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趙謙亮作品:親歷《鄉黨》三五事

趙軍鋒先生用三年時間寫作並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說集《鄉黨》。他這部近四十萬字的作品,所寫的全部都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渭南縣藺店公社刁劉大隊的人和事。其中,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我本人,都成為作者生活原型中的核心。

作為一母同胞,作者的兄長,我對弟弟筆下的幾乎所有人和事,都熟悉或者親歷。由於年長几歲的緣故,其中有這麼幾件事情,我的經歷似乎比作者的描述更完整具體。

一是關於母親討飯,我是唯一的全程陪伴和直接受益者。弟弟筆下的農婦“車前兒”,完全就是我母親的縮影。一九七四年,我考上了藺店高中,需要揹著乾糧到十里外的公社所在地上學。在此之前,我們家六口人半糠半菜、半乾半稀地尚且能艱難度日。可是,上學就一定要揹著乾糧去,這就讓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由於我們家在村子裡是頂尖級的貧困戶,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和鄉親。所以,根本不可能再為我上學而舊債未還又舉新債的。瀕臨絕境,母親打定主意要去討飯。需要指出的是,定下這事的時候,並不像弟弟在書中寫的那樣,全家開會討論研究。而是父母親商量好了以後告訴我的,我三個弟弟並不知情。讓我沒想到的是,母親討飯得來的饃,根本就不能直接揹著上學去。因為這些饃顏色大小質地五花八門,讓人一看就知道來源。就是這個原因,我不願意揹著這樣的饃上學去,把我父親氣壞了,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了我一巴掌。當時,母親看了心疼不已,一把把我父親推開,一邊流著淚為我“想辦法”。母親所想的辦法,就是把這種各樣的饃揉碎了再上鍋蒸一遍,這樣重新加工過的饃,至少在顏色上是差不多一樣的,只是沒有“勁兒”,一碰就碎。我就是揹著母親討來的饃唸完高中。後來我才知道,我們班同學中也有幾個是揹著大人討來的饃充飢。只不過,都不敢當著其他人的面大模大樣吃,而是稀飯開水下肚硬撐著。到了夜裡,宿舍同學們都睡著了,他們才敢偷偷地打開饃袋子,在被窩裡吃。和他們比起來,我實在是幸運的。就是我母親想出來的“法子”,比起他們“偷吃”高明瞭許多,完全顧及到了我這個半大小夥子的臉面。

渭南趙謙亮作品:親歷《鄉黨》三五事

時隔半個世紀,再來讀《鄉黨》中的這段文字,在忍不住淚流滿面的同時,暗暗為作者的筆下昇華而叫絕。在這裡,弟弟寫母親車前兒說:“娃兒呀,你們都錯了!我要飯是為了我的兒子上中學。而你們要飯,只是為了吃飽肚子。不一樣哩。如果我要飯,只是為了我兒子也去當叫花子,那我這一輩子,活得冤屈得很哩。”更絕的是,後來和母親討論這件事,母親詫異地說:“怪了!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只是沒有說出來。老二是咋知道的?”

我想,這就是作家和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同樣是生活中的經歷,他們總是能上升到人性和民族基因的高度。

二是關於老姨煎熬,我所知道的許多農村老人都如是。許多朋友讀了《鄉黨》都來問我:“書中那個死熬硬撐不願意死去的老人,是不是真有其人?”對此,我的回答是:“確有其人其事,完全白描寫實。”

弟弟筆下寫到的這個老人,就是我母親的姨媽、我們都叫做“老姨”的。在我的印象裡,老姨一生極其乾淨利索,無論冬夏,腳下雪白的線襪子,還有一雙手工做的“尖腳”鞋,褲腳扎得密不透風。老人高壽,死的時候八十多歲了。實際上,那一年立了春,老人就熬不住了,臥床不起,一天天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蜷縮成臉盆大小。就是這樣,老人硬撐著不願意嚥下最後一口氣,理由正如作者所寫:“多活一天,就能給我孫子多分一斤麥子,划算著哩!”

每次都是我陪著母親去看老姨,作者本人、也就是我二弟並沒有去。五月端午過後,我和母親最後一次去看老姨,當天生產隊分小麥,老人掙扎著挪動身體,麻雀爪子一樣的手摸了一把新分的麥子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料理完老姨的喪事,回來後母親說起這件事,一家人都唏噓不已。唯有二弟沒完沒有了問這問那,甚至連老人是如何摸小麥的?摸的時候是哭還是笑都問了個遍。那時候我母親還在傷心之中,有點討厭二弟刨根問底。二弟就糾纏著我,直到弄清了他想知道的所有細節方才作罷。現在想來,這都是上蒼的安排。半個世紀前,二弟尚無作家之意,卻有了作家極為難得的敏感和多情。

其實,二弟可能不知道,我們村上很多老人,臨去世前都和我老姨的表現差不多。他們當中有的人不願苟喘延年,一口氣活活憋死自己。有的人臨到大限苦苦掙扎不願撒手人寰。雖然表現形式不一樣,但目的卻驚人的一致。或不願意枉吃一口飯而增添兒女艱難,或想多活一半天而為兒女多分一口糧。

和書中所寫不一樣的是,老姨有四個孫子,而且她去世的時候也並沒有給兒孫一分錢。弟弟寫老人給了唯一的孫子五分錢,讓人格外心酸。這可能是許多農村老人一生的積蓄。然而,我的老姨,連這五分錢的積蓄都沒有。

三是關於看病,書中所寫的畢先生其實是作者的救命恩人。正如評論家廖洪玉女士所言:“作者把醫生尤其是老中醫當做心中真善美的化身來寫。他是想讓中醫為社會把脈,為人類開方子。”

確實,弟弟筆下寫到了許許多多農村醫療、農民看病的故事,其鮮活生動,遠遠比我親身經歷的精彩。比如說那個老中醫畢先生,其原型就是我們村合作醫療站醫生郭先生。二弟不知道的是,這個郭先生其實是他的救命恩人。據母親講。二弟半歲出疹子非常嚴重,用土法子整來弄去不管用,眼看著就要夭折了。這時候,父親請來了郭先生。郭先生上來就給二弟打了一針,還用很燙的熱水給他洗澡。一袋煙的功夫,二弟哭出了聲音,郭先生長出一口氣說:“娃兒活了。再晚來半個時辰,娃娃就沒了。”為啥不提前請先生而非要等到不可收拾?這是因為,那時候先生出診是要收一毛錢出診費的。我們家連這一毛錢都沒有,先生把二弟救活了以後許多天,父親才把這一毛錢的診費還上。

二弟知道的是,郭先生還救了父親的命。當年父親又吐又拉,腹脹如鼓,整個人又幹又黃脫了形,終日躺在石榴樹下,用蒲扇的把兒把自己的肚皮敲得“砰砰”響。郭先生給父親開了個藥方,說照方抓藥就能治好父親的病。可是,這張方子一副藥要兩塊多錢,父親嫌貴死活不願意吃藥。沒有辦法,我們和郭先生先生商量,隨便換了幾味不起關鍵作用的藥,又找人把方子謄寫一遍,騙父親說新的方子費用大大下降,只需兩毛錢。父親一看,果然肯吃藥。不過半年功夫,父親的病就好了。以後幾年,我們家還在為父親的藥費還賬,父親知道事情的原委,一邊苦苦還賬,一邊懊惱不已。

這件事情在我的心裡之多也就是個陰影,可是,卻給二弟留下了終生的“病根”。一直到現在,二弟都不許別人敲自己的肚皮,甚至連聽到鼓聲都顫慄不已。

許多年輕讀者感到不可理解的是,那時候農村有合作醫療,看病吃藥也就是毛把錢的事情,為啥很多人很看不起病?其實,那時候的合作醫療水平相當低。舉個例子,在本村醫療站就診吃藥,也確實花費很少,一般人家都能承受。可是,得了大病急病,需要到村子以外的地方去,幾塊錢的醫療費,普通農民根本承受不起。這就是我在農村二十多年,從未見過一個農民死在醫院的原因。

作者筆下的《鄉黨》,幾乎寫遍人民公社時期渭北農業、農村和農民生活的各個方面。從一個工分合多少錢?到一個農民分得多少口糧?所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是咋回事兒?什麼叫做“欠戶”?什麼叫做“餘戶”?可以說相當於一部百科全書,具有相當高的史料價值。和作者談起創作經過,弟弟飽含深情地說:“為什麼寫,遠比怎麼寫重要。”

作為作家的哥哥,他的忠實的讀者和筆下人物原型,我想說:“選擇誰作原型是作者的自由。但是,寫我,寫我的父母和家庭,寫渭南人,寫藺店鄉黨,是我的作家弟弟趙軍鋒終生繞不過去的必然。”

趙謙亮,陝西渭南臨渭區人,教育工作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