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一個平和的憤青

《演技派》的第八餐,12月27日,我們跑到海風真的刮很大的青島,跟著李光潔體驗了一天劇組生活,順便蹭了一頓劇組餐。

那天是他新戲B組殺青,主要日常是補拍穿幫鏡頭。一天需補14頁戲29場,而且戲是跳著拍的,很可能拍完30集又跳回6集、8集、再到25集。我們看著他從短袖毛衣到毛呢羽絨服,換了無數次裝。有時候助理直接把衣服呼上他的脖子,他也就乖乖穿上,一副習慣了蹂躪的樣子。

中間擠出一頓飯的時間,劇組餐3菜1湯擺在桌上。大概是沿襲了早年開飯20分鐘就開工的習慣,他吃飯極快,挖一勺飯,就著一口湯,急匆匆往嘴裡囫圇,邊補充能量邊和我們聊天。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聊到這幾年行業現象,他主動談起一些“不理解”。

比如,他不理解媒體對“小鮮肉”的態度陡變。“剛有的時候,唉呀大家都開始誇呀,追捧啊,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人小鮮肉怎麼得罪媒體了,就開始拼命往死裡踩。人怎麼的了,怎麼都是你們,你們一會夸人家一會罵人家。我結識的那些都,也是小鮮肉啊,也都挺好的呀,(你們)為什麼呀?”

他也不理解“有演技”怎麼就成了值得標榜的事。“打個比方,咱倆約著一個什麼事兒,我準時準點到了,然後你就會說李光潔你真棒。你太厲害了!你按時來了!按時,不是應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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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字像一場憤青式怒罵。但現場情況是,他就坐那兒不解地看著你,說著說著情緒到高點處,解沒得到。他也不那麼失望,只是迅速自行安撫,情緒又慢慢趨向平和。

“現在,唉,說這些都沒有意義,(重複)說這些都沒有什麼意義。還是我們發展的太快了,別人邁一步,我們要邁十步,那邁這個十步當中,會有各種各樣不好的東西出現,那我們也要接受。

這樣起伏几次,像是已經被這些問題困擾很久——這些問題的受害者並不是他,所以起初我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掙扎,直到順著他說起就會興奮的“那個年代”,我們又補挖了周邊資料,拼湊出了他困擾和失落源頭的“那個年代”

18年前的劇組

接到《走向共和》劇組電話時,李光潔正在和人生中一道大坎兒搏鬥。

2年前考入中戲時,他曾信誓旦旦向父親保證:中戲學費是高出普通院校1倍沒錯,但您不用擔心弟弟未來的學費——到那會兒,我掙的錢一定能供他讀書。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李光潔年輕時#

憂患意識很強的李光潔,從大一起就往學校周圍的酒店跑,那裡面住著各種劇組的人。他一間一間敲開門,把背後寫著“中戲大一表演 李光潔 電話號:0100000000 轉 宿舍分機號0000”的照片遞給對方。

中戲向來不允許大一生外出接戲,工作人員常常在看見“大一”時詫異。李光潔就一遍一遍笑著給人解釋:“我說你們先留著,你知道有我,等一年之後你再找我。”

“所以一年之後真的有人找你嗎?”我們問。

李光潔嚼著嘴裡的湯和飯,又一次說起18年前的故事,表情和語氣毫無波瀾:“並沒有啊。

劇組電話等不到,老家先傳來了消息,他爸媽雙雙下崗。像被追著跑,當時大二的李光潔開始更賣力地跑組。上百個劇組被他塞了照片,然後照片石沉大海。

有一回,他遞完照片,走到酒店門口想起來,照片袋落在了劇組房間裡。回頭重新推開門,照片袋是找著了,一塊被找到的還有碎在垃圾桶裡的照片:“中戲大一表演 李光潔”——對方覺得用不上,看完就撕掉扔了。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15年後,曾有聽說這事的主持人義憤填膺:“應該揍他一頓。”

但這事發生在2001年的影視圈,當年沒有現在瘋狂投資人,沒有網劇,播出渠道只有電視臺——這讓稀有的劇組擁有了絕對的議價能力,大二學生被劇組當蘿蔔白菜挑,簡直理所當然。李光潔沒有底氣埋怨,“那時候就覺得,沒有人看上你很正常”,只能兀自在“我不夠優秀”和“我急需演戲”這2種無奈之間掙扎。

《走向共和》劇組的電話,就是在這時打來的。央視籌備的70集大型連續劇,李光潔在遞照片時根本沒敢想自己能被選上。電話之後事態越發夢幻,人擠人的海選試戲,他通過了;劇組開機前45天,他進組了。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久旱後遇到第一場甘霖,連當時空氣中水汽的味道都能讓人記一輩子。此後不管過幾年,李光潔再重提《走向共和》都很興奮,描述精準到細節。

試戲的場景是:“一個小房間,黎叔不在,就一個錄像機對著你,然後有一些道具,給你一個劇本,你就自己在那兒演,錄像會給導演送去看。”

等光時偷偷補覺的地方是:“試裝車裡,一堆盡那種御林軍、宮女、太監服的廂車。”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還有第一次領劇本極其愣頭愣腦的故事:“我去到劇組,製片主任說你就空手來啦,我說對,他說你沒背個包啊,我說沒揹包,拿包乾嘛?結果一尺厚劇本(李光潔瞪眼比劃中),嚇著了。拿個塑料繩,我拎著,跟買了一摞書似的揹回去(繼續比劃中)。”

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劇組,來得太及時,又太隆重。而李光潔對戲、對舞臺的敬畏感,也許就是從那一尺厚的劇本開始的。

神劇劇組裡的老先生們

至於這種敬畏感一點點具化成職業觀、價值觀,約束指引他,是在正式進組之後。那時距離《走向共和》開機還剩45天,李光潔和全組大小演員一起在大興區相聚,然後新世界的大門對他打開。

45天沒有工資的工時裡,他看見老前輩們一個個變成角色的過程。走廊裡溜達的王冰老師,架上大眼鏡,叼起大雪茄,穿著李鴻章戲服就不脫了。演袁世凱的孫淳老師,知道袁世凱有一雙美目,對著造型圖看,誒自己合格,但還是太瘦了點,實在看不出慵懶的勁兒。於是人就在大會議室紮根了,一天4碗麵條,配合打乒乓球迅速增肥,2周之後,重了30多斤,腰圍從2尺23擴到3尺。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劇組發的那一尺劇本,李光潔被前輩們領著,每天每天地讀,寫小傳,試造型,聊人物,群聊、一對一聊、周例會上還要聊,每個人都恨不得把7本書掰碎了吃下去。

當然沒人會抱怨45天沒錢拿,當年的演員們,只是冒出這想法,大概都會感到羞恥。

大家是為戲來,願意為戲瘋

。落在白紙一樣的李光潔眼裡,這些極富感染力的事,成了他對演員本色最初的理解。18年後,他一邊被我們叫作“潔叔”,一邊畢恭畢敬地主動講起這些前輩,他口中的“老先生”們。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真的是……我是很幸運的,能碰到這些老先生。”

“這個行業裡,

老先生們教給我的是,最忌諱同行跟同行說戲。”

“我們不拍戲的時候都會被導演叫去現場,坐那看這些老先生們怎麼演戲。”

最後這位喊他看戲的導演,叫黎叔。老先生們中,他對李光潔的影響最大。李光潔被揪到攝影機附近看戲後,現場經常會發生這樣的對話:

“演得好嗎?”

“好。”

“好在哪兒?”

就這樣,戲份一共才3、4集,李光潔足足在劇組拍了6個月,演習小半,學習大半,黎叔基本是親爹一樣帶他。他年紀小,表現不穩定。黎叔教他把角色關係拉到戲外:戲裡他的媽媽慈禧,在戲外是呂中老師,每天都被李光潔請到食堂去吃飯——“在生活中延續劇中的人物關係,所以一到鏡頭前,你就是這人。”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他那時想成功,想當“大演員”,黎叔教他說,你得鍛鍊身體,隨時準備著,因為不知道接下來來的角色需要你哪種技能。他的戲被退掉,苦悶,黎叔又安慰他說,這事兒得虧你20多歲遇到,4、50歲遇到會更慘。

李光潔一路遵循老先生們給的路標,紮紮實實演了5年戲。有一陣停下腳步一看,8大臺4個電視劇裡,都有他——霸屏達成,這就是當年“紅”的標準。期間黎叔又和他合作了第二部戲,《軍人機密》。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成熟演員李光潔,重遇黎叔。他印象很深的一場戲,是要和劇中的父親對飆,但情緒醞釀一天都沒找對。

在最沮喪之時,導演室裡突然傳出動靜。先是啪地一聲,對講機摔了,再是一頓罵聲,在場200多號人全都聽見了——黎叔罵了李光潔。李光潔又是羞恥又是挫敗,眼淚唰一下流下來了。

緊跟著,導演室又惡搞一樣傳出一聲“action”,開哭後根本停不下來,李光潔成功演完了這場戲。

老先生們還是天一樣大,老先生的話,還是該死的正確。老先生們說過的規矩和價值導向,貫穿了他的新人期和成熟期,慢慢在李光潔心中長成他對自己的藝術要求

80後演員的自我掙扎

正因為一直以來的這種要求,在2013年,李光潔為了找回自己演戲的狀態,選擇暫離影視劇市場時,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大逆不道。

起到分界線作用的戲叫《團圓飯》,李光潔很喜歡它,所以即便前一部戲殺青1周就要進《團圓飯》的劇組,他也執意接下了。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但是進組他就慌了,上一部戲裡,他還是富家公子哥。走進《團圓飯》,髒衣服破衣服穿上身,他需要流落街頭,甚至一度以撿垃圾為生。角色轉變太大,李光潔也沒太找到狀態,一個禮拜身體沒緩過來,甚至給自己下了最後通牒,再不入戲就辭演。

結果戲全情投入演完了,人出了問題。

“我再看所有的劇本,覺得嗯so so。我當時沒意識到自己掏空,後來有一次突然別人說,啊光潔,為什麼所有的劇本你都會覺得不好?是劇本的問題還是你的問題?噢,自己再想想,可能確實是勁使大了,把自己掏空了,那我需要充電了,就停一停吧就別拍了,然後去演個話劇。”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退出2年裡,他只有14年花3個月拍過一部劇,其他時候一心撲在話劇和生活上。重新迴歸之時,有預料之內的損失,人氣下跌了、接戲更難了、能支撐工作的錢更少了。

但是,也有預料之外的——這幾年撲朔迷離的輿論風向變化,他對我們提起又按下的那些不滿,都來自於此

原本在他的認知裡,演員按功力分,可能有新人演員、成熟演員、大演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出現了“小鮮肉”這個詞,然後演員的分類變了。

年輕好看的皮囊,被歸類為“小鮮肉”;然後流量時代開啟,媒體的集中關注助長了他們商業價值的飆升,商業價值保障了他們無演技而有戲演,這塊短板越來越短。與此相對的,是認真演戲卻無人問津的演員們。於是,媒體又讓這群人成為了“戲紅人不紅”、“老幹部”、“演技派”。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這樣不過2年,當這種模式對影視圈的侵害無法再忽視時,風向陡轉。媒體開始助長大家對“小鮮肉”的怒火,力捧當年冷圈裡“戲紅人不紅”的“老幹部”、“演技派”。

迎風者一時爽,跟風者一直爽——他討厭貼標籤,而貼標籤的一概而論,戰勝了尊重真相的個體分析,這場投機者的勝利讓他感到牴觸。是以不願意理解“演技派”,不願意聽到“老幹部”,更不願意接受媒體“妖魔化小鮮肉”。

原來記者是什麼?是無冕之王。我演過一個記者,就是一支筆,你寫出來那些文章,能引導的輿論,力量非常大。”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質疑到一半,他試圖把我們摘出來,避免進行他討厭的無差別攻擊:“你們我覺得就非常好。跑來採,800多公里來了,頂著寒風在外邊站著,(攝像)大哥今天還沒吃飯,吃了個麵包,這是在對自己的職業負責。”

可是有好多,他就沒有責任心這個事兒。

他是“那個年代”的“演員”,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幹一行,愛一行,敬重一行。

但沒想到的是,他們按文藝工作者的標準要求著自己有朝一日,卻突然被告知,你們只是戲子,存在的意義是娛樂大眾

李光潔:我不喜歡演技派這個詞,演員有演技不是應該的嘛?

沒有一個對自己有藝術要求的演員,能毫不失落地接受這種落差。大部分人都只是和李光潔一樣,掙扎完說服了自己:“反正都是要被大家娛樂的,那就愉快地被大家娛樂,心有堅持就好。

那天,我們有問過李光潔,懷念那個時代嗎?

他的回答是:“沒有什麼可懷念的,我還懷念我6歲的時候呢,沒有意義。過去的事情不要再回頭看,每個時代都是最好的時代。”

但我們想說,如果懷念那個時代,能讓哪怕多一個人瞭解演員的本質,多一個人尊重“演員”這個行業。

至少,會少一些失落過的“李光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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