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時間剛過了0時,波羅鄉段金沙江岸邊黑魆魆的,唯有幾點燈光在晃動。

5名男子打著手電筒,緊盯著洶湧的金沙江,嘴裡不時蹦出一個數字,“2946.07米。”

七八米高的水浪突然撲過來,濺了5人一身泥漿。水浪慢慢退下,又突然撲過來,往復持續了十幾分鍾。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監測人員踩著泥濘道路轉移觀測點。昌都市水文局圖

這是10月13日的凌晨,西藏昌都市水文局業務科科長格樂與4名同事,正持裝備監測著水位變化。

兩天前,昌都市江達縣波羅鄉境內發生山體滑坡,造成金沙江斷流並形成堰塞湖,威脅到下游多地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在諸多搶險救援力量中,水文監測者可能是距離洪水最近的一群人。他們需要處於水患一線,及時將水情信息傳回後方。這些數據對評定災情、制定救災方案至關重要。

公眾通過媒體獲知的金沙江堰塞湖西藏一側的水文信息,均來自這個5人團隊。上述“2946.07米”,就是他們記錄到的此次堰塞湖的最高水位。

10月15日晚8時許,結束了一線工作的格樂和同事們返回江達縣城,“站著都能睡著了”。算起來,他們已經在水患一線連續工作了四天四夜。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監測人員在工作現場,他們連續3個晝夜未休息。昌都市水文局圖

“水位追著水尺跑”

堰塞湖突如其來。

10月11日早上8點半,格樂突然接到任務,金沙江滑坡導致堰塞湖水位持續上升,他們需要馬上去現場檢測水文變化。領導給的準備時間只有1小時,“像部隊似的”。

當日凌晨發生的滑坡才過去幾個小時,有關災情的信息並不多,但憑著職業的敏感,格樂意識到形勢可能很嚴重。

他立馬召集了扎多、尼布、布瓊和絡加四名同事。五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快速準備車輛,裝配設備。

水尺、全站儀、ADCP水文儀器……一個小時內,他們所有可能用到的價值兩百餘萬的設備全部裝上車,匆匆帶了點餅乾和礦泉水就上路了。他們原本計劃去堰塞湖“大壩”,但道路受阻,只能選擇在堰塞湖上游的波羅鄉附近監測。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監測員在夜裡安裝水尺。昌都市水文局圖

從昌都市到江達縣路程230公里,沿著成那線翻過海拔4000多米的高山,正常車程需要5個多小時。但格樂和同事們用了三個多小時,就趕到了江達。

而從從江達縣到波羅鄉事發地,還有70多公里鄉村路。在江達縣政府與相關單位溝通後,他們繼續朝著金沙江堰塞湖飛奔而去。

昌都地處橫斷山脈,高山深壑將大地切得支離破碎,道路險且阻。此時,沿途救援車輛逐漸增多,通行壓力越來大。格樂和同事開車到同普鄉時,各種車子列隊排開,無法前行,格樂心急如焚。

下午4點左右,格樂決定停下來,就地作業,監測道路邊藏曲的水位。藏曲在波羅鄉附近注入金沙江,堰塞湖的水位已將藏曲水位抬高,藏曲水位變化也能反映堰塞湖的情況。

當日下午6點左右,格樂和同事們方才趕到波羅鄉。波羅鄉與四川甘孜白玉縣隔江相望。而傾斜向南注入金沙江的藏曲,又將波羅鄉分成兩邊,一邊是波羅鄉政府,一邊是波羅寺。

此時的波羅鄉,已不同於往日模樣。大量滑坡體堵塞江水,導致藏曲與金沙江交匯處的水面抬高,連接波羅寺和鄉政府所在地唯一的橋樑,已被淹沒無影。無處可去的江水在狹窄的河道里快速漲溢起來,直逼鄉政府樓地平面。

“工作了17年,從沒見過這樣的險情。”現場情況讓36歲的格樂震驚。慶幸的是,附近幾個村子和波羅鄉政府的500多人,已被轉移到安全地點,波羅寺的地勢稍高,但僧人們也被安置在7公里外的安置點。沒有任何人員傷亡。

來不及考慮太多,格樂與同事們一起安裝檢測設備,他們需要近距離接觸水位,以固定好1米高的水尺,觀測漲勢情況。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水位監測人員正在準備安裝設備。昌都市水文局圖

可是剛固定好一個水尺,很快被上漲的水淹沒,接著固定第二個,又很快被淹沒,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說實話,當時心裡是有點害怕的。”格樂後來回憶,剛走到河邊,前面就陷下去一塊,接著後面又滑落一堆,令人心驚肉跳。“但我們職責所在,必須要發出數據,大家都在關注著。”他說。

當晚6點半,監測人員發回第一條水位信息:2929.16米。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監測人員在夜間打著電筒工作。昌都市水文局圖

“當時一個小時上漲1米多,水面幾乎追著水尺跑。”格樂告訴澎湃新聞,他們連續固定12個水尺,都被洪水淹沒。

起初,他們每半個小時發回一次監測數據,隨著水位的上漲越來越快,回傳數據改為15分鐘一次。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水位監測人員正在現場工作15分鐘傳回一次數據。澎湃新聞 趙孟 圖

水尺被全部淹沒後,他們啟用全站儀等相對便捷的設備監測,時刻緊盯屏幕和水面。

黑夜很快到來,各路人員回到營地休息,但格樂和同事們不敢停下。峽谷裡已經斷電,也沒有月光,只能藉手電筒的光來查看儀器。

11日晚10點,監測點附近發生一次較大的塌方,指揮部要求所有人員撤離。出於安全考慮,格樂帶領同事撤離江邊。但回縣城太遠,為方便第二天繼續工作,他在同普鄉找到一戶村民家留宿。

敲開村民的門已過12點,那晚雖有床可躺,但他整晚上都沒睡著,“腦袋裡都在想那個水情的事。”

30個小時水位漲了16.91米

10月12日早上天沒亮,格樂叫醒同事,來不及吃早飯,7點出發往波羅鄉趕。

此時,國家應急部人員也正在趕往現場的路上。堰塞湖水位不斷上升,下游受到威脅的區域也在擴大,如何讓懸在頭頂的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平安落地,令救援人員寢食難安。

7點50分,格樂和同事們趕到波羅鄉現場,水位依然沒有後退的跡象。他們立馬裝上設備,8點發出當日第一條水位信息。

瘋狂的江水還要漲多久?如此下去可能帶來何種後果?救援人員一邊制定預案,一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而水位監測人員能做的,是盯緊水位漲落,及時傳回數據,為後方評估災情和制定救援方案提供可靠數據支持。

12日傍晚傳來一個好消息,金沙江白格堰塞湖湖水從攏口自然溢出,流量達每秒5-6立方米,整個堰塞湖逐漸進入自然洩流狀態。

不過,由於自然洩流的出水量暫時小於堰塞湖來水量,堰塞湖的水位依然在持續上漲,監測人員不能掉以輕心。他們甚至來不及吃飯,直到下午三四點,才吃上第一頓飯——開水泡麵。

從10月12日下午6點到晚8點,水位上升速度減緩,但仍以每小時50釐米左右的速度爬升。對於監測人員來說,上升速度的放緩意味著水位可能正在接近最大值,不敢有絲毫鬆懈。

晚上8點左右,監測點附近再次發生塌方,在指揮部的要求下,格樂帶著同事暫時撤離到不遠處相對安全的營地。但他無法放心休息,晚上11點,又帶領同事回到岸邊的監測點。

“光聽到前後都是滑坡的聲音,烏漆嘛黑的又看不見。”26歲的監測人員尼布回憶當時的情況時仍心有餘悸。

事後證明,格樂的決定是正確的。13日凌晨0點30分,檢測人員抓取此刻水位為2946.07米。

此後一陣陣高達六七米的水浪持續了十幾分鍾,到凌晨0點45分,監測人員記錄到的數據為2946.01米。

這是他們在現場監測以來,金沙江堰塞湖水位第一次下降。也意味著,此次堰塞湖的最高紀錄水位停留在了2946.07米。而這一高度,比他們趕到現場監測的第一條水位高了16.91米。

“捕捉到最高水位和下降趨勢,我們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格樂一臉倦容,滿眼血絲,但話語裡仍然透著完成職責的驕傲感。

次日,監測人員扎多用紅色筆在2946.07米的對應位置做了標記。

澎湃新聞記者看到了他們做的原始記錄:0:30,2946.07米;0:45:2946.01米;1:00,2945.97米;1:15,2945.93米……。白色的筆記本上沾著些許泥土的痕跡,但每隔15分鐘一次的記錄,沒有一次遺漏。

格樂介紹,水位從凌晨1點半到凌晨兩點,只下降了20多釐米,但兩點以後下降速度加快,平均每小時下降兩米左右。降速加快並不是好事,這意味著堰塞湖攏口承受的水壓也在增大,他們仍需要密切留意水位變化。

當晚,監測點又發生塌方,所有監測人員都沒敢閤眼。

水退(監測)人進

13日上午9點左右,金沙江白格堰塞湖右岸攏口完全衝開,江水以每秒5000立方米左右的流量奔流而下,堰前水位迅速下降,湖水水位下降20多米。

專家們宣佈,潰壩隱患已完全消除。但格樂和同事們的工作仍在進行。

格樂水位監測點位於波羅寺旁邊的一截公路上,公路前方不遠已經被滑坡損毀,一臺全站儀被置於公路邊沿,對準幾十米外的江水。

13日下午6點左右,堰塞湖水位已經下降30多米,通往鄉政府的小橋已經露出橋面。

堰塞湖旁邊的山體彷彿被削去一塊,水位退去之後,滑坡附近的龐大土石盡顯眼前,令人頓覺大自然蠻力之可怖。

格樂與監測人員圍著檢測設備交談,不時記下數據,拿出手機編輯短信。他們的褲腿都裹滿了泥漿,鞋子也是溼的,冷風吹來,幾個人弓著背瑟瑟發抖。

36歲的格樂身形強壯,說話條理清晰。他告訴澎湃新聞,現在水位下降緩慢,距離恢復到正常水位可能還需要幾十個小時,但平穩的下降速度讓人心緒稍安。

他們整宿未閤眼,只能白天輪換時小憩。在同事拍下的一段視頻中,格樂和尼布斜躺在車上,尼布身上的救生衣都沒來得及脫下。這樣的休息,一次只有半個多小時。

10月13日晚,波羅鄉又突降暴雨,由於擔心水情突發變動,格樂和同事們又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14日,國家應急部召開應急聯動會議,宣佈金沙江堰塞湖水位基本恢復正常態,未出現大面積險情。

這條信息的發佈,讓撤離家園的人們備受鼓舞,他們或許很快就能回家,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而官方對災情形勢的研判,離不開包括格樂等在內的一線水文監測人員的數據監測和採集。

水位持續回落,原來的監測點位已經難以獲得準確數據,格樂決定將監測設備轉移到更靠近堰塞湖的區域。

10月14日下午,他們帶著設備,徒步來到距離波羅鄉政府以南兩公里的地方。格樂估計,在滿是泥漿的路上,他們跋涉了有一個多小時,且各自負重25公斤。

由於連續作戰三天,手電筒的電已經耗盡,太陽能電板又未能蓄夠充足的電,他們只能藉著手機的光,觀察儀表數據。最後,手機的電量也告急,大家便決定關掉4個手機,保留一個手機的開機,以維持與後方的溝通。

這處監測點近乎“孤島”,車子無法開進來,夜裡寒氣讓人無處躲藏。最後是,他們找到了一個廢棄工地的項目部,在裡面升起篝火,捱過了最後一個夜晚。

10月15日下午,格樂等5名監測人員,被輪換的同事接替,此時他們已經奮戰四天四夜。


金沙江堰塞湖旁的監測者:工作4天4夜 站著能睡著

在泥濘環境中工作4天,監測員尼布的腳浮腫變形。昌都市水文局圖

卸下緊張的情緒後,尼布說,他上車就睡著了,“不知道是怎麼到縣城的。”夜裡洗澡,他發現襪子竟然脫不下來,仔細一看,腳底已經被泡浮腫,與襪子黏連在一起,不忍直視。

照片記錄下了尼布的腳底板,因為長期泡水,那上面“溝壑”密佈,好像是副濃縮的地形圖。(澎湃新聞記者 趙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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