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克夫的女人

原创小说 克夫的女人

她第一次结婚的时候二十二岁,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满脸娇羞,面若桃花。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跟了三个男人了,却不知为何总想起当年她初婚那一幕。她甚至连第一个男人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却单单忘不了那一刻她小鹿一样的心境。

那年,女大当婚的年纪,媒人理所当然去找她爹娘提亲了。她们是相当有职业精神的,每一个媒茬儿都是要细细掂量过的,所有很少有让人恼羞成怒的差距。

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家境,爹娘老实,一辈子土里刨食也没刨出个什么究竟,充其量混个饱饭。所以当媒人坦然地说着对方的窘迫时,她并没有细细打听,爹娘也说只要人好肯干就行。和那个男人见了两面觉得人也实诚,就答应了男方急急地结婚诉求。她知道女人终归是要找一个男人嫁的,要是一个庄上谁家闺女迟迟没有媒人造访,爹娘嘴上就会起泡的,势必要踏破鞋底拜托媒人寻个人家的,万不能剩在家里。

她很是庆幸自己刚有了初嫁的心,媒人就适时来了。她还庆幸的是,男人比自己还小三岁呢,可是人家乐呵呵地像捡到宝一样迫切想娶她过门了。她个子还算高挑,模样周正,脾气和善,不会大声说话,男人也生的白净耐看,仿佛他家的糟心生活在他身上使不上劲似的,她心里觉得她是配得上男人的。

结婚了,没有婆婆的婆家除了一个老公公,还有她男人弟兄五个,男人排第四,三个哥都成家了,剩一个老五,老实的近乎沉默。在庄上,一大堆兄弟姊妹的家庭很是普遍,人们再怎么泥里土里打滚,总是要给孩子娶上亲的,对老百姓来说,繁衍后代终归是头等要紧事。所以她嫁过去也没有感到压力,像别的女人一样一天三顿饭伺候家里的男人吃饱,勤快洗衣干活。

她还是觉得自己庆幸,因为男人对她很好,有时还会给她说笑话呢,尽管她大了男人三岁,可男人说话的口气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妹子。地里家里的活也很累人,男人总是拉着她渐渐粗糙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和她说着家长里短,过去将来,她觉得日子里飘着的都是甜味。

那一年,村里的男人们好似忽然找到了挣钱的门路,疯了一般收集家里浇地的破管子,一堆一堆送到村头的破机器房里。那里不知是谁买了两台漆黑硕大的机器,整日整夜张着大嘴不停吞着这些堆成小山的破烂塑料管子,然后从另一端吐出一盘又一盘崭新的管子。

男人们挤着上前和管事的谈价钱,捆新管,然后三五搭伴骑着破自行车,屁股后面的车座上绑着比个头还高的两大坨新管,浩浩荡荡骑向最少百里外干旱缺水的地方。那里迫切需要大量的新管浇地,而废弃的破管子则有这些男人们各村搜集三五天后,再驮在屁股后面带回来交给村头那两座机器。

这一趟的差价就是报酬,据说很是可观,尽管一趟下来蓬头垢面,有时遇上风雨几乎目眦尽裂,但大家觉得很是值当。年轻的年老的男人们纷纷加入这个队伍,大家跑得愈来愈远,也越来越辛苦。旅店都是不舍得住的,那时还有所谓的干店,大通铺,地上铺干草即可,一晚上也就一两块钱,男人们晚上骑到哪就住在那里的干店,要上一碗面条再泡两个馒头经济又实惠。

这些愈来愈吸引人的消息把男人也撺掇去了,苦是不怕的,只要能挣到钱。她扛着即将临盆的肚子依旧忙里忙外,老公公身体越来越不好,看医拿药也是不少钱。虽然男人兄弟多,可每一家都是恨不得一分钱掰两瓣花。再说给老五成家也需要不少钱,总不能让一个病怏怏的老公公呼天喊地吧。

男人跑了两趟,还真挣着钱了,她很是欢喜,只是想到男人奔波一趟就得好几天,都累的脱相了,她心疼的很。每次男人回来,她恨不得把家里能吃的都端出来,滚烫的洗脚水早早烧好给男人泡脚,每件衣服都给男人细细洗几遍,叠放整齐。晚上,男人依旧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双手,在她耳边絮叨着给即将出生的孩子买东买西,怎样安排满月酒,下一趟准备去哪几个村庄。当然,男人还会给她讲笑话逗她笑。

跑了好几趟,孩子也出生了,满月酒的钱也挣到了,排排场场的酒席让她的娘家人很是满意,她觉得男人真给她长脸啊!

男人在闺女满百天后又去了,嗷嗷待哺的孩子花销的地方会更多。再说男人还说给她买个新的小巧的自行车呢,她见过,真是好看啊。她抱着闺女把男人送到门口的街上。这次三个人结伴,有一个还是本家的亲戚,开了一辆吭哧吭哧的三轮车,装了满满一车破管子,这一趟要是跑好了可不少挣呢!她心里也暗暗高兴,抓起闺女的小手跟男人挥了挥,三轮车“通通通”的屁股甩着黑烟一会就看不见了。

已是春天了,晚上都暖意浓浓了,她好不容易把闺女哄睡,自己倒睡不着了,那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她忽然很想男人,想他跟自己说话时眯眼的微笑,想他温热的双手。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男人不是刚走吗?也不知想了多久,她感觉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唤她,分明是自己男人的声音,就在床边啊,她心想难道是男人知道自己想他,先跑回来了吗?她很激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然后很快又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她醒了,想起夜里的情境她又笑自己了。分明是做梦了,男人刚走就梦到他回家了,这说出去门口的嫂子婶子们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吃过早饭,她抱着闺女在院儿里晒晒太阳,她还学会了一个小曲子,嘴里哼着哄闺女玩。忽然,她听到街面上一阵剧烈的嘈杂,接着是“咚咚咚”很多人的跑步声,那声音听起来真响,砸得她的心一颤一颤的,她心慌得厉害,抱着闺女也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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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她挤进厚厚的杂乱的人群,就看见了老公公那张因嚎啕大哭而几乎变形的脸,然后她似乎只能听见没完没了的哀嚎在耳边绕着回荡聒噪。层层叠叠的哭声像蹭进肉里的纱布拉回拉呀拉呀,生疼生疼的。

男人死了,和男人一起去的两个人也死了。那辆吭哧吭哧的破三轮车被撞的支离破碎,据说是凌晨和一辆载重卡车撞到一起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失了手。天大亮时,才有过路人发现了路边摊成一堆的三轮车架子,然后发现了散在草丛里,路沟里的男人们。

肇事的车早已杳无音信,她的男人后脑勺有一个很深的大洞,等她看到时,那里的血早已干枯,还结了痂沾在头发上。有风吹过时,她忽然害怕会有风顺着那个大洞钻进男人的脑袋里,她害怕男人感到冷,就只好紧紧抱着他,抱着那颗已经变了形的头颅。

这桩惨事在村上像一场瘟疫那般让人心悸,半个庄子的男人们都赶去了案发地点,妄图寻回一点公道。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人托人脸托脸,勉强寻到一个稍有关联的查案人员,辗转奔波,将近一个月,为几个失去男人的女人讨回了微薄的赔偿。

而她全然顾不上这些,那些日子,她不断想起的是那个温热的春夜,她真的听到了男人唤她的声音啊!她忽然明白,那一定是男人离开这个世界前的魂魄提前回来了,提前回来看了她和孩子一眼。她的心“咣当”落地了,泪水像左右奔突几天后刚刚找到出口,喷涌而出,汹涌澎湃。这场酣畅淋漓的哭泣之后,她释然了,男人死前该是不孤单得,也能闭得上眼的,他的魂魄不是提前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当死亡的恐慌渐渐消散,男人们又陆陆续续一趟趟跑出去挣钱了。男人死了,她以为自己从此会摊成一团软泥。可是很快,她照旧洗衣做饭养护孩子照顾老公公了,每日里孩子咿咿呀呀或大哭大闹,她几乎没有心思去细想男人。原来心上那剔骨般的疼也一日日淡去。她得想办法刨钱啊,孩子只能塞给老公公,她扛着锄头每天下地,新栽的烟苗,棉花苗要时常侍弄,更不能缺水。男人活着时,虽然她不经常做,但她心里明白农村的女人干这些活是要样样在行的,累的要死要活时,倒头就能睡着了,什么也想不来的。

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势喜人,日头也把她白净的脸晒成了斑斑点点的红黑色。她心里满是劲儿,闺女快会走了,都能叫妈了,收了这茬庄稼,就能给孩子买新衣服了,以后孩子长大了,还得攒学费呢!男人出事后,她很少回娘家,嫁了人终归是婆家人,男人死了,她还是他家的人。

那一日,天都擦黑了,她才急匆匆从庄稼地赶回家,看看孩子后,赶紧洗手做饭。老公公帮她看着孩子,她省了不少心。等她手脚麻利把饭端上桌,从老公公手里抱过孩子,老公公却没似往常那样埋头大吃,手里的破纸卷烟吸了一根又一根,表情艰难的像要拧出水,呛人的烟气把她咳的只擦眼泪。她抬眼忽然看见了那个整年老实的不出声的小叔子就站在门外的暗影里,没来由的,她的心又一颤一颤地揪起来了。

老公公把旱烟抽得浓烟滚滚,孩子也剧烈咳嗽起来,那句话还是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她在错愕之际忽然羞辱起来:她是一件东西吗?要在他们兄弟之间倒腾吗?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能成为个笑话了。于是她表现得像被烫着了一般,极力躲避着公公亲热悲痛似乎又是理直气壮的话语,那悲悲切切的哽咽声绕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逃了,逃得飞快,她知道再呆在这里,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都会难堪甚至难熬。

娘家终不是久留之地,她娘刚看到她大包小裹进家时,惊得声音都颤了。兄弟马上要成家了,好不容易才说成的姑娘还挑东拣西,她半路逃回娘家,可怎了得?

媒人像春天的使者,传递着令人欣喜的消息,很快,她就再嫁了。男人竟还是头婚,只是家穷给耽误了。她心里觉得有些亏欠这个男人,毕竟自己一肚子糟心事。她尽自己的心去操持这又一个新家。

说是新家,没有一件东西是新的,连她这个新娘,都是旧的。男人脾气不够好,急了会踹她几脚,但终归早出晚归忙活。她不委屈,这个男人又给了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家,她急切地证明着自己在这个家的价值,忙里忙外,起早贪黑,不觉得苦累。三间瓦房终于盖起来了,敞敞亮亮的,一如她重新敞亮的心。

她怀孕了,给男人生了个大胖儿子。男人爹妈死得早,没人照应她的月子,那又怎样?男人高兴得把她当了大功臣,她也觉得自己真是争气,有福气。她的第一个老公公得知她生了孩子,竟把闺女接走了,说让她先忙自己的事。她觉得这两个男人她都没有嫁错,都很仁义。

儿子很快也呀呀学语了,男人学会了泥瓦匠,每日里跟着旁人抹墙扶砖,也能够一家人开销。每当男人干完活回家用粗壮的双手髙举着儿子逗笑时,她倚在门边,笑成了一个幸福的妇人。

可没有任何征兆的,强健的男人开始了咳血,起先以为嗓子发炎了,就没放心上,继续扒明起早搬砖砌瓦。很快男人就喘不上气了,去医院一查说是癌,没等她东挪西借续上化疗的钱,男人就油尽灯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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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强壮的身体像个纸片一般贴在床上,留给她的是家徒四壁,债台高筑,还有一个只会满地爬的儿子。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欠的钱要还上,儿子要养,女儿要顾。挣扎劳作了几年,双手已布满老茧,脸色黑黄,她都已经忘记雪花膏是什么味道了。幸亏孩子们一向好养,没生过什么让她费劲的病。

每日忙完躺在床上什么也来不及想就会睡着,她只盘算看哪样活计挣钱多点。然而她不曾想过,一个没有依靠的寡妇很轻易会成为别人无意识的攻击对象。她家的地会被别人莫名多耕两垄;儿子动不动一脸抓伤哇哇叫着回来;她熬了大半宿才占的浇地水井会在她离开一小会儿就被别人抢了。而她浇地的水管被拖了很远,扔在路边。

她渐渐也与人学会理论,争吵,嗓门也大起来了。有次一个女人和她争地边儿,竟上手揪她的头发。周围一群看热闹的,她被掀翻在地,挣扎了好久,幸亏个子大,终是没吃大亏,回到家才发现嘴角都被抠流血了。

她没预料到寡妇的难堪日子会更甚,经常,半夜她会听到院门被拍得咚咚响,有时甚至敲到了她的敲户,隔着门窗,她也能听清是哪些男人发出的下流的笑声,她不敢出声,却着实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生活中劈头盖脸的恶意让她萌生了再找个男人的念头,她觉得仍然需要有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保护。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分,也好用来抵挡不堪的流言。

这个世上从不缺少女人心甘情愿伺候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几乎无所求的女人。所以,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男人,一个瘸了一条腿、一无所有的男人。那个男人用一种高傲而怜悯的姿态看着她拖儿带女进了门,确切说是进了没有院墙的门。作为报答,第二年,她给男人生了一个儿子。

对于要养三个孩子和操持这个几乎风雨飘摇的家,她早已波澜不惊。生活的犀利早已让她变得强壮剽悍,即便每天过得像打仗一样匆忙,哪怕这个男人无用得像麻绳串不起的豆腐,她却早已不再害怕。因为她终于明白,这辈子她不是克夫,她克的是多舛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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