。

“都什麼時候了,你們怎麼還不回來?”婆婆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那一刻,我正沉浸在幻想裡,忽略了時間的存在。

“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水,要去外面的井裡打水回來洗菜。快點回來,聽到沒有?”她那熟悉的聲音仍舊在持續著,有節奏地叩擊著我的耳膜。

“你們到底聽到了沒有啊?”她以為沒聽清,清了清嗓子,又重複了一遍。在這個空曠的清晨,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絲惱怒。隨著這一絲惱怒漸漸蔓延開來的同時,我意識到她是與自己的兒子,也就是陳的大哥打電話。今天是大年三十,婆婆催他們回來過年。

電話那端似在解釋什麼。婆婆明顯不相信,只用氣聲罵了一句,說,“還好意思說啊,都幾點了?”略略一頓,她的惱怒也並未減弱,“過節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難道還等著你回來買啊……”

我睜開眼睛,轉臉望著門邊。陽光不知何時已鋪灑在窗戶玻璃上,柔和如初。

婆婆似是想了想,又說了幾句,隱隱聽到腳步聲走遠,她的聲音也在我耳邊逐漸消失,如雨水消失在岸邊。

我暗暗自責,翻身起床。一邊洗漱一邊想,我是要幫著他們乾點什麼呢?還是打掃一下房間衛生?但也只是想一想,我最終什麼也沒有做。只站在窗前,一切如常。

又隔了一會兒,大哥他們一家三口回來了。

婆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又說了大哥兩句,“唉,沒有水啊。昨晚就告訴你要回來早點,偏要拖到現在。”

大哥摸摸臉頰,身體略略前傾,隨意笑說:“才九點多嘛,也不算遲啊。你放心好了,我保證不耽誤晚上的開飯時間。”

婆婆一臉的無奈,她搖了搖頭,斜睨了他一眼,不再說了。

大姐也來了,拉拉雜雜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院子裡的氣氛漸漸活躍了起來,像是對這一天期待了很久,每一個時段都有著特定意義,故而臉上始終掛著笑意。

無論如何,除夕的團年飯都是家中一樁大事。

在這一期間,陳也到樓下幫著擇菜。他們問他話的時候,他只簡單地回答一兩句。要麼有些敷衍地點點頭,一句話不說。他的性格與生性熱情的婆婆相去甚遠,像一道界線,黑白分明。他給人的感覺是——時間在走,他卻想要退回到記憶裡,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望著眼前一派忙碌景象,我問自己:“我到底該乾點什麼呢?”稍後,我被一種突降的憂傷從頭到腳的籠罩起來,整個人被回憶侵襲,說不出的難受。

很多年以前的這個日子,父母早早起來。父親忙著殺雞宰鴨,母親極為耐心地擇菜。那時的節氣多偏清寒,偶爾還會有雪花飄落。他們夾雜在聲音裡的笑意散落在風中,又滲透進屋裡,似古老而溫柔的情感在無聲盪漾。

猶記得有一年,院中井水枯竭,我與母親各端著一盆菜到河邊岸下那泉龍潭處清洗。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寒日,霧氣瀰漫的龍潭邊上圍滿了人,唯一的一棵柳樹邊也蹲著幾個人。河水衝擊著菜葉和我的手腕,浸溼了我的衣袖,凍得我整個身體抑制不住地戰慄。的確很冷。

等洗好端著菜盆往岸上走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一個趔趄滑倒在一片淺淺的泥沼裡,蔬菜散落在我身體四周。在一大片各異的目光裡,我又冷又羞又無助,情緒也洶湧得無法控制,“媽,媽……”我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緊接著淚水就湧了出來。母親聞聲回頭,放下菜盆朝我奔來,她嘆了一口氣,拉起衣服褲腿上沾滿了草芥泥水的我,並未責備,只微蹙了雙眉詢問道:“沒事兒吧,你?”我搖搖頭,接著又點點頭,對自己的心情無處安放。稍微停頓了一下,她輕聲道:“以後走路,一定要慢點。聽到了沒有?”我點點頭。

說完,她蹲下來拾起散落的蔬菜,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洗過後,對我說:“走吧,我們回家吧!”我將凍得通紅的雙手伸到嘴邊哈了口氣,微抖著兩條腿跟在她身後往回走。細雨初歇,寒風微微拂動著她的一縷頭髮和衣襬,我突而滋生出一絲陌生而熟悉的溫暖。我們爬上一道斜坡,穿過那片梧桐林,跨過兩道淺溝,走過崎嶇的小路,走朝家裡。河流冰寒,樹林漸遠,狼狽也漸無。

那一刻,父親正在炭火燒得正旺的灶臺邊忙碌。春聯已經裁好了,小盆裡的麵糊正冒著騰騰熱氣。在他面前,我自然是忍不住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他靜靜地看住我,用溫暖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臉,好言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趕緊去把衣服換了,等身上暖和了,我們就去貼春聯。”我點了點頭,轉身朝屋內走去。我心裡清楚,他倒不一定非要我幫忙,只是我喜歡跟著他身後,幫襯著遞遞東西。

我換了衣服,在火爐邊坐下來,接過他舀好的一碗熱湯,咕嚕咕嚕一氣喝下,覺得好暖也好香。他伸手擦擦我的嘴角,無聲地望著我笑。然後,收音機裡的歌聲飄了出來——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地哪有家,沒有家哪有我……酒幹倘賣無,酒幹倘賣無,酒幹倘賣無……

此情景就像一個又小又老舊的記事本,記錄著我9歲光陰裡一段隨時可以復甦的尋常記憶,就連快樂與疼痛、溫暖與悵然都夾雜其中。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2.

當陽光灑滿院中每一處角落時,陳站起身,說要出去買燈籠和調料之類的東西。說著,他便出了門。

他走後不久,我也出了門。

我開車來到廠裡。無人亦無聲,寂靜得無法言說。風有一點點涼,也淡若清茶。

我站在院子裡,四處張望。草坪、樹木和水池均是淡淡的綠,仿若一個人的生命體驗。道路、廠房和生產車間保持著緘默,就似那定格在陽光照耀下的一張特寫宣傳照片。

一個保安冷清清的站在門邊,他頭頂是無聲飄拂的旗幟,還有流雲和多年不變的風景。一條狗蹲在他幾步開放的樟樹下,偶爾發出一兩聲低吠,像是聊以自慰,也像要喚醒無邊往事和快將沉陷的時光。

天空蒼茫無垠,一隻鳥像是迷失了歸途,靜靜地停留在水池邊的一棵樹梢上,倒也與碧水藍天相映成趣。但不過一會兒,它徐徐地攤開翅膀,兩翼輕輕地劃過水面,接著就振翅而去,像是為了趕赴一場盛宴。難道,它也知道今天是個團圓之日。

我來到辦公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環顧一下四周,想到放假之前,辦公室各種雜事,人也不斷,哪有如此之靜。想到與工作有關的一切,包括那些已經辭職、調離或仍然在著的同事,以及一些陳年往事。還想到為了生活和家庭,在某種程度上,自己和同事們的身不由己。浮現在眼前的,也是一張張被現實生活完全覆蓋的——或悲傷或喜悅或波瀾不驚的臉。包括無奈和妥協。在直白而沉重的現實面前,其他一切都顯得渺若無存了。最後,只能苦笑了罷。

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不提也罷。

就這樣,我一直待在廠裡。雖然只是暫時的清閒,感覺卻像是生命中突然多出了這麼一小段時間,內心竟有一種分外的充實感。

四下仍舊寂寂,如一段花絮,又如一簾幽夢,都是無聲的。足以顯心性,也足以消減新愁和積悶。儘管只是暫時,真的足矣。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3.

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我才揹著包,提著一袋東西下了車。我站在門邊,抬頭望了望新掛的大紅燈籠,然後慢慢走進大門。

家裡一切早已準備就緒。只等炒菜吃飯。每一縷空氣裡都飄浮著若有若無的香氣和略略傷感的氣息,是一家團圓的喜悅與溫暖,也是歲末將近的平安與悵惘。

大哥看到我,張口就問,“你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直直地走過他。我不記得他還說過什麼話。

每每看到他,我總有一絲辛酸感。畢竟,他是陳的大哥。他的表情雖然不失快樂,他的眼神卻告訴我,在經過生命中的一個個黯然期後,生活早已讓他精疲力盡,也說不出的枯燥無味。他每天都被同樣的問題困擾,但每天都一成不變的度過。但他還得負重前行,目的只有一個——生活。然而,現實那麼傖俗,哪來那麼多爆竹點燃生命之花。生命傷感,等於永無止境。最後還是——生活。

我突然被一種近乎虛脫的感覺襲擊,於是直接上了樓,斜靠在沙發上,打開一本書。但心思總也無法集中,只茫茫然地盯著那些如蠅小字。也是在那樣一個時刻,我抬頭,再次看見了漸漸變暗的夕光,透著特有的絢麗,奔過荒原叢林,奔過昨日所有的經歷,默默地投射到窗前花架上。大概時間要停了,疲累、孤獨和失落也要消失了。微塵如我,現實無奇,兼簡共存的感覺。

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屋外傳來轟轟烈烈的鞭炮聲。陳站在樓門邊喊我吃飯。我應答了一聲,但坐著不動。他又喊了兩聲,明顯有些不悅了,快點啊,就差你了。我頓感慚愧,什麼事不幹也就罷了,吃飯還得一請再請。實在是——很不對。

婆婆、大哥和三哥一家,還有我們,湊成了一大桌人。飯菜豐盛得令我吃驚,也不復雜,香氣四溢。純然一副能感動人的畫面。

婆婆臉上泛著溫柔的淡淡光澤,她對我笑一笑,指指陳旁邊的一個空位,說:“你,就坐那裡。”轉而對大哥他們說,“好了,我們吃飯吧。”

院裡,是深暮的風景,那一盆盆綠植和圍牆,以及門上的福字貼,在燈火的掩映下,也是一片溫暖詳和的風景。

等不及舉杯,說出各自心裡的祝福時,不知哪家的鞭炮又劈里啪啦的響徹在耳邊。接著,另外的聲音——人的笑聲,拍手叫好聲,摻雜著酒杯的碰撞聲,那麼鮮明的包圍了過來。

華燈初上,一派歌舞昇平,熱鬧喜氣的景象。

其實吃與不吃,也沒有什麼關係,哪怕只隨便動動筷子。日月更迭,年舊照一樣過。只是,早年以前的感覺不大存在了,因為被各種聚會和隨時隨處可以買到的東西取代了。也正是因為如此,莫名的憂傷。這念頭一直在心頭繞的時候,兒時的記憶又迅速襲來——

昏黃的燈火下,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鋪滿了松針的地面上,松針上擺滿了各種式樣的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的,包括一碟小小的調料。在屋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裡,在春晚充滿動感的樂聲中,父親倒了一杯酒,淺斟慢飲。母親笑靨滿面地盛飯揀菜,我坐在父親旁邊,哥哥則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每個人的碗裡都堆滿了菜,香氣繞樑而過,飄散在空氣裡。那時,屋外田野、河岸與荷塘皆呈復甦之勢,樹梢稚芽初綻,一如嬌嫩的面容,在我的視線裡無止境的蔓延。再蔓延……

此間,我用眼神偷瞟一眼坐在身旁的哥哥,因為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那樣子還有點兒好笑。他大我九歲,已經參加工作了。彼時,他正陷入一場愛戀而無法自拔。我曾無意瞧見他們二人的深情凝望。我猜測,他想要見那個姑娘,特別在此刻,他要與她待在一場的慾望分外強烈,事實上,他眼前心底盡是她漫天而舞的身影,彷彿再無法從生命裡割捨一樣。他像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轉臉瞪我一眼,低下頭裝作認真的吃飯。但不過一會,他又回覆到剛才那種狀態,那感覺如同停留在時光的跑道,想把一些甜蜜的回憶緊緊地攥在手心裡。

父親端起酒杯,緩慢地飲一小口,然後,目光靜靜地望向電視機。歌聲,鞭炮聲,歡笑聲……此消彼長。夜色稍濃的時候,父親杯中的酒也漸漸少了,他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愈發顯紅了,他眉梢上跳躍著歡喜,是心的喜悅。此喜悅與兩頰的暗紅重疊在一起,疲累被酒精蒸發,又風樣消散。他的眼底另有一番說不出的清淺溫潤,與平日繁重的農事無關。他嘴角始終掛著的笑意,又給人一種悠閒安然與極致的沉穩感。

母親只默默吃飯,偶爾揀幾塊肉放到父親碗裡,也會勸他少喝一點,當心醉了。然後,又分別給我哥和我揀幾塊肉。她手中的筷子像是一直周旋在我們三人之間,自己卻揀得很少,可以說是盡吃蔬菜。於是,我忍不住說:“媽,你要給自己揀幾塊才是。”她輕笑道:“我會我會。趕緊吃你的吧!”

父親聽到了,拿起筷子就往她碗裡揀了好些菜,有些歉然道:“你看我,只顧著自己,竟忘了你的辛苦。”母親對他笑了,接著,眼眶就溼了,百感交織的一種情狀。似乎熬了一年的累,都已經不在了。她心裡清楚,父親較她更為辛苦,但她沒有說出口。她的溫柔,其實是沉默以對,是對父親的無限眷戀。而父親的溫柔,是與她一往無悔的相守和無盡包容。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父親開始講起過去歲月裡的艱難,即便團年飯,也是少得可憐的幾樣菜。然後,他起身走到老舊的相框前,站著不動,很小心地伸手撫摸相框裡的黑白照片,將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爺爺和奶奶,拂去蒙在他們身上那一層薄薄的灰塵。他把照片裡的老屋和大片田野,看成了爺爺和奶奶的臉。就連老屋背後那條幽暗的小巷,也彷彿是他的快樂天堂。那一霎時之間的幻覺。

之後長長的時間,他都沉默不語。燈若神明,照見了他說的那些情情境境,也照見了他一直孤單而寂寞的心。他的眼睛溼溼的,像化了一攤水跡。與電視裡的歡快場景形成鮮明對比,激起了一種那麼心痛的感覺。其實,那種感覺一直埋在他的心裡,夜風吹不散,歡笑浸不透。

那個夜晚,他的神情一直在眼前晃啊晃,隔不久,我便睡著了。

一晃那麼多年過去了,父親也離世一年多了。與他陰陽相隔,生死兩界,只能相對無語,忘我無我。時間能帶走痛苦,卻帶不走記憶,包括對他的想念。如根生心中,欲拔不出。

我有理由相信,一個人的生命即便走到了人生極限,但其靈魂——至死方休。

我甚至於認為,一個人的記憶即使失落在歲月深處,但其副本——永存於心。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4.

天色早已黑透了,我才慢慢出門,一直朝橋頭方向走去。

岸邊空寂,四處瀰漫著些微煙花爆竹的氣息,困擾了整整一天的倦怠風一樣散了,唯存舒意感。只因今晚,是農曆大年三十的團圓之日。閒散遊走,是為自樂。及至此後,又將一年。

突聞一聲轟響,有人在橋上燃放禮花。一發,又一發,在短短一剎那的輝煌後,轉而又華麗謝幕了。

偶爾有車輛駛過大橋,白天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早已不見。除去煙花和那些聲音,四下很是安靜。

離大橋不到十米處,另有幾個少年也在燃放煙花。噗嗤一聲,伴隨著輕響聲,絢爛的煙花在微寒的空氣中徐徐綻放,不過一會又煙消雲散了。對岸也有人在燃放煙花,在奪目明亮的色彩裡,傳來孩子們充滿歡喜的笑聲,還有尖銳的口哨聲。煙花燃放了很久,這些聲音也持續了很久,像是不會累,只有輕鬆與快樂。

這時候,有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從我身邊走過,突然停下來,轉而凝視我幾秒。我正不知如何以對時,她又自離去。如同一棵行走的草木,不過一會便消失在一個轉角處。

在幾米開外的一盞路燈下,站著一箇中年男子,微顯落寞與孤傲感,像與世間繁華隔著永遠也無法跨越的距離。他不語不動,只淡漠地看著四散而開的煙花,看著那幾個忘情的少年,看著滿地的鞭炮紙屑,看著他想看的風景,看著新舊之歲的交替無聲地墜入紅塵深處……他彷彿一個超脫世外的隱者,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住他的身體。像是曉寒殘夢,無人知曉。故守一份安靜淡然,度過漫漫餘生。

約摸半小時左右,我才返回家門口,在岸沿上坐了下來,望著對岸的竹影和燈光發怔。雖無月,但有星。光影深處,是緩緩流淌的河水。風繞在我的身體四周,來了又去,彷彿一無所求,只為感受人間的一段往事。

水一程,風一更,空氣裡仍舊彌散著一股清寒的氣息,還有煙花爆竹的味道。煙花搖影,也帶來一些微渺平淡的細節和一份淺淺的感動。眼前的繁華隨風流轉,讓人頓生涉水而過抵達彼岸的衝動。

茫茫夜空,愁味如霜,念想如墨,瞬時便儒染了全身。一半是模糊的歲月之聲,另一半牽繫著世俗煙火。在某種程度上,前者能找回過去的自己,後者則是維繫呼吸的根本。

不覺天色更黑更暗了,又一陣風過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冷。於是,選擇回屋。

電視裡,仍是一片情真意切的演繹和一片歡聲笑語。小女在屋裡東轉西轉,最後斜靠在沙發上,有點顯累的感覺。陳無限憐惜的看著她,輕喊她的名字,傳來的只有微微的鼾聲。

夜已經深了。很深很深了。四下一片奢侈的寂靜,遙遠而不真實,恰似一段遙遠的夢境。

春晚終於落幕了,夜的清寒透過窗戶縫隙漫進屋裡,在空氣裡微微顫動,苦若生命,又悵若夢境,亦絢爛如花。

我走到窗前,久久地站著。幽暗的天地間,我彷彿看見父親模糊的身影,也彷彿聽到他輕輕喚我的名字,然後,他又輕輕地說——

時候不早了,該去睡覺了。去吧!明天,就可以穿你的新衣裳了……

——我不要。

——為什麼?

——我不要嘛。還早著呢!

他笑笑,說,不早了。去吧!快點去吧……

是夜,忽憶昨日的聲音

文/舊城煙柳 圖/蘭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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