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朱淑真,她的愛情寫在詞裡,她的命充斥在愛情中

細讀朱淑真
,她的愛情寫在詞裡,她的命充斥在愛情中

幽棲居士:蒼苔露冷,幽徑少人行

“幽棲”兩個字,多麼的涼。蒼苔露冷,幽徑少人行。漫天冬雪,曲橋欄杆,女子背身而立,身旁一樹白梅。

朱淑真(約1135~約1180),號幽棲居士,南宋著名女詩人、女詞人。自從有詩,有才的人都會寫詩;自從有詞,有才的人都會填詞。到了南宋,詩也有了,詞也有了,天地生就的靈氣就都奔著這兩種題材去了。但是,會作詩、會填詞的女子並不多,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倉頡造字,有鬼夜哭。識字了,好比開了天眼,世間萬事萬物,都不但會看,會說,還會寫,會想。一旦想得多了,就希望能夠得著更多的幸福和自由,於是就開始反抗像鳥籠子一樣的家庭、社會、體制和思想禁錮。這些被祖祖輩輩無數人維持的鐵籠子就要被人吶喊著打破,或者吟詩作賦去抨擊,去嘲罵,去幽怨,怒恨,可不是知識越多越反動麼?那自然,女子無才便是德了,因為沒有才,就可以做布偶,想怎麼擺佈,就怎麼擺佈。

細讀朱淑真,她的愛情寫在詞裡,她的命充斥在愛情中

南宋又是一個理學至盛的時代,女人更是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針線,上灶臺,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至於讀書識字,不但是末等,而且是最好不要,就怕亂了心性。所以古代詩人詞人塞山填海,裡面又有幾個女子哉?

而朱淑真不但讀了書,識了字,而且還能做詩,會填詞,這樣的女子,要想不當另類,也難得很。

而且,據說這個女子還才貌雙絕,且生於官宦人家,書香門第。你想,一個會作詩,會填詞,又生得美麗,花作腸肚,雪為肌膚的女子,出身又是如此,當稱得起那個時代的白富美。若是現在,是要開靚車,戴墨鏡,髮絲飛揚,連腳趾尖都透著高貴氣。但是那時候不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嫁誰就嫁誰,不允許說一個不字。有老話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棒槌抱著走”,當然父母疼愛女兒的心腸,絕不會讓女兒去嫁個棒槌,但是,他們心中所想,往往不是青春女孩夢中所願。所以即使是在古代,私奔的事情也絡繹不絕。哪怕是正聘為妻私奔為妾,婆家祭侍祖先的時候,自己都沒有資格給祖先淨手奉菜,也要隨著心愛的人悄悄把頭髮挽起來,趁夜逃離。

我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我之所願,就是給她找一個老老實實的郎君,能待她好就行,至於有沒有才氣,是不是瀟灑帥氣,那個不要緊。才氣和帥氣多少錢一斤?會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最要緊。不過如果我真的把這樣一個男子將來打包送給她,估計她會跟我翻臉。所以我也只能是做做夢。而南宋的朝代,是天底下父母們基本上能夠心願得償的朝代。他們讓女兒嫁什麼人,女兒一般就得嫁什麼人。

所以朱淑真就嫁了。

於是才有了《斷腸集》。

她的父母有錯嗎?沒有。他們只不過秉承著當時的慣性思維生活。那是一個鐵籠子,所有人都是籠中鳥,都在這片籠中天地繁衍生息,甚至那麼多的人,都沒有向籠外看一眼的興致,更遑論飛出籠去,飛向更高遠的世界。所以是朱淑真錯了。按照那個年代的標準,她不該讀書認字,讀了書認了字,又不該向往那些不著邊際的情情愛愛。

可是,朱淑真真的錯了嗎?她也沒有。愛情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最美好的東西,是荒漠的甘泉,生命的鑽石。她渴望愛情,只不過生錯了時代,又嫁錯了漢子。

若是當初有一個能夠預知未來的人問她:

你是想要當一個平平凡凡的婦人,和你真正心愛的男人白頭到老,還是想要當一個才華殊絕的女作家,名留青史?我想,她一定會選前者。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傻子才會選魚不選熊掌。沒有哪個女人為了要當一個才女甘心情願拋家舍業。所有的一切吟詩作賦,結綴文章,都不過是寂寞與孤獨的產物。當愛情不甘,婚姻不幸,無路可走,才會走上這條荒寒狹窄的小徑,看著人間熱鬧煙火,自己是那個融不進去的遊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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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吹簫歸去又無緣

朱淑真,生於南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前後,原籍安徽海寧,其父做官,她從小隨父寓居浙江錢塘(杭州)。好比一朵花生來有本,她之所以能夠驚才絕豔,詞藻警人,賴於其父對年幼時的她便教以賦詩填詞,吟詩答對。想想看,小小的幼女,伶俐可愛,能夠自己說了上句接下句,那是多麼令人心曠神怡的事。在朱家爸爸的眼裡,女兒會這一項才藝,好比是妝臺上擺一朵閒花,花瓶裡插一枝疏景橫斜的梅,是一種不傍身不立業不養家的裝飾。

只是春風催得桃李開。村姑愛上愛情,尚且愛得百轉柔腸;一個飽受文學薰陶的少女愛上愛情,更是愛得柔婉,愛得火熾,愛得綿長,愛得如絲如縷,揪之不盡,掐之不絕。第一個出現在少女初開情竇的眼裡的男子,未見得有多好,但是一定一定,是少女最深最深的愛。好比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裡那個隨夫私奔的女孩,又好比《詩經》裡那個嫁給氓的女孩。雖然她們的結局最終都不好,所謂“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又說是“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但是在當時,卻一定是義無反顧,世間只覺得他最好。

朱淑真的初戀對象怎麼樣,史中無載,詩中無摹,但是,仍舊可以看到她和他相戀的恣意與美好。“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待將中秋抱滿月,分付肖郎萬首詩。”(《秋日偶成》)她寫這首詩的時候,尚在年幼,初合雙鬟學畫眉,對於未來的情郎當是什麼樣子,卻是已經有了一個模糊但是具體的描畫:和這個人愛上了哇,那就一定要他給我寫一萬首情詩呢!那當然不識字的窮措大是不成的,只會誇誇其談,口吐蓮花,卻酒囊飯袋,繡花枕頭一草包也是不中,那是要真真正正能夠和她一樣,能夠吟詩作賦才肯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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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也真是美好,詩文酬唱應答,好比兩軍陣上,兩個旗鼓相當的人往來廝殺,才能酣暢淋漓。否則,自己滿抱才情又有何人何處可以承載得起。想起看過的香港老片子《倩女幽魂》,張國榮飾演的寧採臣和王祖賢扮演的聶小倩歷盡艱辛,終於得在一起,共同在“美女出浴圖”上題詩,你一句我一句:“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若能如此,普天下才女,就是傾了心也願意,吐了膽也願意,棄傢俬奔也願意,隨夫吃糠咽菜也願意,因為是找到了他,好比是找到了另一半的自己的靈魂。至於這個人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什麼前程,一個月掙幾兩銀子,有沒有養家餬口的本事,這些,都不在操心之列。少女的心,就是這麼的飄,這麼的不現實--這麼的美。

所幸,也或者說是不幸的是,這另一半的靈魂,好像真的被朱淑真找到了。

不過這個人的身份不對。這個少年人寄住她家,為的讀書應試。好比說是張生借住廟裡,邂逅鶯鶯。只是張生與鶯鶯原本是天隔兩地的陌生人,天降一段緣份。而朱淑真與這個男子卻不同。若無淵源,誰肯讓一個陌生人白住家裡?所以這個人應當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據說輩分還不對。這就很麻煩,有情無緣。所謂

“門前春水碧如天,坐上詩人逸似仙。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湖上小集》)

這下子,好像銀光乍破水漿迸,大珠小珠皆堪聽,卻是最終落得東船西舫悄無言,一片江心秋月白。

幸福剛一出現即告曲終人散。

小喬初嫁了:千種相思一撇消

南宋魏仲恭的《斷腸詩集序》中這樣記載:“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這句話好像不大確切,後人考證說是沒有嫁給市井小民,是嫁給一個小官吏。這樣應當是合情合理。再怎麼說,朱淑真父母也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一點也沒有地位的人,對不對?畢竟是親爹親媽,不是後爺後孃。他們的出發點,如同現在的做父母的一樣,讓自己的女孩嫁給一個公務員,鐵飯碗,無論是怎樣的脾氣性情不投,磨合磨合就好了,關鍵是經濟上還算過得去。歷朝歷代父母的幸福觀永遠著眼於實際,而歷朝歷代的小兒女的幸福觀永遠著眼於夢想,這就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不可調和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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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朱淑真就嫁了,當起了少奶奶。“撥悶喜陪尊有酒,供廚不慮食無錢”。若是窮家女兒,這叫糠籮跳進米籮,幸福還來不及呢,但是,朱淑真卻是“哭損雙眸斷盡腸”。她一直就在米籮裡待著,如今不過從一個米籮跳進另一個米籮,而且這個米籮不是她幻想中的米籮,不哭才怪。“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愁懷》)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朱淑真對老公也不是那麼的厭恨。畢竟年少女子初嫁了,恩愛也會多多少少有些恩愛。她也幻想著,老公能夠和自己攜手相牽,笑看人間。老公也算薄通文墨,卻應試不第,無奈捐了一個前程,然後宦遊吳越荊楚之間。她隨夫顛沛,因不慣生活,返回家鄉。離了家想家,離了夫又思夫,於是寄給老公一封信,信上無字,盡是大圈小圈圈套圈。夫不解,於書脊夾縫處見一詩:“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據說老公閱信而笑,次日一早便僱船回海寧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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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歡愉不久,幽怨更長。她的本意是要讓丈夫心懷大志,立番功業,且多次作詩勉勵:“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鴻鴿羽儀當養就,飛騰早晚看沖天”,可惜這個老公卻是個滿口官腔,胸無大志,銅臭逼人,貪歡愛笑的俗男子。

也是,你讓一個拿錢捐官做的傢伙,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官場又是個大泥潭,一群官跟一群豬一樣滾來滾去,滾得滿身泥巴,還兀自覺得挺美。朱淑真家的這頭豬,真就墮落成了一個囂張紈絝的酒囊飯袋。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不說,拈花惹草,宿妓嫖娼的毛病讓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朱淑真也說,也勸,沒用,說多了,勸狠了,架吵得厲害了,說不定惡語之外,得捱上一頓拳腳。就算平時和諧時光又是怎樣,說到底,伊人不識詩中趣,不是詩人難獻詩。真是綵鳳嫁給禿毛雞,天馬配給禿尾巴驢,要多委屈多委屈。真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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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朱淑真的丈夫,讓我想起我遇到過的一類人。一個市區級的公務員,第一次見面,劈頭就說:“你真的不像小縣城裡出來的人。說實話,我頂不喜歡你們小縣城的人,狹隘,自私,目光短淺……”說話的神氣帶著一種自負到極致的傲慢。還有一個人,席間吃飯,一聽說我是石家莊郊縣的人,且無官無位,連碰杯都不屑於和我碰。我心裡冷笑,覺得人心不如豬心。大約我們小縣城的人,在他們大城市的人眼裡,就像是土老冒,老農民。

我一個朋友,出身農村,娶了一個城裡的妻子,新婚之夜妻子即約法三章:不許招待村裡親戚,不許借錢給他們,不許你的土老冒爹孃來看望。

有一次,公公婆婆實在想孫子,真的來了。老爹腳下穿著沾滿黃泥的解放鞋,老孃腳下一雙塑料拖鞋,站在門口,看著打了蠟光亮如鏡的硬木地面,不敢進來。老爹寬寬的肩膀上還揹著新收穫的黃米和新摘樹熟的金星鴨梨,但他們得到的待遇只是穿著時尚的兒媳冷冷的一句:“以後不要送了,城裡什麼都有賣的!”話打在他們的心上,像子彈,讓兩個老人羞愧難言。孩子正上幼兒園,爺爺奶奶連孫子的一面也沒見上,就尷尬地出了門,一路走老媽媽老淚縱橫。

這個城裡的媳婦:那對被冷遇的老人,他們用糙米飯和南瓜湯把孩子養大,養壯,送出農門,再勒緊褲帶把他們供養成一個衣履光鮮的城裡人,然後送給你做夫君,得到的報答是:從今以後的幾乎是一刀兩斷,互不來往。想孫子也不能來看一眼,抱回去帶更是不可能。過年了,當孃的做豆包,做兒子愛吃的菜飯,給媳婦準備乾乾淨淨的花被褥,預備你們回來過年,好讓自己在鄉親們面前榮耀一回,結果你們卻一個電話就說不來了。你用你的時尚和冷漠對待的是兩個漸入老境、頭髮花白的老農民,你意識到自己的高貴,卻沒意識到他們,以他們為代表的所有農民,是你的恩人。

像趙本山說的,沒有農民你吃啥,沒有農民你喝啥,沒吃沒喝了你還臭美啥!

可是世界上總有那麼一種人,就是那麼讓人無語。就像朱淑真的這個無才調無情趣無品位無修養的惡俗老公。問題是那大城市的人瞧不起我我可以轉身就走,誰曉得尊駕為誰,高姓大名;朱淑真瞧不起她的老公,可怎麼辦?那個年代,講的是從一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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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只能一邊忍耐,一邊無奈,一邊傷感,一邊懷念。

而懷念的是誰,不言而明。

胸有塊壘靠詩澆,朱淑真的詩詞裡面,好大一片愁海:

“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閒倚遍,愁來天不管。”

“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俏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

“風光緊急,三月俄三十。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愁悶一番新,雙蛾只舊顰。”

“花開無伴,對景真愁絕。”

“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來益斷腸。”

“燈花占斷燒心事,羅袖長供把淚痕。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閒悶閒愁百病生,有情終不似無情。風流意思鐫磨盡,離別肝腸鑄寫成。”

“月華飛過西樓上,添起離人一段愁。”

“鳴窗夜聽芭蕉雨,一葉中藏萬斛愁。”

“月上樓頭天似洗,愁人別是一般情。”

“露濃梧影淡,風細桂香浮。莫做尋常看,嫦娥亦解愁。”

“宛轉愁難遣,團圓事未諧。四簷飛急雨,寂寂坐空齋。”

“不必西風吹葉下,愁人滿耳是秋聲。”

“停針無語淚盈眸,不但傷春夏亦愁。”

“夢迴酒醒春愁怯。”

“危樓十二闌干曲,一曲闌干一曲愁。”

“萬紫千紅渾未見,閒愁先佔許多般。”

“欲向花邊遣舊愁,對花無語只成羞。”

“砌成幽恨斜陽裡,供斷閒愁細雨中。”

“捲簾月掛一鉤斜,愁到黃昏轉更加。”

“淚眼謝他花放抱,愁懷惟賴酒扶持。”

“梨花細雨黃昏後,不是愁人也斷腸。”

“消破舊愁憑酒盞,去除新恨賴詩篇。”

“寂寂珠簾歸燕未,子規啼處一春愁。”

“鶯聲驚蝶夢,喚起舊愁新。”

“寂寂多愁客,傷春二月中。”

“芳草池塘初夢斷,海棠庭院正愁加。”

“鄰姬約我踏春遊,強拂愁眉下小樓。”

“若到舊家遊冶處,只應滿眼是春愁。”

看得我好心疼。

一個已婚婦人,老是沒事閒愁胡恨,不被老公厭煩才怪:整天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整天在這裡給我沒事愁愁怨怨。該你的啊!

有時候我在想寫作這種事情的意義何在。

古代沒有稿費一說,可是很多人作詩填詞寫曲編小說。為什麼?就好比說這個現實是不如意的,而那心裡有夢的人,就只好拿筆在自己和現實間豎起一道屏障,筆外世界是柴米油鹽,謫戍升遷,筆底乾坤是柔雲漫卷,風情無限。寫作好比安放靈魂的一個後花園,可是如今朱淑真竟然連這個後花園也要被查封了。她積習難改,再次作詩:“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自責》)題為自責,卻是和丈夫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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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夫妻間不能琴瑟和諧,連看一眼都覺得嘔心。沒辦法,朱淑真與丈夫分房而居。

在她,也許是小女人的鬧鬧性子,而在丈夫,卻得了一個公開狎妓納妾的好機會。沒過多久,就真的往家領了一個女人。她“升級”了,成了正室,老公收了二房。

好比心包上插了一把針!

誰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身邊人?都說現在小三盛行,婚外戀盛行,一夜情盛行,約炮盛行,劈腿盛行,可是你可以為你自己找小三、玩婚外戀、一夜情、約炮、劈腿找理由找藉口,說大家都這樣,所以我也這樣;可是,假如是你的老公(老婆)、女朋友(男朋友)找小三、玩婚外戀、一夜情、約炮、劈腿,給你戴綠帽子,看你肯不肯!人性自私,兔子不要笑貓的腳短,你的腿也不像駱駝那麼長。

但是,怎麼辦?那麼傲氣的一個女人,本來想著自己如此才貌雙全,雖然分居,過不了兩天丈夫也得請回她去--除了自己,誰還能入他的眼睛?誰想那個俗男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寧把魚目當珍珠。這下子朱淑真傻了眼。“菊有黃花籬檻邊,怨鴻聲重下寒天。偏宜小閣幽窗下,獨自燒香獨自眠。”(《寓懷》(其二))

秋天了,籬邊菊花盛開。孤雁失偶,哀鳴掠空。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心情,無人陪伴,小閣幽窗,獨自燒香,獨自成眠。真是“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後到昏黃。更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秋夜有感》)

讀書的時候,極喜歡一首數字藏頭詩,如今方知是朱淑真寫:

“下樓來,金錢卜落;問蒼天,人在何方?恨王孫,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難留。悔當初,吾錯失口,有上交無下交。皂白何須問?分開不用刀;從今莫把仇人靠,千種相思一撇消。”其實就是一首從一到十的字謎詩。可是那得要什麼樣的情懷,多深的忿懣,何其靈秀的才氣,才能寫出這樣的詩來。真是大才。可惜,因才傷運,妨礙幸福來敲門。

而不久後,又因才傷命。

老公要調動別處去任命,她看著老公和那個小妾恩恩愛愛,實在礙眼心痛,跟著去也不過是守空房,自燒香,小軒窗,燭淚成行,於是乾脆稱病回孃家。人家生了兒子的女人能夠母由子貴,朱淑真光桿一個,兒花女花俱無,又與丈夫無了情分,是走是留打什麼要緊?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恨孤單:重倚小闌干,逼人風露寒

回孃家暫居的朱淑真,想必父母一定會問:“為什麼回來?為什麼夫君上任你不肯跟?為什麼他會娶小妾?是不是你侍夫無道,只顧調弄筆墨,忽略了培養夫妻感情?”

這讓她怎麼回答?說和老公志趣不投?父母也許會笑:你一個女孩兒家,講的什麼志趣。說和老公不對脾氣?父母也許會語重心長地開導:小夫妻麼,打打吵吵的,過幾年就好了。說我寫的詩老公不懂?父母會後悔當初為什麼要讓你認字呢?總之,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而這個生身養身的家,也再不是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又基本上算是回不去了。心靈的那個家,情感的那個家,又在哪裡呢?真是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閒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謁金門·春半》)

鶯不是鶯,是鶯鶯;燕不是燕,是燕燕。雙字雙詞疊音,相偎相伴相偕。再怎麼風和日暖,若鶯沒有鶯鶯,燕不是燕燕,心裡也不暖。人生於世,必得要找著自己真正的另一半,才能夠鶯也鶯鶯,燕也燕燕。她想起了那個無果而終,遠走的初戀情人。他,怎麼樣了?娶妻了嗎?生子了嗎?快樂嗎?幸福嗎?偶爾也曾經想起過我嗎?

朱淑真可不是光想想就做罷的,她骨子裡是執著與叛逆的,打聽探問,明問暗問,總之,曉得了這個人沒有娶妻生子,一個人在遠地謀生。至於是不是因為她的原因,史家不清楚,我也不清楚。

朱淑真心裡的火苗“騰”地就燃起來了。

初戀啊。最難忘。

這個你不要否認,深更半夜看看你自己的心。

夜靜更深,乍起秋風,梧葉刷刷飄零,寒蛩聲聲。

“秋聲乍起梧桐落,蟄吟唧唧添蕭索。欹枕背燈眠,月和殘夢圓。 起來鉤翠箔,何處寒砧作。重倚小闌干,逼人風露寒。”(《菩薩蠻·秋聲乍起梧桐落》)

真的是逼人風露寒。逼人的不是寒風寒露,是心底的那股涼氣啊。汪曾祺小說裡寫到一個女人,死了丈夫,鎮日家躺在床上,也無聲息。房頂吊著六盞綠光朦朧的珠子燈,都被她躺得繩索朽斷,時不時地“滴嗒”掉下一珠,“嗒嗒嗒”,又掉幾顆。直到她死掉,房門封鎖,裡面的珠子燈,還在滴嗒、滴嗒朝下落。守空房的日子有多難熬,凡是兩地分居的夫妻和鰥夫寡婦都知道,因為人天生來就不是要孤燈朝月的。

在這個時候,只要能夠有一絲暖意,管它來自哪裡。若能追尋到一絲暖意,又管那個他是誰。至於合不合禮教,不管它,不管它。飛蛾撲火,就是這樣子罷。

而那個他,也就湊巧地來了。借春節到杭州探親的機會,和在杭州孃家寄居的她見了面。

乾柴碰見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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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好像惡俗極了。可是,實情好像真的是如此啊。好比焦渴的禾苗渴望甘露,兩個人怎麼相處都處不夠,整個春節,不停結伴出遊。人間繁華,映襯著來之不易又去之迅忽的快樂。“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元夜三首》(其三))

若說朱淑真做少女時,與這名男子的關係,僅限於一種容止之間的心動與曖昧,那麼此次卻是真正把愛情的美酒暢飲了滿杯。二十多天,春風如渡,兩個人的歡會時間,是用分秒來計算的。可惜再怎樣把一天拉長、拉長、再拉長,離別也轉瞬已至目前。情人離開了,畢竟要回去工作,奔衣食。自己又孤單了。

好在這次的孤單心裡不空了,因為裝了一個人。但是,陷於熱戀中的人兒啊,又怎麼熬過這一天又一天的光陰?情人繾綣時,恨不得長夜不日,偏偏轉眼間就雞啼喚出扶桑日;及至分離,又恨不得讓一天天快快過去,偏偏漫漫長夜,捱不過的更鼓滴漏。

半年後,情人再來杭州,兩人再次相會。

六月荷花別樣紅。那樣一個繽紛夏日,那樣的熱戀如煙似雨情懷,逗得鳥飛花兒開。好像從這個時候起,她才算真正嚐到了戀愛的甜蜜瘋狂滋味。看:“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清平樂·夏日遊湖》)都講女子要矜持,可是在心愛的人面前,要什麼矜持,就是全世界看到自己和情郎相依偎,又打什麼要緊。聚時甜蜜,散時落寞,怪不得詩經裡會說:“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本來就是女為悅己者容,將與情人相會之前,一定要勤梳洗,嚴打扮,一根頭髮絲不許亂,與情人離別,好似全身力氣都抽乾,懶得再向菱花鏡裡多看一眼。

朱淑真夠大膽。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環境,對女子又是怎樣的限制,她卻是那樣的瘋。一個嫁作人婦的女人與人相會不說,還要和衣睡倒在一個別的男人的懷裡,就像一朵花不擇時擇地而開。所以,可以想見,她的“貪淫”之名不脛而走,人們看她的眼神,必定飽含著鄙夷與不屑,而她香風所過之處,也必被人唾之棄之。不光燕雀不知鴻鵠之志,囿於雞窩的雞們也不會曉得鳳凰是什麼心理。

朱淑真觸線了,遭了圍攻。她能怎麼做?申辯麼?憑一己之力,去和當時強大的社會習俗申辯?有沒有一絲一毫贏的勝算?再說了,怎麼申,怎麼辯?一個婦女,理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幽嫻貞靜,總不能跑出去和人大聲論爭。那是古代,不是現在。

沒辦法,只好少見。真的是“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宵結得夢因緣,雲水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情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江城子·斜風細雨作春寒》)

細讀朱淑真,她的愛情寫在詞裡,她的命充斥在愛情中

她並無意反禮教,卻觸犯了禮教這個大怪物的逆鱗。到最後,只好是不見。不能見,不可見,想見而不許見,見了會有大麻煩。於是只好“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減字木蘭花·獨行獨坐》)

赴死:到死都是寂寞

就算這樣,她的風流韻事也從孃家傳到了夫家。雖是形同被棄,夫家的人卻大為震怒,責怪親家教女不嚴,做父母的,惟有低頭諾諾,因心頭有愧,覺得女兒的舉動也是欠妥。那個年代,真的是吃人,尤其是吃女人。清白家聲極為重要的一條就是“家無再嫁之女”。哪怕自己的女孩嫁了一個不成材不成器不成人的老公,那也要從一而終。從一而終還不算,還要替這個老公守節,到老再不能嫁人。那個時代甚至有望門寡,就是訂了親之後,未婚夫未及結婚死掉了,那這個未婚妻,這輩子就算再也不能嫁人了,就要為這個甚至還沒有見過一面的男人守寡。此生再與夫妻恩愛無緣。這種流弊流傳之遠,直到《儒林外史》的時代。書裡講一個老儒生,自己的女兒嫁的女婿病死了,女兒要殉節,活活把自己餓死,公婆尚且大驚不許,他卻贊同。他老伴罵他:“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個女兒要死,你該勸他,怎麼倒叫他死?這是甚麼話說!”他反清高地說:“這樣事你們是不曉得的。”及至女兒餓了八天,終於把自己活活餓死,老伴哭死,他反勸:“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

不是他這當爹的不疼女兒,這殉了節的姑娘入了節婦祠,“知縣祭,本學祭,餘大先生祭,闔縣鄉紳祭,通學朋友祭,兩家親戚祭,兩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倫堂擺席。通學人要請了王先生來上坐,說他生這樣好女兒,為倫紀生色。王玉輝到了此時,轉覺心傷,辭了不肯來。”

就是那樣吃人的時代,那樣綿長的流弊,不知道斷送了多少的好女子,諸多親朋好友,鄰里鄉親還要在旁邊吶喊助威。

朱淑真秉賦愛自由,不肯當這樣的傻子,卻也不得不屈從於這樣鐵圍桶一般的現實。沸沸揚揚的街談物議,打擊得她神昏氣喪,跑到寺庵暫住,燒香唸經。她在《書王庵道姑壁》一詩中寫道:“短短牆圍小小亭,半簷疏玉響泠泠。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有一陣子,我因寫作的事情被人誤解,網罵抄襲,心中萬般委屈,又一張嘴辯不過一萬張嘴,且又實在沒有時間與精力與一幫小年輕鬥來鬥去,就每晚都去河堤。秋涼之夜,蟲鳴唧唧,水如風,風如水,天上雲鱗如魚。坐在那裡,遠離塵囂,萬慮頓消。朱淑真想來也是想找一個這樣遠離塵世的所在,安放心灰意冷的情懷。黃卷青燈古佛下,不知道埋藏了多少人的青蔥歲月。

可是沒用。朱淑真不是黃卷青燈伴古佛的人。她的心仍舊不肯安分。當她覺得外界的輿論差不多已經風停雨歇,就又回到了杭州。一則惦念父母,二則惦念情人。情動於中,而發之於外,一邊惦念,一邊吟詩作詞,詩詞流傳出去,就又成了罪證。也或許兩個人再次幽期密約,誰知道呢。反正事情再次鬧得滿城風雨,夫家的人再次問罪。

時間大約在淳熙七年(1180)左右,晚上。朱淑真梳洗一番出了門,再也沒有回來。她把自己埋在了溪水裡。

終年大約四十五歲。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已離四十五歲近,我卻覺得慚愧,因為一顆心如同包了一包灰,對別個的人怎麼感覺都愛也愛不起來。滿目所見,皆是瘡痍。她卻四十五歲仍有一顆敢愛別人的心。

一步步邁進溪水的那一刻,不知道她有沒有再想起過那個少年。

春花如醉,春愁繚繞漫卷,那個人站在彼岸,衣袂翩翩。

溫溫天氣似春和,試探寒梅已滿坡。

笑折一支插雲鬢,問人瀟灑似誰麼?

那樣的含笑輕問,飽滿的幸福與被愛憐的小感覺。閨中寂寞,誰知道她詩裡寫的,是真的,還是幻想出來的?若是真的,算是享受過,若是幻想出來的……罷,就當她也曾經享受過罷。

必定是好過,可是好著好著就惱了;也必定惱過,可是惱過又好了;他哄她,懂她,疼她,愛她,憐她,惜她,而她,就那樣到死,都牽掛著他。而溪水正一波一波地漫過她。好涼啊。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一說是歐陽修所寫,一說是朱淑真所寫,我更傾向於是這個薄命女子是作者。過往的美好,如今都成了萬般的愁痛與失落。繁花似錦,胸懷冰冷,從此後,再也無處是歸鄉了。“停針無語淚盈眸,不但傷春夏亦愁。”“花外飛來雙燕子,一番飛過一番羞。”

這可真是: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就這樣,用一生的時間來回憶一個人給予的短暫只有一瞬的愛情。不如從未愛過,強似到死都是寂寞。

她因愛而生,因愛而死,死後獨留《斷腸詞》,卻又被她的父母給付之一炬。若非經人傳唱保留若干--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宛陵人魏仲恭從傳誦者的口中收輯其部分作品,題名為《斷腸集》,併為之作序,朱淑真的詩詞才得以流傳下來,中國文學史上,就不會出現朱淑真這個人。

朱淑真的詩詞一直為封建正統文學所輕視。

細讀朱淑真,她的愛情寫在詞裡,她的命充斥在愛情中

有人說她“然出於小聰挾慧,拘於習氣之陋,而未適乎性情之正。”(楊維楨《曹氏雪齋絃歌集》)有人說她“筆墨狼藉,苦不易讀。”(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有人說她“其詩淺弱,不脫閨閣之習,世以淪落哀之,故得傳於後。”(《四庫全書總目》)

這些評價的人,不懂愛情。然而,對朱淑真來說,至於後人如何評價她的詩詞,有什麼重要。詩詞不是她的命,愛情才是她的命。

沒有人會想到她在後世能得享大名,也沒有人想到這麼一個離經叛道的“瘋女人”、“賤女人”,在後世被冠以勇敢追求愛情的美名。世事如棋,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翻盤。可是,我相信她若泉下有知,必不稀罕這些虛名虛譽,若能讓她飽享一回愛情的甜蜜,足矣,足矣。

可惜美人如花命如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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