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來臨之時(2

等我倆回到鎮上,我跟著他一起去了鎮政府。然後我找到鎮長,建議他召開一個聽證會,以此來確定佛洛爾死亡的原因。費爾比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完,然後想了想,接受了我的建議,立刻著手安排了下去。

聽證會召集陪審團花了兩天時間,最後它於週四下午在鎮禮堂(也常常作為法庭)召開了。這一天我們小鎮上的無聊居民們全都蜂湧而至,一個個就像聞到了腐屍的兀鷲,把佛洛爾的死亡當成了百年難遇的好把戲。

聽證會的主持者自然還是鎮長提姆·費爾比,陪審團則是鎮上的各色人物,比較好玩兒的是這裡面同時包括了牧師先生和王爾德。我看見他倆一人坐在一頭,顯然彼此一點兒都不想碰面。

斯諾醫生和斂葬師福克爾先出席作證,說明了驗屍結論,並將複印好的報告給了陪審團瀏覽。接下來則是我上場了。我把我的現場勘察情況一一彙報,然後讓他們關了燈,在幻燈機上把拍攝的照片展示了出來。

“好的。警長,你可以下去了。那麼,下一位作證的是克萊爾·納維茨基小姐。”鎮長中氣十足地大聲說道。

娜娜今天穿了件粉紅色的背心,她的好身材顯露無遺。我有些貪婪地盯著她走上去按著《聖經》立下誓言(注2),然後和她眼神交會,彼此一笑。

接著費爾比先生問道:“納維茨基小姐,警長提到一件事——你告訴他,你在佛洛爾先生被發現死亡前兩天還曾接到他的電話。是這樣麼?”

“是的,鎮長先生。”

“你剛才看到警長的照片展示了吧?那張照片是你的手機記錄嗎?”

娜娜斬釘截鐵地回應道:“毫無疑問,鎮長先生。”

“能把那部手機上的通話記錄給我和陪審團看一下麼?”

娜娜把手機遞給了納爾夫,然後它被先後遞給鎮長和陪審員們依次檢驗。隨後鎮長讓娜娜退下,把斯諾重新叫了上來。

“那麼,斯諾先生,你對納維茨基小姐的通話記錄有異議麼?”

斯諾搖了搖頭:“沒有,鎮長先生。”

“那你怎麼解釋驗屍報告的推斷時間呢?”

底下旁聽圍觀的群眾們一陣交頭接耳,鎮長不得不敲了幾下木槌讓大家安靜下來。斯諾則是一臉平靜,他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有兩個原因,鎮長先生。第一就是死者死亡這幾天呢,氣溫較高,這會加速屍體的變化,影響我們的判斷。第二呢,就是因為我和福克爾先生都不是專門學過法醫的,我倆對死亡時間的判斷,可以說,挺不準確的。就是這樣,鎮長先生。”

“也就是說,你認可死者是在被發現前一天到一天半的時間內死亡的嘍?”

“是的,鎮長先生。”

鎮長又看向福克爾,他則是起立並點頭同意。鎮長於是說道:“那麼請二位在更改後的死亡時間旁邊簽字吧。現在,聽證會暫時休會,請我們尊敬的陪審團到隔壁房間討論最終結論。”

我和娜娜一起從證人席上下來,走到了聽眾席上喬納森的旁邊。

“怎麼樣,喬,你應該沒參加過這種聽證會吧?”我問道。

“當然沒有啊,安迪,咱們這裡很少有這種大事。你表現得棒極了,我這時才覺得你真是個警長。”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我的禿頭皮,娜娜也在一邊誇獎起我來:“你知道麼,喬,我還被安迪逮過一次呢——是因為超速,吃了他一張罰單——不過他晚上就請我喝酒了。安迪是個好警長,他認真起來蠻可愛的。”

我聞聽此言不由地挺起了胸膛,這話讓我很是興奮。沒有什麼能比她對我的讚許更讓我開心的了,真的!

喬這時候開口問道:“安迪,我家那個老鬼死的時候,是不是也來了這麼一遭?”

“哦,是的,沒錯。那時候我還是警員呢。驗屍是縣上來人看的,斯諾那時候還沒回來。”

“可惜我沒參加。我應該回來看看那老東西的死狀的,真的,呵呵。”

這話讓我和娜娜沒法兒接下去,我倆只好尷尬地笑笑。這時候安琪拉·麥克勞倫走了過來。

“佛洛爾還真可憐。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事兒。”她開口道。

“問題在我,我要是早點去,說不定他還有救。”我也嘆了口氣。

“不怪你啊,警長,我應該先給他打電話的。”碎碎說,她看上去真的挺傷心,“他是個好顧客。就算喝醉了也沒什麼事兒,從來不鬧騰。你知道,他也就是剛開始的時候話多點兒。”

“是啊。”娜娜也低下眼眸,輕輕摟住碎碎,小聲安慰著她。這時候鎮長和書記員他們走回大廳,鎮長回到位子,敲響了木槌。

“請大家回到座位上!我們尊敬的陪審團,馬上就要回到這裡宣佈他們的結論。”

等陪審團就位後,代表陪審團全體的牧師先生走上前去,把一張紙遞給了費爾比。

“牧師先生,這是陪審團的一致結論嗎?”

“是的,鎮長。是全體一致的結論。”

“好的。那麼請你為大家宣讀一下吧,維爾迪奇先生。”

牧師維爾迪奇用他那寬厚洪亮的嗓子唸了起來:“鎮長先生,各位兄弟姐妹——啊,抱歉,我用了佈道時的稱呼——陪審團的一致結論是,麥克·佛洛爾先生的死因無疑是心臟疾病。從他本人死時的驚恐表情,以及現場勘察來看,無疑的,他是被一條鱷魚追逐,受到了過度驚嚇,因此導致的心衰。我們全體同仁一致認為,沒有人需要對麥克·佛洛爾先生的不幸過世負責,他的死亡,屬於不幸的自然死亡。”

觀眾中有不少人發出了失望的嘆息,無疑這些人都是一群看客。隨後鎮長宣佈了佛洛爾遺產的處分,由於他未立遺囑,其全部財產將有最近的親屬繼承。而離他最近的親屬,很可能就是菲比·佛洛爾家了,鎮長宣佈需要調查一番。

等我們往門口走的時候,我們遇上了菲比·佛洛爾。這姑娘顯得非常興奮,她對我說:“警長,如果我家真是麥克堂哥最近的親戚,哈,那我就有套大房子啦!這可真帶勁兒!棒極啦!”

“還是先完成麥克的葬禮,讓他入土為安吧。”

“你說的對,警長——但我還是好興奮!哈哈哈哈!”

我們無語地看著這個傻姑娘興沖沖地離開,決定一起去“巫毒娃娃”喝上一杯,來為可憐的麥克作為告別。

(注1)此類死亡原因有疑點時召開的公開聽證會類似法庭,由各方出示證據,由一個類似陪審團的代表會議得出結論。我記得英語裡也使用陪審團一詞,因此仍寫成陪審團,希望各位明白這一制度的讀者不吝指正。

(注2)指英美法庭作證時必須手按聖經,發誓不做偽證的儀式。


(十一)

“我不得不說,老佛洛爾真是可憐。”王爾德站在吧檯後面,一邊給我們倒酒一邊說道。

“是啊,居然心臟病發作——他的酒喝得太多了。”娜娜也表示惋惜。

“他除了酒,也算是無慾無求了。”王爾德繼續說道,“他對情啊愛啊似乎都無動於衷——他也從來沒正眼看過我的表演。”

我擺了擺手,說道:“根本不是這樣——你還是來得晚,根本不知道他的事情——老佛洛爾有過女朋友,然後被甩了。從那兒以後,他才開始喝酒。他心裡只怕還對那個姑娘念念不忘吧。”

王爾德沉默了,他隨後舉起酒杯,說道:“咱們敬可憐的佛洛爾一杯。”

“敬佛洛爾!”

杯中美酒一飲而盡,我看見碎碎正在和喬他們說話,就壓低聲音問王爾德:“怎麼樣了?你和她?”

“哦?不可能的啦。我已經放棄了。”

“可是我悄悄問過碎碎,她對你的易裝癖沒什麼意見啊。”

王爾德露出了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警長,你這種直男不會懂的。碎碎是直的,你明白麼?”

“可是你喜歡的不是女人麼?”

王爾德搖搖頭,說道:“是這樣子的。我的內心裡是個女人——所以我才易裝——但是呢,我喜歡的不是男人?明白嗎?我喜歡的是女人——但是安琪拉是直的。”

我差點被他繞暈了,“呃……你的意思是,你其實是一個有男人身體的蕾絲邊?就因為碎碎是直的,所以她不能接受你?”

“沒錯呢,我的朋友。”

我不禁低下了頭,“這也太——”

“所以我們這類人就是怪胎呀!”王爾德歡快地說,而碎碎也轉過頭來問道:“我好像聽見你倆在說我?嗯?”

我和王爾德一起笑了起來,倒是把碎碎他們幾個搞得莫名其妙。老天,我真喜歡這樣的生活和這些傢伙。

三天後我們都參加了麥克·佛洛爾的葬禮。他被福克爾先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彷彿仍有呼吸只是長眠而已。牧師維爾迪奇先生唸的悼文裡稱他是平和善良的朋友,這倒是個不錯的評價。

佛洛爾最近的親屬,最終證明確實是菲比·佛洛爾家。她父母讓她繼承了麥克的一切,他們也都從鄰鎮趕來,和他們的女兒菲比一起作為親人主持了葬儀——他們並未顯露什麼哀容,畢竟他們和麥克只是親緣關係,本身並不熟稔。

碎碎給他帶來了一瓶好酒,放在棺木中和麥克一起沉入墓穴。其他人則把鮮花紛紛拋撒進去。隨著墳塋上的封土被逐漸填滿,大家陸陸續續轉身離開。我離開的時候,看見菲比·佛洛爾沒和她父母一起走,還站在那裡看著,於是我走了過去。

“嗨,菲比,沒事兒吧?”

“哦,警長,不,沒事的。我只是得看著他們把墓碑樹立好。你知道,雖然麥克和我不是很熟,也沒什麼感情,可他畢竟留給我一套房子,還有汽車和船,我總得把他的後事照料妥當了。這也算感謝他啦!”

我頓時感覺心裡暖暖的,這傻姑娘說到底還是個好孩子。“嗯,那他的東西,後續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哦,他的照片什麼的我會留著的。衣物被褥什麼的我打算洗乾淨捐贈出去。其他東西我會看看,要是我不打算留下的,我會組織個後院拍賣,賣給大家好啦。”

我點點頭:“我想說的是,麥克有隻貓咪,叫做‘嚕嚕’的橘色短毛貓。它可能跑到林子裡去了,一直沒人看見它。要是它哪天跑回屋子,你能收留就留下它。要是不想養,你就抓住它,然後告訴我,我幫你找個接手的。”

“沒問題,警長,我挺喜歡貓咪的,可是我媽媽過敏,一直沒法養。現在我自己有房子啦,我可以養它的,那畢竟也是它家。”

“謝謝。那麼再見了佛洛爾小姐,改天見。”

之後的一週,我們的鎮子恢復了平常——這可是狩獵季開始前最後的平常。我和喬去幫娜娜收拾了船隻和房子(狩獵季她也兼營住宿),鎮上的其他人也都趕在這最後的平靜裡抓緊時間收拾準備。

等到週末,當“狩獵季開始”的招牌出現在街頭巷尾時,那些來自各處的獵人和遊客也如期而至。我們警察的工作一下子忙碌起來:我們得查車速,查武器許可證和狩獵許可證,要關注這些外地人是不是帶了大麻或是其它更烈性的毒品,要防止他們和鎮民衝突或是彼此衝突,還得檢查他們的漁獲獵獲是否合規。我們忙得簡直焦頭爛額,沒辦法,誰讓警署的預算有限,不能多招些人呢?鎮政府也只能如以往一樣,把所有職員全都派出來協助這些工作,這才勉強夠用。

當一切都走上正軌,我也好不容易輕鬆了一些。總算有一天晚上,我終於能脫身出來,去“巫毒娃娃”小酌一番。

酒吧裡現在坐滿了人,人聲嘈雜,幾乎把音樂聲全都壓制住了。我仔細聽了半天,才聽出來現在放的是邁爾斯·戴維斯(注1)的爵士樂唱片。

我等了一會兒,才等到了吧檯旁的一把椅子。我坐好之後,碎碎走過來招呼道:“你好,你要——哦抱歉啊,警長,我忙得團團轉,沒看見是你。”

“沒事兒,給我一杯啤酒,再來點小吃吧。”

“有新鮮的炸魚排。”她看也不看我,一邊收拾旁邊的酒杯一邊說道。

“好的,就這個好了。”

然後我環顧四周,全是些不認識的面孔。這些城裡來的遊客或是粗魯的獵人,一個個聊得不亦樂乎,比如我右邊的老兄,就正在吹噓他今天的獵獲——“我就那麼一扣扳機,砰!那條鱷魚就開始在水裡打起滾兒來了。嘿,個頭可不小呢!”

哈,我心裡暗暗嘲笑,你又不是徒手抓的,站在安全的船上,拿著一把獵槍,要是打不死才見了鬼呢。要知道,打鱷魚這事兒,我可是十二——

“你沒遇見沼澤魚人麼?”一個蒼老緩慢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哦吼!我就知道,你這老騙子可不會錯過狩獵季的!

說話的自然是愛德蒙·李,本鎮的“巫毒大法師”,算命高手,職業的騙子。只見這老傢伙戴著墨鏡(是要裝瞎子麼),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西裝外套,身上掛滿了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兒(鱷魚牙,乾癟的老鼠之類動物的腦殼,烏鴉翅膀,蛇皮,等等等等),手指上戴著幾個鑲嵌碩大假寶石的金色戒指(我猜八成不是真金),手裡則是拄著一根漂亮的柺杖。這些搭配湊在一起,反而有種神秘的感覺。

“什,什麼是沼澤魚人?”這個一看就是城裡來的笨蛋,果然一下子就上套了,“還有,你是哪位?”

李低頭致意:“愛德蒙·李願為你效勞——我是個巫毒教的巫師。”

這下子更吸引這些城裡人了。他們趕緊讓李坐在了中間,還給他叫了一杯酒。然後有個胖子又重複了之前的問題:

“什麼是沼澤魚人?”

李沒有直接搭話,他喝了一口手裡的朗姆酒,才用意味深長的語調說道:“你們聽說過天蛾人、大腳怪或者卓戈奧卡布拉(注2)麼?”

“沒錯,是聽說過,可是——”

“沒有可是!沼澤魚人是比它們還可怕的怪物!它們就隱身在這個鎮子後面的大沼澤裡!不要被它們抓住,否則你將屍骨無存!”老騙子突然提高了聲調,用一種虛幻的語氣說著。

那幾個吹牛的獵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問道:“它,長什麼樣子啊?”

“它們長著普通人的容貌。但是它們的腳是鱷魚的腳,在胸部以下的身體上不是人的皮膚,而是片片魚鱗。它們的嘴裡還藏著一個嘴巴,滿是吸管一樣中空的利齒。這些魚人啊,它們會假裝成落水者向你呼救,然後把你拖下水去,先吸光你們的血液,然後再吃掉你們的皮肉和骨頭。如果你遇上它們,並且中了他們的圈套,它們就會卸掉偽裝,露出它們本來的可怕面孔——幾乎所有人,見到那張可怕面孔,他們就會立刻被嚇死或者嚇瘋。”

最先吹牛的那位鱷魚獵手,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問道:“老爹,你這是嚇唬小孩子的故事吧?”

李一言不發,只是慢慢地捲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了右臂。哈,還是老一套呢!

“看看這塊兒吧。”他胳膊上有一塊兒少了一大塊肉,這就是他騙人的證據之一,“這裡,就是魚人咬掉的。因為我是個巫師,我憑藉自己的護身符才僥倖脫逃。”

那塊肉我清楚得很,那是他年輕時候被一臺電鋸切掉的,這老騙子從來都把它當做沼澤魚人的咬痕。

那幾個傻瓜上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們對這個奇怪形狀的舊傷口將信將疑,那個胖子又開口說道:“還有別的證據麼?”

老李哼了一聲,把袖子立刻拉下來,做出要走的樣子:“我是為了你們的安全,不信就算了。幾周前還出過事兒呢。”

“老爹,你別走,再給我們講講。”那人趕緊拉住他道。

老騙子愛德蒙故意做出不情不願的樣子,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我告訴你們可以,但是這事關本鎮的聲譽,你們不可以再說出去。”

一陣嗯嗯之後,他說道:“前幾周,我們有個漁夫死了,麥克·佛洛爾,是個好人。他被發現是死於驚恐,那張臉都嚇得變了形,那個樣子,嘖嘖。鎮上的警長髮現他死的地方附近有一串腳印,帶蹼的腳印。大家都說那是鱷魚的,可那隻不過是為了自欺欺人——沒人見過直立行走的鱷魚,不是嗎?”

那幾個城裡人這下子有點兒嚇壞了。鱷魚獵手問道:“那,你的護身符管用麼?”

“當然,這可是從大巫師‘祖祖媽媽’(注3)那裡學來的,我活了80多年了,哪天騙過人?”

幾個傢伙立刻掏出錢來向他買了護身符——其實不過是一堆不值錢的破爛。我並沒有揭露他,也沒說出他才60多歲的秘密——狩獵季愛德蒙也得賺點兒外快不是?

等那幾個傢伙離開,愛德蒙就高高興興地開始數起錢來。我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

“警,警長……”

我看著他,說道:“老爹,我不會抓你的。但是請你以後別用佛洛爾的死作為你的噱頭,好麼?如果再有下次,你明白我會怎麼辦。”

“好,好的警長,我再也不敢了,請你放心。我的好警長,我來請你喝一杯怎麼樣?”他諂媚地看著我說道。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繼續等我的啤酒和炸魚去了——碎碎大概是忙得忘記了我,我絕望地想著。

注1:20世紀50年代的著名爵士樂手。

注2:全是美國民間傳說中的怪物,相信它們真實存在的人那是相當的多。

注3:祖祖媽媽這個名字,出自尼爾·蓋曼的《美國眾神》——這本書真棒!


(十二)

好在碎碎最終還是想起了我,她拿來了我的啤酒和炸魚排。我正要開動,愛德蒙·李這老傢伙又湊了過來。

“警長,你不介意我坐你旁邊吧?”他端著一杯啤酒(鬼知道又從哪裡騙來的)問我。

“坐吧,沒事兒的,老爹。”

“謝謝,警長。我剛才轉了一圈兒,發現已經沒有需要我幫忙的新朋友啦,我就想,和老朋友喝杯酒聊聊天,也是好的。”

聽到這話,我把我的魚排往自己懷裡推了推。這老騙子視若無睹,繼續他的誇誇其談了:

“警長,我可有一段時間沒見你了。你的頭髮似乎又少了些——我有個生髮的秘方,你要不要試一試?放心,我可不要你的錢,咱們是老熟人,不是嘛。”

“不勞你費心啦,老爹,我對自己的謝頂現在很滿意——這讓我看上去更成熟,不是嗎?倒是老爹你,這麼些年你的詞兒都不帶換換的。要知道,不少遊客都是年年來的,下次來的時候,你再怎麼賣給他們護身符呢?老天,沼澤魚人?我記得打從我還是個小屁孩兒的時候,你就是這套詞兒了呢。”

這老傢伙咧嘴笑了,露出他那口雪白的牙齒——說實話,他這麼大年紀還一直牙口這麼好,讓我不禁懷疑其實是假牙——然後開口說道:“警長,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啊,沒有一個把沼澤魚人當回事兒的。”他忽然收斂了笑容,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了下去。

“你瞧,沼澤魚人確確實實是存在的。就像總統巨像(注1)一樣,咱們誰都沒去看過,可它不就確確實實在那裡嗎?那些魚人,我祖父見過,我父親見過,我也遠遠地偷看過。它們是真的,警長。”

“你見過?老爹,別吹牛了,我可不信。”我一邊嚼著炸魚排,一邊表示著我的不屑。

“聽我說,孩子,你不要不相信。”李看著我,冷靜而且認真地說著,“如果我是你,我就離你那個朋友德拉維爾遠一點兒,不然等他迴歸沼澤的時候,說不定會把你當成祭品,一起拖下水的。”

“等等,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立刻放下酒杯,看著他的眼睛問道。我這才注意到,這老人的一隻眼睛似乎已經開始出現白內障了,顯得渾濁不堪。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灌了一大口酒,然後咯咯地笑了起來。“去問問你的朋友好了,警長,問問他,他們家族的每一代人裡失蹤的那個都去了哪兒?問問他,他們德拉維爾家受到的詛咒到底是什麼?呵呵呵。

李的聲音不大,在這嘈雜的酒吧裡卻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顯得冰冷而且刺耳。隨後他向我點點頭,放下酒杯,轉身離開。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在這一刻,我覺得他看上去真的就是一個巫毒法師,真的。

我沒有立刻追上去問個究竟,他的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只覺得那些話如同一條冰冷滑膩的蛇,把我緊緊纏住了。我試圖甩脫開它,卻發現沒法拋棄愛德蒙剛才這幾句話給我的深刻印象。四周的嘈雜和音樂,我一下子都恍然無覺,就如同被扔進一間黑屋中一下子失去了與世界的接觸。

“警長,警長?”

這時候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終於把我一下子拉了出來。我有些驚慌失措地抬頭看去,不是別人,是湯姆·懷特。他拎著裝貓咪的便攜籠,就站在我旁邊。

“嗨,湯米!”

他坐了下來,奇怪地看著我:“警長你剛才好奇怪,怎麼了?”

“哦,沒事兒,被愛德蒙老騙子給唬住了。他剛才講了一些話,讓我有點走神。”

湯米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真沒想到你也能被他給唬住啊警長!我還以為你是啥都不怕呢。”

“我們小時候,人人都怕愛德蒙——你怎麼樣,湯米,這幾天夠忙吧?”

“確實挺忙的。警長,我今天遇見菲比·佛洛爾來著,她說麥克的貓咪還沒回來。我實在擔心那小東西呢。”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兒的,湯米。貓咪比人強,真的。”

“希望如此吧。”

我和他道了別,然後在盤子下面壓了鈔票,起身離開。當我走到門口時,我突然升起個念頭——我打算去和喬聊聊,談談愛德蒙·李的胡說八道。

和酒吧的喧囂相比,夜色中的鎮子顯得安靜從容。路燈下的道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行人,只有家家戶戶透出的燈光流露著溫馨祥和。

很快我的車子就到了德拉維爾家門口,他家的窗戶上透出電視的光影變化,看來喬就在家裡。於是我下車走過去按響了門鈴。

“哪位?請等一下,我穿下衣服!”喬的聲音從門裡響起。

“是我啦,喬!”

“安迪?夥計,等我一會兒。”

我等了好一會兒,他才過來給我開了門。我看見這傢伙穿的筆挺,連袖口也緊緊扎著。

“幹嘛穿得這麼整齊啊?像是去上課似的。”

他一邊引著我進來,一邊嘆了口氣,“這不還是皮炎的問題,還沒好呢——我剛才脫光了,在看電視,我想你大概不想看我的鳥兒吧,哈哈!”

“拉倒吧,我又不是沒見過。”我搖搖頭倒在了沙發上,“嗨,喬,有個事情我給你講講。”

“怎麼了?”

我於是把愛德蒙·李的話給他一五一十講了,他摸著下巴聽完,然後笑了:

“安迪,這老傢伙知道的還真不少呢。就是那麼傳的。”

“怎麼傳的?”

喬站了起來,示意我跟上他,然後他領著我去了二樓的書房。然後他打開一個櫃子,取出一本硬皮的老式相冊來。

那裡面全是德拉維爾家族的古老照片,還有些剪報之類的。喬從頭開始講起來:

“你看,安迪,這個是我家最早的照片,一九零幾年吧,這一代的西蒙·德拉維爾,精神錯亂,跑進了沼澤裡失蹤了。就是這個人,喏。”

“然後下一代的老傢伙裡,這個傢伙,好像是叫邁克爾還是麥克來著,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這個是我的曾祖父,以實馬利·德拉維爾,好不容易出現的一個虔誠的老實人,他在沼澤釣魚的時候被鱷魚襲擊了,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克萊德在場親眼目睹。從那以後,他就有些精神錯亂,然後某天自己划著船進了沼澤,最後家人只找到了船。”

“到了我父親這代,他哥哥安德魯斯在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釣魚的時候失足落水,然後被一條鱷魚拖走了。”

“然後是我妹妹。”他說完這句就沉默不語了。

“天哪,你們家,還真是……”我實在想不出如何形容,這還真是厄運連連啊。

“沒錯啊,”喬又嘆了口氣,“傳說中,那些被瘋子維克托燒死的黑奴裡面,有一位是個巫毒法師,還是法力很高強的那種。就是他下了個惡毒至極的詛咒,使得我們家每代人裡必須橫死一兩位。”

他停了停,繼續說道:“我家那個老瘋子,特別信這套玩意兒。他總是在我們耳邊嘮叨什麼‘得死一個’,‘德拉維爾家會絕嗣’什麼的鬼話。說實話,我倒蠻希望那個詛咒落在我身上,而不是吉安娜。絕嗣就絕嗣好了,我們這個鬼家族,也沒什麼好留下的。”

我無話可說,只有摟著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喬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建議一起下去喝一杯。

接下來的時間,我倆坐在沙發上,幹了不知道多少瓶啤酒,聊著天,看著無聊的真人秀節目,就這樣到了將近12點。

“我突然想起來,我家那個混賬老爹,曾經還給我講過什麼家族的傳承需要你來繼續——可惜他沒能把這個什麼鬼傳承告訴我,哈哈哈哈。”喬突然說道,然後他打了個大大的酒嗝。

“最好是什麼藏寶之類的。”我打趣道。

“對了,湯米今天告訴我,下週他們來推平那個破樓,我委託他到時去看著。要是真有什麼密室啊,藏寶啊啥的,到時候就知道了。”

我問他:“不說這個了——你和娜娜的事情,到底進展如何了?別放棄啊老兄。”

“我啊,打算過些日子久去新奧爾良看看我這個皮膚病,要是再嚴重下去,我肯定沒法追她了……算了,還是別給你們看了,忒嚇人了。而且最近我睡眠很不好,老做噩夢,還有耳鳴,天天聽見敲鼓似的聲音。他媽的,安迪,要是哪天我突然掛了,我就把這些留給你和娜娜好啦。”

喬頹然地躺倒下去,我意識到我也得回去了。他苦著臉起身,送我到了門口。喬這時突然說道:“你應該去追求她,安迪。你才適合她。”

“拉倒吧!”我給他胸上輕輕打了一拳,然後告別並轉身離開。

我一邊往汽車走去,一邊想著剛才的情景:那一拳打在他胸上的感覺好奇怪,彷彿襯衣下面是什麼硬質的東西似的,有些輕輕颳著我的指節。

(注1)指拉什莫爾山總統巨像。


(十三)

新一週的週四上午,輪到我在開往24號州道的路上值守,檢查進出本鎮的遊客車輛了。正當我在檢查某位獵人的獵獲時,一輛車子在我背後停下來,還按了一聲喇叭。

我回頭看時,是娜娜的車,但是副駕駛座位上坐的是喬。我於是抬手放行了那位獵人,轉回去走到他們旁邊問道:“嗨,你倆要去哪兒啊?”

喬答道:“我打算去一趟新奧爾良——娜娜她捎帶我一程,拉我到長途車站。”

“我要去趟加油站——咱們鎮上那家的油不夠了——安迪,你有什麼要帶的麼?”娜娜探過身子說道。

“沒有啦,你倆路上注意啊!喬,你去城裡看病麼?”

“沒錯,”喬點著頭說道,“我約了位大夫——我一個以前的客戶推薦給我的。安迪,我要去幾天,可是今天他們就會來拆我家那個老房子,我得麻煩你這幾天幫我盯著點兒,萬一找到些遺漏的私人物品,你就幫我收著。我也已經和湯米說了——因為鎮長派他負責和施工隊溝通,所以他會在現場。有事的話,他會打給你的。嗯,還有,你要是忙的話,我就請娜娜幫忙。”

“沒事的,夥計,放心吧,我一個人就搞定了。”我伸手進去,拍了拍他的肩頭,“你倆路上注意。”

“放心吧!”隨後我們揮手道別,我看著他們的汽車消失在道路拐彎處。

晚上娜娜就回來了。我下班後,走進“巫毒娃娃”的時候,她正和來旅遊的一家四口出門,顯然她攬到了這樁民宿生意。

“嗨,娜娜!”我朝她打招呼。

“嗨,安迪。我為你介紹一下,這是梅柯愛爾一家人,他們要去我家住宿,明天早上我會開船帶他們去沼澤裡遊覽,順便釣魚釣龍蝦什麼的。”

那位遊客先生和我一樣是個禿頂,一看就是個軟弱的眼鏡男。他太太則是一臉未消的怒氣,和那兩個可愛的孩子看上去一點兒不像。

“嗨,警長,”她氣呼呼地衝我叫道,“你們這裡的酒吧居然有這種下流演出!天哪!你們就不怕孩子看見麼?!”

她丈夫連忙上去勸解。我猜他們可能正好趕上了王爾德的表演吧!我沒直接迎上她的怒火,而是伸手指了指酒吧門口的招牌。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內有脫衣舞表演”。

那婦人的氣焰一下子蔫了下去,她悻悻地拉著家人,和娜娜一起往汽車走去。娜娜回頭給了我一個抱歉的微笑,就帶著她的客人們一起離開了。

因為第二天是我休息,所以之後的夜晚我喝了不少,還和某個自以為是的獵人比賽掰手腕,贏了一小筆賭注。之後,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回到了家裡,並且躺到了床上。等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我摸著因為宿醉而疼痛的額角,慢慢地坐了起來。我發現我不光是沒脫衣服就上了床,連我的靴子,還一樣在腳上。

“哦,該死,該死。”

這時我才注意到,是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於是我接起電話。

“嗨,安迪!”

“你好,哪位?”我問道。

“是我啊,湯姆·懷特。”電話裡叫道。

“啊,抱歉啊,湯米,我昨晚喝多了,腦子還有點暈,沒聽出來。”

“沒事兒,警長。是這樣,喬伊斯和我說他委託你了是嗎?是的?啊,好的。警長,我們昨兒拆了一天,那個,今天來拆的時候,我們挖出了一間密室。對!密室!裡面有不少東西。你還是過來看看吧?”

密室?我的腦子還有點暈暈乎乎的,這不會是德拉維爾家的藏寶吧,哈哈!

之後我用冷水衝了半天臉,又吃了止痛藥和阿司匹林,這才緩過點勁兒來。我於是出門上車往德拉維爾老宅開去。

購買德拉維爾家土地的那家農產品公司,把通往老宅的道路已經初步修整了一番。泥土路已經換成了壓實的碎石路,我還看見他們已經開來了鋪路機和壓路機,大概準備鋪瀝青了。

道路兩邊的參天大樹沒被他們砍伐,但是喬他們家原來的樹籬已經被剷平了。以前破敗的馬廄和小屋的廢墟也已經蕩然無存。馬場的籬笆全拆得精光,馬場裡停滿了工程機械和工人的汽車。

我把車也停在了那裡,然後下車往之前還是大宅的那片廢墟走去。工人和監理人員都戴著安全帽,正在那片建築殘骸上來來去去,把拆下的東西一點點搬走,就好像是在享受巨獸屍體的一隊螞蟻。

“嗨!”我衝背對著我,穿著西裝的一個傢伙喊道。我猜他大概是經理?

那傢伙轉過身來,看見我一身制服,警徽鋥亮(我沒換衣服),嚇了一跳。他問道:“呃,警長,我想我這裡沒出什麼事兒啊?!”

“啊,你誤會了。”我握住他伸出的手搖了搖,“是我的朋友湯姆·懷特叫我過來的,原屋主喬伊斯也是我朋友——他委託我倆幫他收拾私人物品。”

“啊哈,我知道了,那個挖出來的地下室在那邊,你的朋友也在,正等你呢,警長。”

我正要過去,這位經理叫來他的助手,也給了我一頂安全帽。隨後我就跟著這位助手往大宅的殘骸走去。

門前的石質階梯和露臺還沒拆除,我倆走過以前是大門的位置,往前走了幾步。然後這位助手先生就指給我看。

木質地板已經拆開了,眼前是一個沒有屋頂的地下室,湯米正在下面和幾個工人收拾房間裡的東西。

“湯米!”我衝他喊道。

“嗨,警長,下來吧!”

我順著他們架設的一架梯子爬了下去,湯米上來迎著我,眼神顯得興致勃勃。

“他們一大早就通知我,發現了這裡。”他揮了揮手,向我示意道。

“這個位置,呃,大概是喬他家一進門那個大樓梯下面。”我估摸著說道。

“Bingo!警長你說得對呀,他們也是這樣說的。”

我問道:“這裡都有些什麼?”

“也沒啥,有一張舊桌子和配套的椅子。有個書架,上面有一些古舊的老書。還有個大蜡燭臺——我猜可能是銀的。喏,我收拾到那邊的箱子裡了。”

“那是什麼?”我注意到地下室一角有個磚砌的小臺子。

“那是口井。警長。”

我走了過去,果然是口水井。井上的蓋子已經移開,我走過去往井裡看了看,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

然後我走到箱子那裡,想看看有什麼書籍,結果我看見的除了那個大銀燭臺,就是一些書脊上印著泥金字的古舊硬皮書。我看見其中有幾本是外文的,但我搞不清是哪國文字。

而英文書籍裡,我看到有字典,一本天主教教義,還有一本薄薄的著作(它的書脊和封面都沒有名字)。我順手把那本書拿了出來然後打開,只見紙頁發黃而且脆弱,扉頁上用翠綠色的墨水印刷著:《海神的敬禮》,並沒有作者和出版社之類的信息。我小心翼翼地翻了兩頁——發現是一本詩集——然後放了回去。

“警長,我們要把書拿上去啦。”湯米在我背後提醒道。

“哦,好的好的。”我和他一起把書箱搬到了施工隊的吊車放下的一塊平板上。然後吊車把它隆隆地吊了上去。

“那些傢俱還要保留麼?”湯米問我。

“不,應該不用了。”我瞭解喬的想法,他對這舊宅中的一切並沒有太多留戀。

他轉向工人們喊道:“先生們,剩下的東西就不要啦!隨各位處理好了。”

我和湯米隨後爬了上去。他幫著我把那個箱子搬到了我的皮卡上,然後和我告別:“我得回去坐著啦,警長,晚上你去喝酒麼?”

“哦,算了,我昨晚喝得太過了,謝謝,湯米。”

“那就明天見嘍!”

回到家,我把書箱費力地搬了下來,然後放在了車庫。我收拾完畢,給喬掛了個電話。

他接了電話,聲音有點嘶啞:“嗨,安迪,怎麼了?”

我把今天的發現和他講了一遍,他似乎想了想,沉默了一下下:“我還真不知道有這麼個地下室。對了,你是說有口井麼?”

“是啊,喬。”

他嗤笑了一下,“我就說為什麼那一片老是潮潮的呢——安迪,那些書什麼的先放你那裡,我得明天才能見到大夫呢。”

“好的,等你回來。這個狩獵季還不錯,啥案子也沒有呢。”

然而第二天,我的樂觀就被一系列突如其來的案子打破了。


(十四)

我一進警署,納爾夫端著一杯咖啡迎了上來。他要趕緊向我彙報昨天的各項事務,好早點下班回去休息。

“總之遊客和獵手那邊沒啥大事兒,頭兒。不過咱們本鎮居民中間倒是出了些小亂子。”他一說完,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哦?是什麼亂子?”

“哈,跟我來吧,你一看就知道了,頭兒。”

他領著我轉到了後面的拘留室,然後一攤手,“頭兒,你自己看吧。”

兩間囚室,各關了一個人。其中一個還在呼呼大睡,而另一位,則是隔著欄杆苦笑著向我揮手致意。

“我的天,斯諾大夫,你這是怎麼搞的?”我蠻驚訝的。

沃爾特·斯諾臉上貼著幾條創可貼,然而仍然掩飾不住臉上的傷痕。他拿大拇指向隔壁指了一下,頹唐地說道:“我昨兒喝高了,和他打了一架,麥克勞倫小姐報了警——所以我倆都進來了。”

睡著的那位也已經睡眼惺鬆地坐了起來。他顯然在被捕以後沒來得及收拾一番,嘴上的口紅也沒來得及擦掉。

“嗨,王爾德。”

那黑人舞娘嘆了口氣,起身走了過來。“警長,早上好。”他說話的聲音有點變樣,我看見他的臉還腫著。

納爾夫這時說:“頭兒,我把他倆交給你了,我回家歇著去了。”

“嗯,走吧,耐德。那麼,你們二位,怎麼回事兒?”

王爾德朝斯諾那邊恨恨地瞥了一眼,“這個變態想要碰哈利,我就和他吵起來了,然後我就和他跑到門外打了這麼一架。”

斯諾回應道:“我才沒有那麼變態呢!我他媽的不是戀童癖!還要我說多少次,我喜歡小孩子,但那只是長輩的那種喜歡!再說我只是想摸摸他的頭表示親近而已!”

“拉倒吧,你這個死基佬!你還敢說自己不是變態?你還他孃的成天來騷擾我呢!”

“滾你孃的蛋,安吉麗娜!我他媽的才不是騷擾!我只是看你是我的同好,看看能不能追到你而已!你既然沒那個意思,我又喜歡上別人了,這不是早就不搭理你了麼?再說,我這樣的基佬是變態,你算神馬?啊?”

王爾德一下子撲到欄杆上,大聲說道:“我他媽的才不是基佬!人家是蕾絲——”

“好了!都住嘴吧!你們兩個傢伙,還想再打一架麼?!”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於是出言阻止了這段爭吵。“我看你倆還是酒勁沒消。好吧,你倆就接著在號子裡蹲著吧。什麼時候不吵了,我再來談談釋放的事兒。”

“嗨,警長,別走,喂喂!”我把斯諾的呼喚丟在了腦後,然後回去幹別的事兒了。

過了一個鐘頭的樣子,我讓清潔工派麗大媽給他倆送了水。派麗大媽回來的時候,告訴我這倆人還在氣呼呼地互相不理睬。我於是對她說:“那就讓他倆再冷靜冷靜。”

不一會兒,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是碎碎打來的。她問我可以把王爾德放了麼?她現在快忙不過來了。

我這樣告訴碎碎:“抱歉,安琪拉,他倆現在還處在衝動期。再等等,總不能讓他們一出門又打起來吧。”

“好吧,警長。但是天黑之前請一定放人。那倆傢伙都不是壞人,不過是衝動之下的誤會罷了。”

“放心,我知道的。”我放下電話,決定出去買份午餐,順便給這倆混蛋也各帶一份。出門我就開車去了斯諾的便利店,我進去的時候,菲比·佛洛爾正在看著一本雜誌傻樂。

“嗨,警長!你要點什麼?”

“給我來三個大號的潛水艇(注1)。再來三瓶可樂。”

她一邊去做,一邊問道:“你一個人吃得了這麼多嗎?”

“啊,給兩個傻瓜各帶一份。對了,這裡面有你的老闆哦。”

這姑娘盯著我,奇怪地問道:“我老闆?斯諾大夫?在你那兒?我就說他今天怎麼沒出現。”

“他啊!昨天晚上喝多了,和王爾德打了一架,倆人現在都在蹲班房呢。”

“啊?!那我只收你兩份錢好了,他自己那份就不用過賬了。晚上我去送飯給你們吧,順便探望下他。”

“不用,天黑前我就會放他倆走的。不過是喝酒鬧事,算不了什麼。只是讓這倆傢伙冷靜冷靜。好的這是飯錢,我得走了,再見,菲比。”

這時一隻橘色的貓咪跳上了桌子,咪嗚咪嗚地叫著,似乎是被食物的香味吸引了。菲比伸手抱起了它,撫摸了幾下,對我說:“對了警長,這就是嚕嚕。上週她就跑回來了。”

我摸了摸貓頭,“好好養它,菲比。”

“放心吧。”

我回到警署,給兩個倒黴鬼分發了午餐。這回他們倒是老實了不少,雖然還是互不理睬,但至少已經不吵架了。

我坐在牢房門外陪著他們一起吃完了三明治,然後對他倆說:“現在你們能互相原諒了麼?”

“我沒問題,”王爾德道,“只要他別再來騷擾我或者哈利。”

“我得再次聲明!我絕對不是戀童癖!我也不會再搭理你了,王爾德。我會離你倆都遠遠的。”

“好啊,那就再好不過了。”王爾德針鋒相對地說道。然後他倆繼續互不理睬。

“這樣就對了嘛!”我說道,“我要是你們,早早就點頭握手言和了。我現在呢,希望你倆出門以後也別再互相爭吵,都好好想想自己的對錯,答應我。”

他倆最終還是同意了——齊齊點頭同意。於是我打開了牢門,放他倆出來了。

“昨晚的事兒,我很抱歉。”斯諾最後先伸出了手。王爾德猶豫了一瞬,就伸手握了上去,搖晃了一下沉默地放開了。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出了警局,然後分道揚鑣。

他們出門後,我給碎碎打了個電話,告訴她王爾德已經回去了。然後我就繼續我在警署的值班,直到天色變暗,巡邏的兩個警員全都回來,這才下班回家。

晚上我母親做了烤魚和蘋果派,這一頓吃得我心滿意足。然後我衝了個澡,早早躺在床上看起小說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父親突然輕輕敲開了我的門。

“怎麼了爸爸?”

“我和你媽媽聽見車庫裡有什麼聲音,你去看看?”

聲音?我起身把抽屜裡的格洛克(注2)掏了出來,然後讓我父親和母親回房鎖好門。接著我就輕手輕腳地走了下去。

隔著客廳通往車庫的門,我確實聽見裡面有悉悉簌簌叮叮噹噹的聲音,似乎有人在翻動什麼。車庫的大門一直沒關,這個小賊一定是翻過籬笆堂而皇之地進來的。

我打開保險,輕輕扭動把手,儘量不出一點聲音。

忽然那裡面的響動一下子停止了,我也立刻撲開了門,大喝一聲衝了進去。

不許動!

門外照進的月光之下,我看見在汽車的另一側一道黑影一下子竄了出去,那動作快得驚人。我趕緊追了出去,卻看見那影子一下子躍過籬笆,幾起幾落就消失在遠處路燈不能照亮的樹叢裡。

這是什麼東西啊?那影子像一隻巨大的蟾蜍似的——我發誓它沒有尾巴——但速度卻快如奔馬。我想了半天我認識的動物,沒有對的上號的。

我又盯了一會兒,那動物再沒出現。於是我打開車庫的燈,看看有什麼損失。

架子上有不少工具被撥落在地,有兩個紙箱被撕開了口子。然後我看見裝德拉維爾家那些書籍和燭臺的箱子也被翻亂了,好幾本書散落在地上——還好沒有明顯損壞。

我於是開始收拾被弄亂的東西,這時我父親走了進來。

“是小偷麼?兒子。”

我回答道:“不,爸爸,是條野狗還是什麼的——我沒看清——跑得賊快,我剛一進來,一下子就逃掉了。”

“那就好。不是美洲獅什麼的吧?”

“爸爸,我確實沒看清。咱們還是把車庫門關上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穿好警服,掛好裝備剛準備出門,忽然有人死命地敲起我家大門來。“咚咚咚咚咚!”完全就是在用拳頭砸。

我趕緊打開屋門。門外站的是菲比·佛洛爾。她的眼睛因為驚恐而睜得大大的,在那裡晃動著手,顯得手足無措。

“警——警長——”她來回說了幾遍,但是她就是沒法說出下面的話來。

“怎麼了菲比?冷靜,冷靜一點。”我抓住她肩膀,讓她別再像只受驚的鹿一樣蹦來蹦去。

“是——警長——是斯諾先生——他——他他——他死啦!”

她一下子哇地哭了出來,撲到我身上,緊緊抓住我胳膊不放。

“是在便利店?!”我問她。她只是咬著嘴唇胡亂地點著頭。

我推開她的手,讓我媽媽來把她領進屋裡歇著,然後跳上汽車,趕緊往斯諾的便利店開去。同時,我也撥通了警署的電話,讓值夜班的託德打電話叫上其他人。

該死的,怎麼會出這種事!

(注1)一種長型三明治。

(注2)一個著名的槍械製造商。這裡指格洛克牌手槍。


(十五)

當我趕到斯諾家便利店的時候,我看見已經有鄰居在遠遠地看著。我在車上就看見商店的門整個兒被弄爛了,等我停下車子走近過去,我發現菲比·佛洛爾把裝著嚕嚕的貓籠就落在門口,那隻橘貓正在裡面嘶叫著——顯然這姑娘嚇壞了,於是什麼也不顧,一口氣跑去我家了。

我撿起貓籠,輕聲安慰那隻貓咪,把它放在了我的車後座上。隨後我就走近便利店的門口查看。

便利店的門幾乎粉碎,玻璃和碎木灑落在屋裡,顯然是有什麼人從外面暴力地衝撞了進去。往裡看去,我看見沃爾特·斯諾就在門正對的地方靠牆坐著——坐在一大片血泊之中,而那些血液,明顯是從胸腹的巨大創口裡流出來的。

“我天!”我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禁動容,難怪嚇壞了佛洛爾小姐。

這時值守的警員也鳴著警笛開了過來。等他們下了車,我讓他們拉起警戒線,並且去和那些聚攏來的好奇的鄰居們聊聊,看能不能找到目擊證人。接下來,我讓匆匆趕到的納爾夫去找殯儀館的福克爾來,現在只有他能初步勘驗下屍體了。

在等待福克爾先生過來的時間,我決定繞著便利店的四周轉轉。斯諾家的便利店是個獨立的小房子,它背後是一排樹木以及田地,穿過田地再往後走一段,就是沼澤的邊緣了。

果然,我轉到後門時,發現後門敞開著,地上有一串血液凝固的足跡,從屋裡直通到田地。

我把我的腳放在旁邊比了一下,大概估算出嫌疑犯的腳大約有10碼(注1)左右。,應該是個男子。

我沿著那一串腳印走到了田邊,發現因為土質較松,疑犯在上面的腳印十分清晰。我於是跟著腳印一路走過去,穿過了樹叢,一直走到了水邊。

在這裡,我看見岸邊扔著一堆帶血的衣物以及鞋襪,似乎那個疑犯跳下了水的樣子。

該死,他八成是預備了船隻在此,拋下血衣乘船跑掉了!

我又仔細在周圍看了半天,確認疑兇確沒有在附近上岸,這才舉起那堆衣物,伸著胳膊讓自己儘量不要碰到,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去。

等我回到便利店,福克爾先生已經到了,正在和納爾夫他們勘察現場。

“嗨,警長,你拿的什麼?”他問道。

“我沿著後門的腳印走到了沼澤地邊上,發現了這些衣物。納爾夫,你去後門沿著腳印拍些照片留證。”

納爾夫立刻行動起來了。我轉問福克爾先生:“能看出大夫的死因麼?”

“初步看是利器開膛的,看不出是什麼武器,我感覺不像刀子,你看這裡。”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斯諾的腸胃了!

我只好忍著噁心繼續聽他說下去,“這裡,創口很大,我覺得有點像是爪子,好幾道傷口。”

“可那確實是人做的啊!”

福克爾聳聳肩膀,“我只是客觀敘述,鬼知道是什麼武器。能從縣裡找職業法醫來看麼?你知道的,我在這方面不如死者。”

通知縣裡?哦,對啊!這種重大案件我們還得通知縣裡!該死的,我得立刻打電話過去。於是我把那些衣物放在一邊的收銀臺上,恍恍惚惚地出去,給縣警局去了電話。

然後我讓他們都停下來,等著縣裡刑偵專家的到來。

等待的期間,我詢問了周圍鄰居,他們都表示,昨晚除了偶爾聽見狗叫,並沒有什麼。

我也逐漸冷靜了下來。這裡有點奇怪的是,斯諾家離便利店挺遠的,他昨晚是在店裡一直沒回家麼?我想到這兒,給家裡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我母親,我請她讓菲比接聽。

那姑娘還在小聲抽泣,我隨便安慰了兩句,趕緊問道:“菲比,你昨晚下班的時候,斯諾先生還在麼?你是幾點下班的?”

她抽著鼻子答道:“不……警長……(抽鼻子的聲音)我是八點半下班的,那時候……(又抽泣了幾聲)斯諾先生還沒來便利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幾點來的(還是抽泣)”

也就是說,斯諾是八點半以後遇害的了。我安慰了幾句,告訴她我把嚕嚕收好了。菲比在電話裡吃驚地叫了一聲,“謝謝謝謝,我當時光想著報案了,把那個小可憐都忘記了。謝謝你警長。”

我們等到中午,飢腸轆轆,但是沒一個人想吃東西——那血腥的現場實在是讓人噁心壞了。這時候,縣裡的警員趕到了。

為首的是克拉克·韋爾斯利,外號叫“老狗”的探長,他可是刑偵處的中堅。他一邊聽我的彙報,一邊馬不停蹄地和法醫們勘驗現場。他們果然還是經驗豐富,很快就找到了一些我們沒注意的東西。

“這是,什麼?”一位警員用鑷子從血泊裡夾起了一個片狀物體,血液從上面迅速滑落,露出了半透明、藍綠色的質底。

我和韋爾斯利一起上前看過。“看形狀像是鱗片,魚鱗之類的。”我說出了我的看法,“老狗”也點頭同意。

“搞不好,是嫌疑犯的護身符。”他說道,“某些黑人毒販幫派,特別信奉巫毒教的,會搞這類玩意兒。”

“販毒?”我懷疑地叫出聲來。

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一旁說話,“夥計,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我點頭同意後,他小聲說道:“近半年來,本縣和臨近地區,包括新奧爾良,出現了一批毒品——麻黃鹼類的(注2)。我們已經配合州里查了好久了,目前懷疑點都放在我縣臨近沼澤的地區。死者是個醫師,也是藥劑師,不是嗎?他可是個值得懷疑的目標。”

“我們鎮上並沒有出現吸毒人員啊!”

“只是猜測,也許他只不過是箇中間環節呢。和幫派起了矛盾,比如死者私自截流了這些冰(注3)之類的。總之,我們會仔細調查的。”

之後我帶他們沿著腳印指明瞭我發現血衣的地點,然後又帶著韋爾斯利去了我家錄了佛洛爾小姐的證詞(我順便把嚕嚕帶了回去),最後又跑到“巫毒娃娃”去錄了王爾德的證言——他和碎碎聽說斯諾被人殺了,都幾乎嚇傻了。

“昨晚我們營業到了三點多呢。”碎碎趕緊說道,“王爾德一直和我在給客人們上酒水。然後我們就休息了。”

“老狗”看著王爾德的眼神很是不善,他大概覺得一個易裝癖黑鬼不是什麼好人。但是各項證據都對的上,他昨晚沒離開過酒吧,應該能排除他的嫌疑吧。

調查,勘探,詢問,我們整個兒一直忙到晚上。縣裡來的專家們,直接佔了我們警署,我邀請韋爾斯利和另一位法醫睡到了我家。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匆匆吃完早飯,就又開始行動起來。

我圍觀了驗屍過程,最終的結論是被一種多刃的利器所傷。那個法醫開玩笑地稱兇手是“金剛狼”——“我覺得,金剛狼的鐵爪大概能搞出這樣的傷口來。”

韋爾斯利詳細搜查了便利店上上下下,也跑到斯諾家檢查了一番——順便一提,斯諾的爸爸昨天聽說他的噩耗後十分恍惚,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我們的檢查只好儘量縮短。

韋爾斯利收集了斯諾家醫藥部分的全部賬目,又把所有藥品收集一空。然後他帶著全部證物和死者屍體回了縣裡。

這場慘劇給本鎮的旅遊業帶來了沉重打擊,這一年的狩獵季草草收場,獵人和遊客在這些天跑回去大半。之後一天晚上娜娜和我一起喝酒的時候,她鬱悶地告訴我,今年她整修船隻、房屋以及其他事項的投入將將持平,根本沒盈利。

“我們也是。”娜娜把酒杯遞了過來,“本來都好好的……唉!”

我對她倆說:“我倒不擔心這個,明年他們就會忘記這事兒的,放寬心吧。我擔心的是,那個兇手別是我們鎮上的人啊。”

這話引來了一陣沉默。是啊,想想萬一兇手就在我們身邊,那豈不是更讓人害怕的事情!

又過了兩天,縣警局通知斯諾的家人領回了屍體。鎮上大多數人都參加了他的葬禮。菲比·佛洛爾哭的什麼似的。直到結束的時候,她還一直淚流滿面。

我於是上去搭話道:“嗨,菲比,別太難過了。我知道,你老闆是個好人,我也很為他惋惜。”

“謝謝,警長,我只是在想我自己,我沒工作了。我可能得回父母那邊去了。可是我更喜歡這裡,這裡人人都是好人。”

是啊,這姑娘一轉眼就失去了工作,這場慘劇影響的不僅僅是斯諾一家。

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我趕緊和她抱歉,然後跑過去喊住了碎碎,“嗨,麥克勞倫小姐,你那裡還缺人不?要不要讓佛洛爾去幫忙,她正好沒了工作。”

她蠻高興地說道:“這可是個好主意呢!我先請她過去幹幾天,要是便利店還能重新開張,也許她還得回去的。”

佛洛爾果然也蠻高興地同意了。這之後沒幾天,韋爾斯利給我打來了電話。

“嗨,警長,我通報一下進展給你。現在看來,斯諾的賬目很清楚,他沒有來源不明的大筆進項,也沒有出現危險藥品出入不符的問題。但是,他的藥店儲備的麻醉類藥品全不見了。”

“由此我們推斷,這案子很可能是個癮君子乾的。他乘船從水裡來到了你們鎮,然後毒癮發作,跑去幹了這事兒。唯一可惜的是,沒有任何目擊證據,要是有監控就好了。”

監控?我突然想到我之前曾經建議斯諾裝個監控的,不知道裝了沒有。於是我放下電話,趕緊打給巫毒娃娃酒吧,去向佛洛爾詢問。

這姑娘聽完我的問題,告訴我道:“對啊,我們真的裝了。錄影的電腦和我的收銀電腦是同一臺。攝像頭在天花板上,偽裝成煙霧報警器了。”

天哪,菲比你這個笨蛋!你怎麼才想起來告訴我?!我顧不上罵她,就趕緊叫上納爾夫,出門往斯諾家開去。

(注1)美製鞋碼,大概相當於我國舊碼的43~44號。

(注2)麻黃鹼類就是冰毒類毒品。

(注3)指冰毒。


(十六)

因為不知道有監控這回事兒,縣刑警隊沒有拿走那臺電腦,於是老斯諾就把它搬回了家。還好他並沒有格式化硬盤,等我們搬回警署之後,仍然可以正常打開。

我把菲比叫了過來,她幫著我們找到了監控錄像存放的文件夾。裡面滿滿全是按日期名稱排列的MP4文件,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我們想看的那個時段的。

為了防止誤刪,我把那個文件在其他位置複製了兩份,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播放了。

錄影沒有聲音,而且是黑白的,畫面的右上角是錄影時間。我開始時是快進播放,看著畫面上顧客逐漸退去,最後菲比在晚上八點半多關燈打烊。之後的畫面明顯昏暗的多,只有外面的路燈光從櫥窗和門外照進的地方還勉強能看清楚。

一直快進到晚上11點23分,便利店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因為過於昏暗,看不清臉,但從衣物和形體上看,應該是沃爾特·斯諾。

他這麼晚回到店裡做什麼?從接下來他的舉動來看,他似乎在等什麼人。

只見斯諾在店裡踱來踱去,卻一直沒有開燈。到了11點44分左右,他突然往大門走去,但還沒等他走到跟前,一個人撞爛了大門,直接衝了進來!

這個人戴著頂棒球帽(我記得證物裡並沒有這頂帽子),一直在背對著相機的角度。他把驚慌失措的斯諾步步緊逼,直到無法照亮的黑暗區域裡,從偶爾晃動的身影來看,他們進行了搏鬥。這之後就再無動靜。斯諾的麻醉類藥物是放在地下室的保險櫃裡,而通往地下室的門和後門緊挨著,都在他死亡地點的旁邊,恰好是拍不清楚的黑暗區域——要是斯諾打開燈那就好了!

我之後通知了韋爾斯利。他帶著幾個人風風火火地趕來,看了一遍,然後把證物帶走了。之後他又反覆盤查了斯諾的家人和菲比,依然沒找出斯諾是否涉及毒品買賣的證據,唯一的推論是兇嫌早有預謀,且與斯諾相識。

他在電話裡對我說:“也有可能是別的矛盾,但是兇手故意帶走麻醉品以誤導我們。要是還有其他監控就好了。”

我則是建議他從斯諾在網上的通訊聯繫著手查查看,他苦笑了一下,說道:“我查過了,這傢伙和一些同性戀社交圈有來往,但沒有證據能找到他最近聯繫了什麼人。他最近的一些電話記錄是你們鎮上幾個人的通話,包括他的那位僱員小姐,鎮政府辦事處的湯姆·懷特,還有鎮上的老師喬納森·德拉維爾。我都一一詢問了。”

“首先兇手是白人男性,那位小姐就排除了大半嫌疑。死者又是同性戀,不存在騷擾問題。他倆也沒有財務糾紛,除非是這小妞的什麼朋友想通過他搞到麻醉品,這是唯一的可能性。”

“那位教師德拉維爾,他現在在新奧爾良住院呢,治療一種什麼魚鱗癬之類的皮膚病。案發時根本沒回來過,醫生護士都能作證,可以完全排除。他說和斯諾通話,是因為他快要回來了,想委託斯諾先囤一些他需要的皮膚病藥膏。”

“最後是那位懷特,那小子一看就是個懦弱無力的傢伙,身形完全不符,案發前後的時間他說在酒吧喝酒,也有人確實看見了他。”

“還有一位可能的懷疑人物,是那位前一天和斯諾打架的那位黑‘女士’,他也完全可以排除。十幾號人盯著他,一晚上就沒離開過酒吧。”

“老狗”停頓了一下,最後說道:“所以,我相信斯諾也可能有第二部手機,他用那部機器和兇犯聯繫往來。這就是不能排除他參與毒品買賣的原因之一。”

一想到斯諾這樣平時蠻不錯的好人,居然有可能參與到可怕的犯罪裡去,這讓我實在有些不能理解。這也讓我們一向平靜的小鎮,隱隱能看見不遠處罪惡的陰雲(不過還好,除了我們這些執法者以及鎮長,大部分人仍對此事一無所知)

日子還是繼續過下去了。又過了一週多,喬從新奧爾良回來了。他對斯諾的死也十分驚訝,不過我告訴他可能是為了打劫麻醉品後,他也欣然接受了這個解釋。

“照我看,我們得在街上裝上監控。”喬在那個週末的禮拜會結束後,對我和鎮長說道。

鎮長費爾比先生則搖著頭反對。他指出鎮上第一一向平安,第二確實也缺乏預算。“如果明年鎮民大會願意給出這筆預算的話,我才可以考慮。”他最後說道。

而斯諾家的便利店,之後被某個全國連鎖便利店買了下來。他們計劃在新年後重新裝修,並在二月初開張。

隨著十月中案子調查的暫時結束,我們鎮子又一次恢復了往常的平靜。我下令加強了夜間巡邏,希望以此保證一切正常。

某天晚上沒輪到我值班巡邏,我就叫上了喬去碎碎那裡小酌。我倆還是如往常一樣點了啤酒和下酒的零食,在那裡邊喝邊聊。

喬已經完全放棄了對娜娜的追求,他現在建議我去試試。

“哦,喬,你知道的,她對我沒興趣。”

“誰對你沒興趣啊安迪?”娜娜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來,嚇了我倆一跳。

“沒,沒誰。”我趕緊站起來解釋。她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噗哧笑了:“安迪,你要是看上誰,和我講呀,我來幫你出主意,怎麼樣?”

“哈,一定。其實真沒有,是喬在瞎說。”(喬在一邊憋著笑差點露餡兒)

娜娜聳聳肩,然後讓開身子——她身後站著一位穿格子襯衣,揹著個帆布旅行包的黑髮姑娘。“介紹一下,這位是亞麗珊德拉·維爾曼小姐,她是位作家,來咱們這裡旅行寫作。而這位,是安德魯·劉易斯,本鎮警長。”

“幸會。”她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來自新奧爾良,我呢,在寫有關老南方的一本書,所以來這裡住一段時間,打算收集收集素材。接下來大概要麻煩各位了。”

娜娜插嘴道:“維爾曼小姐會住在我那裡。現在,安迪,你是不是該請我倆喝一杯?嗯?”

“啊,樂意之至。”

她倆點了朗姆酒基底的雞尾酒,然後就和菲比·佛洛爾聊了起來。因為顧客不多,所以不多一會兒,碎碎也加入進去,然後王爾德也時不時插句嘴。這點上我確實佩服女人,她們的友誼總是能突如其來,也隨時能找到交集的話題。

我和喬繼續聊男人的話題,比如最近的NBA球賽什麼的。聊了一會兒,有人拍了拍我。

“嗨,警長,嗨,喬。”

我回頭看時,是夏洛特·威爾遜。

“怎麼了,威爾遜小姐?”

“是這傢伙。”她把手舉了起來,手裡是一隻灰黑條紋相間,鼻子上有一塊白色的貓咪,“我來看看湯米在不在這兒。”

“這不是湯米的貓麼?”喬也注意到了,“叫什麼來著。”

“奶油——湯米的貓怎麼在你這兒?”

夏洛特搖搖頭:“我下班回家,在我家旁邊路上遇上它的。我去湯米家找他,可他不在。然後我就帶著它找到這裡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動人,我挺可惜她和湯米沒成。“搞不好,他就是出來找奶油了,然後你倆正好沒遇上——在這裡等會兒吧,夏洛特。說不定待會兒他就找到這兒了。”

夏洛特點點頭,然後我和喬往左移了一位,給她留出一個靠近女士們的位子。很快,夏洛特就和那幾位姑娘(包括王爾德)打成一片。這些女人們都開始逗起貓來,然後咯咯咯地傻笑個不停。

又過了一小會兒,女士們突然間驚呼起來。我和喬都趕緊放下酒走了過去。

“怎麼了?”我問她們。

我馬上明白過來:那隻貓忽然聳起身體,豎起毛和尾巴,喉嚨裡發出了威脅的聲音。

“它怎麼突然就——”碎碎驚異地說。

“它是因為我。”

大家扭頭看過去,是湯米站在門口。

“怎麼了湯米?”娜娜問他。

他沒敢靠近,哭喪著臉說道:“它今天突然就和我這樣了——就好像我是它的敵人似的。然後它趁我不注意跑了出來,我找了它半天。瞧它這樣子!我現在都不敢靠近了。”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眾所周知,奶油是他唯一的家人,湯米對它的感情就和親人一般。

夏洛特抱起了奶油,努力想使它平靜下來,可是它還是衝著湯米嘶吼。威爾遜小姐只好說:“湯米,我讓他和我家喵喵待幾天好啦,它有可能是發情了。”

“好的,謝謝你夏洛特,你帶它我就放心了。我就不進來了,知道它沒事就好。”

湯米說完,滿懷惆悵地轉身離去。貓咪隨後也恢復了平靜。

我轉身坐回去的時候,看見喬摸著下巴,似乎若有所思。


(十七)

那晚之後,我就常常在各處遇見那位女作家亞麗珊德拉。她似乎對本鎮最近發生的幾起案件頗有興趣,至少王爾德就向我說過她打聽過麥克·佛洛爾和斯諾的死亡。菲比·佛洛爾也被她騷擾了多次——不過這姑娘這次倒是蠻聰明地對案子緘口不言,還和這位作家東拉西扯,把話題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絕對敢肯定,她才不是什麼作家呢——這位維爾曼小姐一定是個報社記者,想寫些駭人聽聞的報道。”

某天晚上,菲比·佛洛爾在給我上了酒以後,一邊偷覷著不遠處的亞麗珊德拉,一邊小聲和我說著。

“哇哦,你可別說什麼——案子沒破之前,任何對案情的透露都是不利於偵破的。”我叮囑道。

“那是自然,我和其他人也都說了呢。”說完,菲比就繼續忙去了。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偷偷關注著那位作家。她顯然最後沒問到她想要的,然後轉身走到了我旁邊。

“嗨,警長。”她彷彿剛看見我似的打著招呼。

“叫我安迪就好,維爾曼小姐。”

她微笑著,顯得很天真的樣子,“好的,安迪。這些天我可是收集了不少素材呢,現在我想問問,我能不能從你這裡得到幫助呢?”

“當然可以啊,維爾曼小姐。”我也假裝毫不知情。

“謝謝,警長。我幫你叫點什麼吧——碎碎,你能給安迪再來一杯啤酒嗎?記在我帳上。”

她等啤酒上來就開始問了起來,開始是問有關這個鎮子的歷史傳說——她特地說了她已經知道的一些,然後問我還有沒有其他民間故事,特別是關於德拉維爾家族的。

“德拉維爾?哦,維爾曼小姐,這個我能給你講的大概只有維克托的惡行吧!”

維爾曼小姐有些失望地看著我說:“那個我已經知道啦,我想問問傳說裡德拉維爾家的詛咒,那是什麼?”

“這事兒你幹嘛不問我呢?維爾曼小姐。”

她背後忽然響起的男聲嚇了她一跳,是喬。我看見他進來,但我並沒有表示出來。

“你?抱歉,我還不認識閣下是?”

喬坐在她旁邊,笑眯眯地說道:“我叫喬伊斯·德拉維爾,維爾曼小姐,很高興認識你——順帶一提,我是如今德拉維爾家族唯一在世的人啦。”

那一瞬間,我打賭亞麗珊德拉的神色有些恐慌,但她立刻又恢復如常。她立刻轉過去對喬說:“那太好了!能認識你,這對我的幫助更大——那麼德拉維爾先生,你能講講麼?”

後面的話,我是偶爾聽到一兩句,總之喬確實在一五一十地給她講述德拉維爾家詛咒的傳說,以及現實裡他們家族的瘋狂和慘劇。

亞麗珊德拉一邊聽,一邊在小本子上面記著。等到喬說完,她突然用蠻清晰的聲音問道:“德拉維爾先生,你聽說過沼澤魚人麼?”

“聽說過啊,從小我就聽說過這個傳說。你要是去找愛德蒙·李,他大概能給你講好多段兒呢。”

亞麗珊德拉聽完這句話,就問了愛德蒙·李是誰,住在哪裡之類的。然後她就不再詢問這些事情了,而是和我們聊著閒天,一起喝酒。

之後娜娜開車過來接她的這位房客,我和喬向她告別,看著她倆離開。喬這時突然對我說:“安迪,我問你件事兒,那堆書籍裡面,你有沒有見過一本詩集?”

“有啊,你說的是封皮和書脊都沒有字的那本麼?我記得它叫什麼來著?對!《海神的敬禮》。”

喬搖搖頭說:“我沒見過那本書,我是在我母親的日記裡看見了那個地下室的藏書目錄,那裡面提到了它。可是我從你家拿回去的時候,卻沒看見有這本詩集啊。”

什麼?!這讓我很是吃驚,“我確實放在箱子裡了啊!對了,斯諾死的那天,有隻什麼動物闖進了車庫,弄翻了那個箱子。我去車庫看看是不是掉在哪裡了?”

“是什麼動物啊?”喬問道。

“跑得太快了,看不清。應該是美洲獅或者野狗一類的吧。”

“那咱們現在能去找找看麼?”

“沒問題呀,喬,咱們走吧。”

然而我倆在我家的車庫搜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這可太奇怪了!”我失望地說道。而喬也發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

我連忙向他致歉:“對不起啊,喬,我真心不知道這本書對你的重要性。如果我——”

他拍拍我肩膀,打斷了我的話:“沒事的安迪,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最近看我媽媽的日記,那裡面提到了好多次。所以我猜想那應該對她有什麼意義。”

他停了停,又安慰我道:“搞不好,是那隻野獸叼走了呢。天意如此,何必強求。”

“謝謝,喬。我要是有機會再找到那本書,我會立刻告訴你的。”

他衝我笑了笑,就告辭離開,步行著往家走去。

之後的日子依然稀鬆平常。斯諾被殺一案仍然沒有線索。韋爾斯利在和我的通話中儘量保持著語氣的平常,但我能聽出來他話語裡的疲憊和失望。

鎮子裡也幾乎恢復了平靜,斯諾的死已經不再是人們的談資。湯米的貓仍然不認他,這讓湯米每次來到酒吧時都是鬱鬱寡歡的樣子,酒也比以往喝得多了一些。

維爾曼小姐在這些日子裡,被重新認可了不少。因為她關心的事情已經更多地變成了沼澤魚人之類的神話傳說,大家開始相信她是個作家而非到處鑽營的記者。還有一個原因是,大家看到了這姑娘笨拙的一面。

這一點是娜娜在酒吧透露出來的。她趁亞麗珊德拉去洗手間的時候,告訴了我們這件搞笑的小蠢事。

娜娜說,亞麗珊德拉去找了好幾次愛德蒙·李,結果每次都被老騙子巧妙地引導,然後從他手裡買了一堆破爛兒回來。“稻草人啊,老鼠頭骨啦,蜥蜴皮啦,這些玩意兒現在在她房間放滿了——”

“噓。”碎碎輕輕示意,維爾曼小姐已經進門了。

等她坐回到位子上,我問她:“亞麗珊德拉,你要寫的是什麼呀?南方哥特小說(注1)麼?”

“不,其實不是小說。”她又叫了一杯雞尾酒,“我開始呢,是要寫一本關於老南方各種民間傳說的書。結果在查閱資料和到處採風的時候,聽說了沼澤魚人的故事,我對它產生了極其濃厚的興趣。所以我是打算寫一本關於沼澤魚人的專著。另外,安迪,你居然用了‘南方哥特’這個詞兒!哇哦!”

“我可是蠻資深的奇幻和恐怖小說愛好者呢,請別小看我,亞麗珊德拉。”我答道,“那麼,我們這裡和沼澤魚人又有什麼特別關係呢?這不是整個沼澤地區都有的傳說嗎?”

“不,並不是都一樣的。事實上,我所看到的資料裡,這裡,德拉維爾附近似乎是最早出現這個傳聞的地區。”

她喝了一口,繼續說道:“我看到的最早有關魚人的傳說記載來自1830年代,是一位牧師記錄的。他說他的教區裡,有一些巫毒教的崇拜者——一些黑奴——在崇拜一位海神——似乎是一個巨大的半魚半人的神祇。之後的記載裡,有人說,海神會派同樣是魚人的使者登臨陸地,並帶走祭品。”

這些祭品通常是人,警長。

(注1)指以美國南方,特別是19世紀為故事背景的哥特式恐怖或奇幻小說。某種意義上,這個故事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十八)

她繼續說了下去:“這一類的傳說散見於各種回憶錄或者故事集裡,我收集了不少。到了內戰之後,有一些傳說開始把沼澤魚人和德拉維爾家族聯繫起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說,是維克托燒死那些黑奴時,把一位侍奉海神的大法師也給燒死了。”

“那位法師在火焰裡給德拉維爾家下了一個詛咒,使得他們家族每代人都會有至少有一位成為海神的祭品——由沼澤魚人親自來收割他的靈魂。”

我不禁咋舌道:“嚇!這種話還真契合他們家的情況啊——不過也不過是傳說和神話罷了。”

亞麗珊德拉吸了吸鼻子:“誰說不是呢。喬伊斯和我講,他就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無稽之談。”

“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吧。”娜娜插嘴道。

“沒錯,我打聽了好久,應該只有那位可敬的李先生聽說過。但他只向我不小心透露了一點點,後面的話我再怎麼問,他都緘口不言了。”

我認真地看著亞麗珊德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你在他那裡得不到什麼東西的,亞麗珊德拉小姐。人人都知道,愛德蒙·李從來都不過是個騙子,他,根本就不是什麼巫毒法師,這裡人人都知道。”

她頗為驚異地環視一圈:人人都衝她點著頭,贊同著我對他的評價。維爾曼小姐不禁迷惑了:“可是他說得挺符合那些傳說什麼的啊,而且他也還真會不少咒語,還有那些護身符或是法器……哦,我的天!我花了不少錢在他身上!哦!上帝!耶穌基督!我……”

娜娜安慰地拍拍她:“我和你早說過呀!”

“天哪,我把預算的四分之一都花在他那裡了。唉,下來得省著用了。”她頹然地趴在吧檯上,用額頭輕輕敲著。

“來吧,忘掉這事兒吧,我請你喝上一杯。”就這樣,碎碎的安慰結束了這次對話,也為亞麗珊德拉的考察畫上了一個暫時的句號。

接下來的週末是萬聖節,我在週一就收到了娜娜的邀請,去她家開萬聖節的化妝派對。她在電話裡說,派對從早上九點開到下午三點。“然後晚上各回各家和家人過節去,哈,怎麼樣?”

“好主意啊!你都請了誰?”我問她。

“基本上是所有人啦,來了你就知道了。”

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讓我媽媽事先烤了一個南瓜餡餅作為禮物。我早早起來,化妝成西部片裡的警長模樣,開車往娜娜家而去。

在路口,我遇上了喬。他前幾天剛買了一臺二手的老龐蒂亞克。海盜打扮的他開著這輛擦得鋥亮的老車,衝我按響喇叭,然後哈哈大笑。

我衝他喊道:“要不要比賽一下啊夥計!”

“好啊!後到的人給娜娜洗碗!”他一邊喊著,一邊狠狠地把油門踩到了底。

我的皮卡車雖然不是跑車,但是馬力足夠,我倆在這段無人的路上你追我趕,不分伯仲。然而我們轉過又一個彎道時,都不約而同地踩下了剎車。

因為前面已經有一輛皮卡正在路上了。這我記得這應該是“巫毒娃娃”的車。

果然,車上坐的是碎碎,王爾德,菲比以及年輕的哈利。他們打扮成怪人家族(注1)的樣子,衝我和喬開心地喊著。

“警長!你這打扮也太偷懶啦!”

我回應道:“沒錯!我的警徽是真的!”

這話引起了一陣鬨笑。而喬的車也開了上來,他故意呦吼吼地叫著,一隻手揮舞著一把可笑的塑膠寶劍。這讓他們笑得更歡了。

我們的車子在娜娜的家門口停下的時候,門口已經停了一輛汽車了:那是湯米從他媽媽那裡繼承的老豐田。

娜娜和亞麗珊德拉正在院子裡佈置桌子,湯米則不知道在哪兒。她倆看見我們這群人蠻高興的。

亞麗珊德拉打扮成了女超人,就是背後的斗篷挺短的。而娜娜卻還是居家打扮。我上去把南瓜派遞給她,然後說道:“喂,親愛的,你是裝成什麼人物了?德拉維爾的女漁夫嗎?”

娜娜哈哈笑起來,露出了嘴裡的尖尖的兩個假牙:“當然不是啊,警長,我是隱藏身份的吸血鬼呢!”

其他人也上來和她擁抱,然後送上禮物。喬帶來的是一大盒糖果。碎碎和王爾德帶來了兩瓶好酒,而菲比·佛洛送上的則是一罐柑橘果醬——“這是我自己做的,我媽媽的配方。”

“好極了,謝謝你們啊,朋友們。下來我要分配活兒啦!安迪,你和喬負責架設烤爐,還有烤肉。我待會兒去做魚和龍蝦——湯米正在洗蝦呢。王爾德,你一向手巧,麻煩你幫我們把南瓜燈雕出來。碎碎,你也得來兩個拿手菜吧?亞麗珊德拉、夏洛特還有菲比給我和碎碎打下手。”

大家於是按主人的安排忙活起來。我和喬去雜物間室把烤爐搬了出來,然後我來擦洗,喬去準備木炭。

早早來到的湯米和夏洛特不一會兒也從屋裡出來和我們打了招呼,也裡裡外外忙碌起來。很快,大餐桌鋪好了桌布,嶄新的碗碟和鋥亮的餐具也一一到位了。

我和喬往烤爐裡裝上木炭,並灑上一些打火機油,然後點燃起來。

“好了,現在就缺肉了。”喬說道。

我對他說:“我去廚房拿一下。女人們就是磨蹭。”

我進屋去拿香腸牛排什麼的,她們正在一起一邊做菜一邊聊天。碎碎對我說:“警長,我能麻煩你等下幫我去找一找哈利麼?這小子半天沒出現了。”

“好的,等我把這些肉拿給喬。”

夏洛特嘀咕了一句:“湯米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猜他倆可能在一起。”

我把香腸什麼的拿給老喬,和他說了一聲,然後動身去找那倆孩子。地方畢竟不大,我很快在後院的水邊找到了他們。

湯米正拿著根魚竿在釣魚,哈利坐在他旁邊安靜地看著。我走了上去,他倆一齊回頭給我一個“噓”。

“你倆怎麼來釣魚啊?”我小聲問道。

哈利貼近我的耳朵,同樣小聲答道:“我剛才在池塘邊,看見底下有個大影子,我就叫湯米來釣釣看——可能是條大魚。”

“哦,可別是短吻鱷,你倆小心一點兒。”

湯米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錶示明白。

我轉身剛走出沒有多遠,哈利突然歡呼起來,我停下來回頭看了過去。

只見湯米的魚竿一下子變得彎如滿月,他站起來,努力向後拉扯著。哈利高興地給他加油。我於是再次走到他倆旁邊,想看看能釣上來什麼。

水裡隱約能看見一道影子在和釣鉤搏鬥。它把淤泥攪動了起來,看不清是什麼。湯米拉扯著魚竿來回走動,試圖消耗它的體力,然後還時不時收緊一些釣線,迫使它更接近水面。

然後在我們正緊張而興奮地為他鼓勁時,突如其來地,水面上翻湧了一個大水花,隨之嘭的一聲,漁線被扯斷了。我看見一隻帶鱗片的蹼足在水面露了一下,就消失在水下,帶著半截釣線不見了。

“呃……好像真是一條短吻鱷……”湯米尷尬地說道。

我對他倆說:“好了,你倆,都跟我回去,離水邊遠點兒。既然是鱷魚,咱們最好離遠點。”

哈利頗為失望地跟著我倆回了屋裡。他媽媽對出現鱷魚一事頗為驚慌,她立刻嚴肅地和哈利反覆說了幾遍禁止他再去水邊。

娜娜則是一言不發地去了樓上,不一會兒帶著她的獵槍和子彈走了下來。她把槍遞給了我:“安迪,你幫我們再去水邊看看,要是那鱷魚再回來,不行就幹掉它。”

我裝上子彈在水邊等了半天。水面早已回覆了平靜,放眼看去,別說鱷魚,連一點兒漣漪都再沒出現。我一直等到他們叫我去吃飯,我這才把子彈卸下,帶著槍走回到前院的桌邊。

飯菜非常豐盛。喬把肉烤的恰到好處,娜娜的小龍蝦和燉魚也很棒,夏洛特貢獻了一道沙拉,再加上菲比的煎牡蠣,我媽媽的南瓜派,大家都吃得十分盡興,碎碎他們帶來的酒也很快見了底。

等收拾完餐具,我們一邊喝著各種飲品,一邊分成兩桌,打起牌來——湯米和哈利則是玩起了跳棋。到最後這個派對結束的時候,人人都玩得盡興,特別是哈利,他得到了一大罐糖果。

之後太陽西斜,我們同娜娜和亞麗珊德拉告別,回家和家人(如果有的話),一起度過了2004年的萬聖之夜。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陣電話吵醒。

“喂,哪位?”

“是我,娜娜。”

我一下子精神起來,“親愛的,怎麼了?”

“哦,你有沒有落下一本書在我這兒啊?我早起收拾的時候發現的。書名叫《海神的敬禮》”

這讓我吃了一驚,這本詩集怎麼跑到娜娜那裡去的?我趕緊和他說了事情的經過,讓她給喬打了過去。

(注1)指《亞當斯一家》


(十九)

當我開車趕到娜娜家時,我看見喬的車已經停在了門口。我走進客廳,他們正坐在沙發上,聽亞麗珊德拉抑揚頓挫地大聲朗誦著一首詩歌(注1):

想必他們都是深潛者,被賦予了魚的靈魂,進食,嬉戲,交配。古老者無形的觸手,蜷縮成充滿褶皺的形態,在腦脊液中浸潤。古老者超乎萬有之上,古老者公義仁愛無疆,古老者無需祭祀頌讚,哪怕成為古老者的食糧,

如此輪迴。

這首詩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我本能地因為詞句的怪異感到厭惡,但同時我卻油然而生出一種興奮感,就彷彿初次看見大海的遼闊時,那種滿懷忐忑的興奮。

嘭的一聲,亞麗珊德拉合上了手裡的書,也一下子把我從這段神遊里拉了回來。她說道:“喏,這就是這本詩集裡最重要的詩歌了,也就是書名裡的《海神的敬禮》。”

喬從她手裡接過書去,向我揚了揚,問道:“安迪,這是你見過的那本書麼?”

“是在扉頁上用綠墨水印著書名麼?”

“沒錯的,安迪。”

我點點頭,“那應該就是了,我沒翻幾頁。”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從他手裡接過了那本書再次確認了一番。然後我轉向娜娜:“你是在哪兒發現它的?親愛的。”

“在雜物間裡,窗戶的下面,我想大概是有人從窗戶扔進來的——我沒關窗。”

喬摸著下巴,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猜是來賓中的一位拿了它——是湯米吧?”

我否定了他的猜測,“我把書箱搬到車庫的時候,這本書還在,因為我把它放到了最上面。如果是湯米拿的,他不用等到我來就可以藏好。再說了,拿這本書有什麼用處呢?難道它是什麼珍稀的古籍不成?”

“你還真說對了,警長。”亞麗珊德拉插話進來,“這本詩集之前只有三本存世。”

“什麼?”這讓我們三個都很驚訝,齊齊看向了她。

“這本詩集,是安布羅斯·比爾斯(注2)沒有公開出版的著作之一呀!”

“什麼?!”我們三個人更驚異了。這本沒有署名和出版信息的老書,居然是安布羅斯的作品?!

“這,這不可能吧……”喬遲疑地說道。

“是真的。”亞麗珊德拉認真地說道,“他大概在1910年~1911年之間完成了這部詩集。這部書以私人方式出版,並沒有公開發行。出版的數量也很少,只分贈了一些親朋好友。”

“可這和我們家族是怎麼扯上關係的啊?”喬不解地說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曾經在洛克菲勒基金會贊助的一個研究項目裡,看到過他寫的一封私人信件,其中提到了這些詩作的緣起。”

“那封信裡的那段話,我記得我抄錄了,請等我一下,我去拿下筆記。”

幾分鐘後,她拿著一個綠皮筆記本,又一次用好聽的聲音朗誦起來。

這幾年,我越來越被一些奇怪的夢魘困擾,它們的內容似乎總是和某些不為人知的古老異教崇拜相關。我很奇怪這些夢的來源,我猜測是和我過於活躍的想象力,以及我多年的一些聽聞有關。

我開始去找異教崇拜的資料來看,結果我發現它們無處不在。從黑色非洲的原始崇拜,到凱爾特人的德魯伊教。它們往往和一些相似的,有奇怪音節的神祇名字相關——恕我暫時不能告訴你。我猜測,這些相似的名字,很可能是人類共同祖先在遠古時代信奉的神明。

我因此把這些噩夢和資料敷衍成詩歌,並打算把它們彙集出版,贈送給你們這些朋友們,以及贈給很多年前那個給我講了不少奇怪故事的南軍俘虜。

“如果這樣說的話,這個南軍俘虜倒真有可能是我的某位祖先。殘忍的老維克托,你們記得嗎?就是傳說裡被詛咒那個。他的長子和兩個兄弟參加了聯盟軍隊,一個兄弟死在了戰場上,其他兩個當過俘虜。這本書應該是給其中之一的。”喬想了想,如是說道,“這可真……呃……我沒想到我的祖先中,居然還有人和安布羅斯這樣的名人能有聯繫。”

“那麼,讓咱們言歸正傳。”我開口說道,“我們還是不知道究竟是誰拿走了書,然後又放到娜娜家的。”

喬馬上回應道:“算了,安迪,書回來就好。也許那人只是好奇想看看,當他發現這本書的真正價值以後,就不敢自己保留了。如果那人真的是那天來的朋友之一,我們還是別再刨根問底啦。”

這話我覺得有點道理,但是出於職業習慣,我還是有些耿耿於懷。這時候亞麗珊德拉也開口說道:“那麼喬,你能把書借給我抄錄一下麼?我之前聽說過這本書,也在一些研討會上見過一些詩歌的片段,但是我一直沒看過原書。我現在覺得,至少那首《海神的敬禮》,和我想研究的沼澤魚人傳說,看起來有不小的聯繫呢。”

“好的,”喬站了起來,“你就先拿著看吧,維爾曼小姐,只要別再有人偷走就好——現在我知道它價值不菲啦,哈哈!”

後面好幾天,我都沒遇上亞麗珊德拉。某晚一起喝酒的時候,她說維爾曼小姐這些天埋頭研究,幾乎足不出戶,每次吃飯,還得她上去叫人。

“我佩服她這樣的研究者,”娜娜說道,“再看看自己這樣的一事無成,我實在是……”

喬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鼓勵地說道:“沒事的啊!親愛的。你看看我,不也一樣,甚至可以說更慘——我可是把成功全都失去了。只要我們過好眼前,不也挺好麼?”

“哦,喬。”娜娜和他四目相對,含情脈脈。我這時才意識到,他倆之間的那些火苗,大約已經復燃了吧。

該死!挫敗的感覺油然而生,我藉口方便,暫時離開了讓我心裡火燒火燎的這一對兒。門外的夜風頗為清涼,撲在臉上,讓我好受了不少。

月光像銀子一樣鍍在地面和樹木上,我聽著蟲鳴和酒館裡傳出的音樂,逐漸平復了心情。是啊,你這個笨蛋,你連一次公開的表示也沒有,還奢望些什麼呢?我心裡不禁對這裡的一切都開始厭惡起來,我是不是應該辭職離開這裡,去幹個別的工作呢?

這個時候有人拍了拍我,回頭看過去,是湯姆·懷特。

“警長。”

“嗨,湯米,你的貓如何了?”

他搖搖頭:“回不來了,它現在和夏洛特挺好的。”

“你也出來吹吹風麼?”我問道。

“不是的,警長。我想問問你——嗯——那個,你覺得我要是去追維爾曼小姐,有可能麼?”

他的心跡坦白讓我蠻意外的。我問他:“你什麼時候看上維爾曼小姐啦?”

“嗯,我想,也許是萬聖節派對的時候。”

“你可以試試啊。可是她應該還是會回城裡的,我覺得她留不下來。”

湯米搖搖頭,“那我也去城裡好了。我很想離開這裡。”

他的語氣充滿了頹唐和放棄。我猜大概是夏洛特和貓咪的事情都深深打擊了他,我拍拍他肩膀,回應道:“我覺得,也許有可能啊!說真的,我現在也蠻想離開這裡。”

他忽然提高了聲調:“不可能了!警長!絕對不可能了。我離不開這裡,離不開大沼澤。”

說完,他走下樓梯,回頭向我揮揮手,就略帶踉蹌地往家走去了。

在週四感恩節前,韋爾斯利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們在血衣上找到了一根毛髮。“州里來的法醫還是比咱們縣的厲害。這案子總算有個突破了。”

我向他祝賀,並問他DNA檢驗能找到是誰麼?

“老狗”在電話裡氣喘吁吁地說道:“目前國內罪犯基因數據庫裡還沒匹配上——還在找。”

“我們會抓住的。”

“沒錯。”他也信心十足了。

感恩節我們都被邀請去“巫毒娃娃”參加碎碎的派對。派對在白天舉行,這樣不耽誤有父母的人下午回家團聚。我還是請老媽幫我烤了個餡餅帶去——這回是覆盆子果醬餡兒的。

我開車到酒吧門口時,娜娜和亞麗珊德拉正在下車。維爾曼小姐拿著個文件袋子,當我看過去時,她解釋道:“是喬的比爾斯詩集,我給他帶來了。”

“那麼,你的研究如何了?”我問道。

“嗯,頗有些進展。等會兒得空,我講給你們聽。”

(注1)這首詩是我的朋友“病嬌”的作品,經他同意借用到這裡。實際上,本故事的所有主要人物,都是我的這些朋友用他們的網絡id改頭換面來跑龍套(猜猜病嬌是故事裡的誰)。感謝並讚美他們!

(注2)安布羅斯·比爾斯(1842~1914?),美國作家,記者。他本人曾參加過美國內戰,並在戰後投身新聞和文學創作。他擅長短篇小說,作品風格諷刺幽默,同時他也是優秀的恐怖小說作者。比爾斯最著名的作品,是《魔鬼詞典》(沒錯,就是那個故意曲解詞意,以達到諷刺效果的魔鬼詞典,他是這個領域的開創者)。比爾斯1913年底前往墨西哥打算報道和觀察墨西哥內戰,從此人間蒸發,沒人知道他實際的遭遇和死亡時間。這一懸案,也成了不少故事的腦洞來源(比如神片《殺出個黎明》的第二部垃圾續集,就拿他的失蹤故事作為主線)。


(二十)

這個派對辦的很盡興。大家喝了不少酒,幹掉了兩隻烤火雞(出自王爾德的手,我沒想過他的廚藝這麼棒),又吃了好些餡餅、玉米還有沙拉什麼的。我們還玩了喝啤酒的比賽,輸的人得喝一大杯啤酒(這些倒黴傢伙只好頻頻去上廁所)。

等這陣歡樂的喧囂過去,碎碎開始放一些舒緩的老式藍調唱片,大家三兩兩地坐下來,或者下棋,或者聊天。

湯米那晚說的可能就是醉話而已,我看他並沒有去和亞麗珊德拉他們下棋,也沒有往那邊多看幾眼。他今天顯然玩得很開心,基本是沒有收過臉上的笑意。就這樣,他和我還有喬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起天來。

我們聊起了最近一年鎮子裡連續發生的案件。出於職業的考慮,我並沒有把一些詳情講給他們,而只是附合著外來人員正在破壞我們鎮子安寧的觀點。

“說起來,這可能得怪我。”喬忽然開口說道,“我把德拉維爾家的詛咒又給帶了回來。”

“拉倒吧!你家那些詛咒,早隨著你爸爸下地獄了。喬,你就是個老實鬼。你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傢伙!”

湯米這時說道:“朋友們,我倒是覺得,罪行與邪念是無處不在的,並非外力抑或是所謂的詛咒。”

“呃……你這麼說,有什麼原因麼?”喬問道。

湯米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他說道:“我看過一本科學雜誌,它上面介紹了熱力學的終極定律——那就是,這個宇宙是向完全無序的方向必然的走去(注1)。”

“人類社會,或是說,我們的行為,也不過是浩渺時空的微光片影。隨著無序性的增長,我們的社會終將崩塌,文明必然毀滅,罪惡和殘忍代替良知公序也是必然的。”

“我有時就想,我們所知的一切,實際上,不過是終極混沌吹出的一個肥皂泡。它看上去很美,也似乎十分地圓潤,然而它的爆裂卻是無可救藥的必然。”

“每個人的身上,都有這混沌的影子。我們以為我們是善良理性的,可這不是真的。當你把思想裡最深處那對混沌的崇拜完完全全釋放出來時,你就會發現,你的那些所謂善良與理性,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因為一切終將歸於黑暗與混沌,因此,也只有把自己的一切交託給這黑暗與混沌,你才能真正和宇宙融為一體,永不湮滅。而在這最終的混沌面前,並沒有什麼邪惡或是罪行,祂只在意你是否崇敬和服從祂,在意你是不是願意與祂合二為一。”

當他結束這段演說之後,喬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哇哦”。而我則對湯米的這段話嗤之以鼻。

“那難道我們就該為了符合這個所謂的終極真理,而坐視罪惡橫行無忌麼?”不,湯米,這可不行。

“不不不,警長,我只是說出一個假設來。並不是說我就喜歡這樣子。我只是覺得,人性本惡。”湯米趕緊解釋道。

喬摸著下巴,輕輕搖頭:“我在這一點上的看法恰恰相反,我相信人性本善。”

“不,喬伊斯,你沒發現麼,小孩子往往很殘忍。他們會笑嘻嘻地殺死小鳥,碾碎蟲子。他們是故意要作惡的麼?不,他們只是覺得好玩,只不過是遵循本能,人性的惡的本能。”

我有點厭煩這個話題了,於是我出言試圖岔開:“哦,湯米,我發現你開始變成一個悲觀主義的哲學家了。我覺得你以前並不這樣啊!”

“是啊!”他嘆了口氣,“人總是會改變的。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

“嗨!你們在聊什麼?”維爾曼小姐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我們旁邊。

“啊,是個哲學話題。”喬一邊說著,一邊讓開了個位子。亞麗珊德拉坐了下來,看著我和喬說:“下棋下的沒意思啦!我來找你們顯擺一下我最近的研究吧。”

“請說,我的女士。”

亞麗珊德拉把劉海往上撥了撥,然後得意洋洋地講了起來:

“按我的看法,比爾斯的這本詩集看上去晦澀難懂。但如果根據他當時與別人的通信,以及他本人筆記所示,他實際上是在研究一些古老異教和他們膜拜的神祇。這些詩,每一首是送給一位異教神的——祂們的名號,我就不一一列舉了——比如客圖魯或克蘇魯、達貢或叫大袞、莎布尼克拉絲之屬。”

她發出了一連串奇怪音節的神祇名號,這些名字發音聽上去生硬冰冷,有些像是用指甲抓撓黑板,讓人聽上去頗為不舒服。

“我和普林斯頓大學,以及密斯卡託尼克大學(注2)的幾位研究者在網絡上探討了一番。我們都覺得,在咱們這片地區流傳的魚人神話,都和對客圖魯或叫克蘇魯,以及達貢這些異教的海中神祇的崇拜有關。這種崇拜,很可能是從西非地區隨著黑奴和巫毒教信仰流傳而來的。”

“然而我和幾位巫毒教專家聯絡一番,發現這個信仰,即使在巫毒教裡也是少見的。之前他們只聽說海地有極少數人秘密信仰這個。在美利堅大陸,這還是第一次發現。怎麼樣,了不起吧?”

“哇哦!這確實很厲害!”湯姆·懷特說道,“可是,具體的呢?他們有什麼儀式,怎樣祭祀,用什麼祭品,日期、地點的選擇,等等這些,維爾曼小姐,你知道麼?有所發現麼?”

“這些還沒有。以前的研究者,在訪問這些巫毒教信徒時,對方都是諱莫如深。所以具體的,我還暫時不曉得。”

她看著我們,故作高深地抬了抬眼皮,繼續說道:“不過我知道有人瞭解這些。你們猜猜是誰?”

“不會是愛德蒙·李那個老傢伙吧?”喬撇撇嘴。

“就是他,猜對啦!”

“他就是個騙子,你還是換個人選吧。”我搖搖頭。

“不,他在這個信仰上,是真的參與過的。我這幾天聯繫了幾位做過相關研究的先生,都提到了他父親和他都接受過以前研究者的探訪。雖然他們什麼也沒得到,但是我覺得我能成功!”

“哈哈哈哈!”湯米發出了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人家都失敗了,你就一定能成功麼?!哈哈哈哈哈!”

這陣大笑,大概讓亞麗珊德拉覺得頗失面子。她冷傲地抬起下巴,立刻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了。湯米對著她的背影喊道:“抱歉!維爾曼小姐!我沒有嘲笑你。”

然後他搖著頭,轉過來對我倆小聲說道:“嘿!這些女人呀!”湯米的眼神告訴我,他心裡分明還是在嘲笑。

他的性格確實變了不少,我對自己說。

這場感恩節派對在午後結束,沒有家人可聚的幾個傢伙繼續留下來,順便幫碎碎他們的忙。我和他們告了別,出門往家走去。

我開到鎮小學旁的岔路口時,我忽然有了個主意:我要去老騙子愛德蒙·李那裡瞅瞅。如果他真是如亞麗珊德拉說的那樣是個真正的法師,我想我得提前打探打探。

他的家在道路的盡頭,那棟房子看上去老朽不堪,搖搖欲墜。屋子滿是後來加上的木板和自己蓋起的耳房,破破爛爛,毫無美感。不過倒和他的自稱相符,很有點恐怖片裡凶宅鬼屋的感覺。

我停下車,走了過去。院子的草坪基本沒有好好整理過,枯萎的長草四處叢生。我走上他屋子的階梯,木板發出咯吱咯吱的叫聲,讓人一陣難受。

我打開門,門上栓著的銅鈴一陣叮噹作響。李並沒有在櫃檯邊——他的屋子一進來彷彿一個雜貨鋪,一邊是玻璃展示櫃,和一排貨架。它們和另一邊的牆上掛著展示的一樣,滿是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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