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兒童的時代

在我落筆之時,一些十二三歲的少女正在成為美國收入最豐厚的模特兒。在所有視覺媒介的廣告裡,她們被設計成非常懂事、性感無比的成年人,彷彿全然陶醉在色情的環境中。在看過這類比較隱晦的色情作品之後,那些還沒有完全適應美國對兒童的這種新態度的人,很可能會更渴望洛麗塔的魅力和誘人的純真。

在全美大大小小的城市裡,成人犯罪和兒童犯罪之間的區別正在迅速縮小;在許多州,對兩者的懲罰正變得日趨相同。從1950年至1979年間,15歲以下人口所犯的較嚴重罪行的案發率是曾經的110倍。念舊的人也許會對當今的“少年犯罪”大惑不解,並不由得思念起過去。那時候,青少年逃課去學校廁所抽菸,都被看作“問題”。

念舊的人或上了年紀的人同樣會記得,過去的成人服裝和兒童服裝是有很大區別的。在過去的10年裡,兒童服裝業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如今所有實用意義上的“童裝”都已經消失了。尼德蘭學者伊拉斯謨提出過一個在18世紀被普遍接受的理念,即兒童和成人應有不同形式的服裝。他的主張現在卻遭到成人和兒童的排斥。

就像形式各異的服裝,過去在城鎮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兒童遊戲也正在消失。就連“兒童遊戲”這個想法似乎也正從我們的股掌之中流失。我們過去習慣於認為兒童遊戲並不需要教練、裁判或觀眾,只要有空間和器材,兒童就可以開始玩了;遊戲的目的不為別的,只圖快活。然而,今天少年棒球聯合會和十二三歲的小選手橄欖球隊,他們不僅由成人來監督,而且以一切可能的方式仿效成人運動的模式。因此,他們需要裁判,需要器材。成人則在邊線外加油吶喊或責罵奚落。球員們尋求的不是快樂,而是名譽。現在還有誰看過9歲以上的孩子在玩拋接石子、騎木馬、捉迷藏或邊打球邊唱歌這樣的遊戲?兩位出色的英國史學家彼得和艾奧娜·奧佩專門研究兒童遊戲。他們鑑定了幾百項傳統的兒童遊戲,當今美國兒童仍然在玩的遊戲幾乎沒有一種榜上有名。就連2000多年前在伯里克利統治時期的雅典就已出現的捉迷藏,現在也幾乎完全從兒童自發的娛樂活動中消失了。兒童遊戲,言簡意賅地說,已成為瀕於滅絕的事物。

實際上,童年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放眼望去,人們不難發現,成人和兒童在行為舉止、語言習慣、處世態度和需求慾望上,甚至在外表上,已越來越難以分辨了。無疑,這正好說明了要求重新修訂兒童合法權利的運動蓬勃發展的原因。這樣,兒童多多少少可以跟成人享有一樣的權利。理查德·法森的著作《與生俱來的權利》就是一例。這個運動反對強制性的義務教育。它的主要目的在於宣稱,原來以為是讓兒童處於一種對他們較為有利的地位,其實不過是對兒童的壓制,迫使他們不能全面地參與社會活動。

一個沒有兒童的時代

然而,即使我把社會突然熱衷於記錄童年曆史的現象誤認為是童年日漸衰亡的一種跡象,我們至少也應該心懷感激,因為終於能夠找到有關童年起源的研究資料了。這些資料使我們有可能瞭解童年這個概念是如何出爐的,同時可以推測它又為何面臨被淘汰的危險。那麼,接下來就是一個細心的讀者從現有的材料中最大限度地拼湊出來的有關童年的故事。

古人究竟如何看待兒童,我們知之甚少。比方說,希臘人把童年當作一個特別的年齡分類,卻很少關注它。有個諺語說希臘人對天底下的一切事物都有對應的詞彙,但這個諺語並不適用於“兒童”這個概念。在希臘語中,“兒童”和“青少年”這兩個詞的含義至少可以說是含混不清的,其指代對象幾乎包括從嬰兒期到老年的所有人。雖然他們的繪畫沒有能夠流傳到今天,但希臘人不可能認為替兒童作畫是件值得做的事。我們自然也知道,在希臘人流傳下來的雕塑中,沒有一尊是專門表現兒童的。

在希臘浩瀚的文學作品裡,可以找到有關我們所說的兒童的論述,但那些論述由於存在多種解釋的可能而變得意義不明,因此人們不可能準確地瞭解希臘人頭腦中對“兒童”這個概念究竟如何看待。例如,希臘歷史學家色諾芬講述了一個男子和他年輕妻子之間的關係。她還不滿15歲。在成長過程中,她接受的是體面的教育,“儘可能少看、少聽和少提問題”。她曾透露說母親告訴她,她是無關緊要的,只有她丈夫才是舉足輕重的。我們無法明確地判斷這是希臘人對女性的態度,還是對兒童的態度。我們的確知道,亞里士多德時代的希臘人,對殺害嬰兒的行為沒有任何道德或法律上的責難。儘管亞里士多德認為對這種可怕的傳統應該加以限制,但他對此並沒有提出強烈的反對意見。

由此可見,希臘人對兒童生命意義的看法與我們截然不同,但這個臆斷有時候並不管用。被稱為“歷史之父”的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講過不少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說,10個科林斯人到一個人家去殺一個小男孩。根據神諭,那個孩子成人後會毀滅他們的城市。當他們到了這家以後,男孩的母親以為他們只是前來友好拜訪,便將男孩放在了其中一人的雙臂中。這時男孩笑了,用我們的話來說,他的笑容捕獲了這些人的心。因此他們就離開了,沒有執行那個可怕的任務。男孩究竟有多大,這並不清楚,但顯然他還小,可以被抱在成人的懷裡。也許,如果他長到八九歲,那些人就能輕而易舉地完成既定的任務。

然而,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雖然希臘人可能對童年本質的看法模稜兩可,甚至疑惑不解(用我們今天的標準來衡量),但是他們一心一意地熱衷於教育。雅典最偉大的哲學家柏拉圖針對這個主題寫過大量作品,光是針對如何對青年進行教育的問題就提出至少3個不同的方案。此外,他的一些最為重要的談話,皆在探討諸如美德和勇氣是否可以被教育出來的問題(他相信是可以的)。因此,希臘人發明了“學校”這個概念。在希臘語中,“學校”一詞的意思是“閒暇”。這反映了一種典型的雅典式信仰:他們認為閒暇時,一個文明人自然會花時間思考和學習。

(轉自《讀者》2018第一期:摘自中信出版集團《童年的消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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