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蟹記

食蟹记

我喜歡蘇東坡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說的那句話,“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句話的的意思是居有竹才是樂活的第一要素,此外,就是食有肉了。甚得我心。

這當然不是說這兩條我都能對號入座,在都市裡生活,到處是密匝匝的高樓大廈,哪來的空地讓你栽植一片竹子?即便你有幸住了一樓,再幸運地擁有房前一片空地,栽了竹子,說不定沒幾天物業和城管就找上門來,一紙違規通知書就讓你把竹子連根拔起。所以,這份奢侈的心,還是不要有的為好。

食有肉,很有煙火氣,以現在人的生活水平,還是可以輕易做到的。況且,對我這樣的瘦子,如果再“食無肉”,不僅會繼續“使我瘦”,甚至有性命之虞了。於是,東坡先生的話就像一塊美味並不油膩的大肉,由不得你不大快朵頤了。

我常常驕傲地說:我愛蘇東坡,我更愛東坡肉。

其實,這句話裡暗藏著一份自卑,我從來不是一個精細的人,再加上小時候有過捱餓的經歷,骨子裡認為只有肉才是世界上最解饞、最耐餓、最便捷的菜餚。我想不通的是,農家子弟喜歡吃肉天經地義,出身書香門第的蘇東坡怎麼也有如此重的口味,竟然還親自烹製過具有獨門秘籍的紅燒肉呢。

君子遠庖廚。以蘇軾的經歷,斷不可能整日在廚房裡轉悠,不過是心血來潮地用自己想象出來的烹調方法燒那一次而已,也許他只是站在一邊指導廚師也未可知。但人以肉傳,還是肉以人傳,一點都不重要,人們更願意津津樂道的是這麼一段佳話。

直到有一天,讀他的《老饕賦》,才發現自己誤讀了蘇軾,準確地說,是貧限制了我的想象。

《老饕賦》列舉了蘇軾喜歡吃的六種美食,“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以含酒,蟹微生而帶糟。”大白話就是,豬脖子後最嫩的一塊、秋後霜前大閘蟹的蟹螯、櫻桃做的蜜餞、蒸羊羔、醉蛤蜊和醉蟹。

這哪裡是吃,簡直是在食材上揀盡寒枝不肯棲了。

食蟹记

劉姥姥只知道茄子好吃,哪裡會知道榮國府裡的茄子是用那麼多大料老湯煨出來的?膾不厭細,前提是有錢且有閒,還得有那麼幾分雅緻才行。

這麼想來,東坡肉只能算是蘇軾心儀的美食之一種。或許,那一次讓東坡肉名揚四海的,食材應該就取自豬脖子後面。難怪好吃。

蘇軾羅列的六道美食中,竟然有兩道與蟹有關,這無形中透露一個秘密:蘇軾最愛吃的,是蟹。——這個騙子。

你可以想象,蘇軾的家宴,座中都是一時俊彥,黃庭堅、蘇轍、秦觀、晁補之、張耒,可能還會有傳說中的蘇小妹,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佛印大和尚的身影。這樣的場合,酒是少不了的,一壺黃酒,幾盤醉蟹和蟹螯,秋風蕭瑟中還有菊花的黃,有落葉不時飄然而下……論儒雅,論境界,一點不比蘭亭集會遜色。

更具有想象空間的是,以蘇軾名人雅士的身份,他會怎麼吃蟹?

不消說,蟹螯一定是清蒸出來的,否則厚厚的甲冑會阻擋“醉”浸入螯肉而“醉蟹”,似乎應該是“洗手蟹”。

因為,同時代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和 傅肱的《蟹譜》都記載有“洗手蟹”,做法是用鹽、酒、生薑、橙皮、花椒等製成調料,把螃蟹放進去醃漬,食客們洗洗手就能吃。這樣看來,無疑是用手直接拿著吃,不然,特意突出洗手作甚?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用手能不能掰斷蟹殼和蟹螯?畢竟,文人大多手無縛雞之力。讓婢女僕從幫著掰開,等於間接“餵食”,好看是好看,說出去不大好聽。用牙咬,文人相聚,食客面目猙獰地啃螃蟹,不雅。

最大的可能是,藉助某些工具。

作家朱偉在《考吃》裡考證出,最善於吃蟹的上海人吃螃蟹所用的“蟹八件”,初創於明代,計有小方桌、腰圓錘、長柄斧、長柄叉、圓頭剪、鑷子、釺子、小匙八種。分別對應著墊、敲、劈、挑、剪、夾、捅、剔等功能。

發明其實是不斷進化和完善的過程,如此推算,蘇東坡時代,吃蟹的工具雖然沒完備到“八般武器”,至少零星地有了一些。

儘管如此,這樣的陣仗也令人目瞪口呆,吃頓飯而已,鋪排成這般架勢,哪裡是吃蟹,分明是在八仙桌上擺開了戰場,這遠遠不是平民百姓能夠享受到的,想也不敢想。

但這才是真正的食不厭精。

因為嫌麻煩,我連魚都很少吃。因而,我自知成不了雅人,只能是粗人終生了。也因此,我對吃蟹愛恨交加,一方面貪饞於蟹味的鮮美,另一方面,又懼於過程的繁瑣。就像走在路上,看到別人抱著小狗,頗覺可愛,真要自己養了,必定望而卻步,麻煩得很。

但我喜歡看螃蟹,生的熟的都愛看。熟了的螃蟹,油汪汪的紅,那是一種歷經千難萬險後的積澱,淬火後才可能生成的包漿。如果蒸得好,蟹的形狀完整,溫順地蟄伏在溫潤的瓷盤裡,老僧入定一般,捨身飼虎,應該就是這般沉著吧。

食蟹记

剛出水的螃蟹則不然,張牙舞爪地泛著青光,透著那股初生牛犢的一萬個不服氣。

在亳州上學的時候,一個同學的父親熱衷於鬥蟋蟀,在當地頗有些名氣。亳州是淮河平原上的一座古城,做過商代的都城,曹魏時被立為陪都,元末紅巾軍起義,小明王韓林兒在此建立宋,怎麼說也是個三朝故都。

這就讓老亳州的居民不知不覺侵染了皇城根遺民的玩性,什麼都玩,放風箏,抖空竹,鬥雞遛狗,養鳥熬鷹。你在老城的街巷中轉悠,隨便找一個坐在門前神情木然的老人聊聊,就能收穫一大套走馬關山的學問。

亳州人愛鬥蟋蟀的歷史不知起於何時,下至垂髫,上至耄耋,回到屋裡踅摸一番,就能端出幾個蟋蟀盆。深秋無事,不知道在老城的某個角落,沒有飛花傳令,卻自然聚著一大幫人,循著老理兒拿出自己的看家蟋蟀,一決勝負。

同學父親最得意的一隻蟋蟀叫蟹殼青,說在“蟋蟀譜上”定為上品。我們有幸睹之,果然天庭飽滿,腿長腰順,振翼之際,背部一朵青花若隱若現,若青苔,似瓦痕,又如邊關朔風中大將軍身上的鎧甲,凜然閃著寒光。

亳州老城多青磚黛瓦,長期蟄伏在磚瓦之中,很多蟋蟀就被染上了環境的顏色,不加細看,即便蟋蟀就在眼前,也很難被發現。須得在夜晚側耳細聽,從聲音判斷蟋蟀的年齡和身體狀況,然後打開手電筒,在斷垣殘壁間細細搜尋。

想想也是,一隻在瓦礫間修煉了太久的蟋蟀,一旦入世,必定如道士下山,青光閃處,所向披靡。

由此記住了蟹殼青,知道這種青色才是螃蟹的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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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見紫砂陶、硯臺,也有這種顏色,無一例外,都叫蟹殼青,很討文人雅士的喜愛。那種介於黑色和灰色之間的物什,置於案頭,心浮氣躁之時,一眼瞥見,如寒潭秋水,如曠夜長空,如北雁南飛,心就定了。

所以,文人畫蟹,畫菊,畫寒蟬,畫枯松,大都是類似蟹殼的青色。

喜歡歸喜歡,欣賞歸欣賞,但讓我揮舞著“蟹八件”,對著一隻螃蟹下功夫,就像把我關在繡房裡繡花一樣,生不如死。

更有甚者,在蘇軾之前的隋朝,據說還有更精細乃至於變態的螃蟹烹製方法,叫“鏤金龍鳳蟹”。據說是隋煬帝下江南時,很喜歡淮陽菜系中的糖蟹、糟蟹,之後江南常有此貢品入京,御膳房的廚師為了好看,就在糖蟹、糟蟹殼上貼上金箔刻成的龍鳳圖案,估計周邊還有祥雲環繞。

這個記載,出自《清異錄》。《清異錄》成書於北宋,宋代人記隋朝的事,時隔久遠,真偽難辨,難免有以訛傳訛的成分。但這樣無從考證的所謂“實錄”倒也無害,既豐富了中國人的餐桌,還多了那樣一份精緻,總算沒有限制貧窮的想象。

我始終覺得,無論吃什麼,按照自己的習慣最舒服,也不會因為約束太多,拘於形式而傷了美食固有的趣味。比如吃蟹,我固然吃不出江蘇陽澄湖的蟹和安徽女山湖的蟹什麼區別,也學不會像上海人那樣吃過蟹後還能還原出一個真空的蟹樣來,我把蟹螯裡的肉吃了,把蟹殼裡的黃吃了,口唇餘香,即為過癮。

近年來,安徽多地利用湖泊水域養殖螃蟹,五河的沱湖、明光的女山湖、望江的武昌湖、太湖縣花亭湖,尤其是長江安徽段八百里皖江水域,到處都有適宜養蟹的水面,每到秋風起,各式螃蟹紛紛上市,即便是道行再深的老饕,也無法區分其中的高下。其實,有了螃蟹,閉著眼吃就是了,哪來那麼多花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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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山湖螃蟹,別有風味

但有一年,在長江邊上一個小鎮,吃過一次江蟹,卻是終身難忘。朋友前一天和鎮上飯店老闆打電話預約,第二天我們驅車趕到。在簡陋的飯店後廚,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蟹,比目下市面上的螃蟹大一倍,少說也有6兩,顏色更加深沉,腿腳健壯。店老闆說,是一大早去江邊漁船上收的,我們還算運氣不錯,有時一隻螃蟹都收不到——長江裡的螃蟹越來越少。

是用盆裝著螃蟹上桌的,鄉下人做菜不講究,螃蟹上鍋蒸之前也沒有用草繩捆住,所以,盆裡棗紅的螃蟹還是支楞八叉地,如同江南水鄉的田地毫無規則,東一塊西一塊的,倒也不失原汁原味。

掰開,蟹肉潔白,蟹黃紛披,勁道卻不失鮮嫩。無需任何佐料,直接吃,蟹肉竟然有回味悠長的微甜。那天,我故意放慢了吃蟹的速度,我要好好品味這難得的佳餚,我知道,這樣的螃蟹,吃一次,就少一次,終有一天,再吃不到野生的螃蟹。我的儀式感不是對精細的追求,確切地說,是一種緬懷,一種紀念。

果然,不久前再去那裡,聽說已經沒有漁家再捕到那麼大的螃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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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閒讀《紅樓》,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其中寫賈府吃蟹的場景,自然熱鬧得不行,鳳姐“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燻的綠豆麵子來,預備洗手。”

讀到這裡,我想起第一次吃螃蟹的糗事,不覺紅了老臉。

大學剛畢業,一個初涉省城、舉目無親的毛頭小子,不知怎麼誤打誤撞被帶進了一個很上檔次的飯局,其中就有一道清蒸螃蟹。為了顯示自己不是孤陋寡聞,我轉著桌子,讓其他客人先拿螃蟹,同時偷眼看別人怎麼吃的,有樣學樣,竟然沒有露怯。

卻忘了自己本不是吃不厭精的主兒,別人還在細嚼慢嚥,我早早把一隻螃蟹吃了。正好桌子一盆清冽的“香菜湯”轉到眼前,我抄起湯匙,盛了半碗,一口喝下,剛吃下的螃蟹腥味蕩然消失。

正在感嘆飯店菜餚搭配的科學合理,卻見其他食客吃完螃蟹後,紛紛把手伸進那盆“香菜湯”裡洗手……

那一刻,我恨不得包廂的地板突然裂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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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記載,王敦和公主成婚後上廁所回來,早有“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也就是丫鬟用金盆盛著清水,用玻璃碗盛著和《紅樓夢》一樣的“澡豆”等著伺候駙馬爺。王敦把金盆裡的水倒進玻璃碗中,把“澡豆”當成黑芝麻糊攪拌一下喝了下去,之後還說“這‘乾飯’味道不錯。”

“澡豆”,其實就是把綠豆或者黃豆,加入香料和皂角磨製成的粉末。在沒有肥皂的年代,澡豆是最講究的衛生用品。

饒是富家子弟王敦,終究想象不出皇家生活的排場和檔次,難怪“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人家富可敵國的世家子,尚且出了這麼大的醜,肥皂都能當“乾飯”吃下去,我一介草民,第一次吃蟹,喝了“香菜湯”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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