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鬼——郭秀秀
（一）
父母年纪大了以后，把之前经营的批发部卖掉，在小区的楼底下租了一间小铺子。卖些零食百货，烟酒副食。
小卖铺位于小区门口，小区里的人缺啥短啥都来店里拿。小区转弯一百米处是一所中学，再不远处还有一所小学，小区左边还是军区。父亲对小卖铺的格局非常满意。
铺子变小，生意大不如前，老两口刚开始还有些心急。忙了大半辈子，总归是闲不住。但后来也便渐渐接受了，门口不远处摆了棋盘，那成了父亲常驻足的地方。有时候人们去铺子里买货，倘若铺子里没人，都知道去哪喊他。
母亲总因为这件事责备他，他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母亲也闲不住，刚开始流行绣十字绣，她便一个接着一个绣，后来眼睛花了，颈椎也出了问题，她便不绣了。总是买些麻子，在门口晒着太阳磕着麻子。这吸引了一大批的小区阿姨们，于是凳子越放越多，聊天的阿姨也越来越多。
小卖铺的门口成了一个小小的广场，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后来，索性母亲在的时候就门口就成了聊天的聚集地，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孙子，聊起来便没完没了。父亲在的时候就成了喝酒聚集地。下棋的摆设也被移了过来，男人们打牌下棋聊天，总是聊着聊着就要喝上两口，小卖铺里的啤酒就卖的非常快。
男人们越聊越欢，啤酒越喝越多。吵吵嚷嚷的，夏天的时候，有时候到凌晨，人们才能散了回家。
父亲滴酒不沾，总是笑呵呵地看着大家喝，偶尔帮大家开开啤酒，递一下瓜子零食。
我放寒暑假回家，就帮着他们在铺子里守着，他们则提了菜篮子，去哪里的山上挖一点野菜，或是在楼上想方设法的给我们做些好吃的。有时候他们还会双双外出旅游，一去就是三五天。
（二）
我在的时候小卖铺的门口大多是清静的。阿姨们远远在门口看我一眼，知道和我搭不上话，也便悄悄走了。男人们来喝酒，见父亲不在无人搭话，酒似乎越喝越没味，喝几口就走了。
老酒鬼除外。
老酒鬼是我给他起的外号，五十多岁，每天都醉醺醺的。一喝就是一下午。母亲说我不礼貌，我却觉得贴切无比。
老酒鬼每天都来，总要问上一句：“你爸不在的？”
我说不在，他也不在意。开两瓶啤酒拿一袋花生米。坐在门口自顾自的喝。他一点没不在意有没有人陪他聊天，就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能喝上半天。路过的人他大多都认识，便乐呵呵地跟人家打招呼。好像每个都和他有很深的交情。他声音大到刺耳，让我厌烦。
两瓶酒是远远不够的，他常常越喝越多，一瓶接着一瓶。每一瓶快结束的时候，我都盼着他走，可他却总是晃晃酒瓶，朝着我大喊：“姑娘，再开一瓶！”
我厌烦给他开酒，总是慢吞吞地拿出去，他还要和我搭话：“你不行。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一晃酒瓶你爸就懂了。你不行，我和你爸有默契，你个小姑娘，不会做生意。”
我不会和一个酒鬼搭话，也不奢望跟一个酒鬼讲什么道理。最多朝他一笑，或者装作完全听不到。
我不喜欢老酒鬼！也应该没人会喜欢一个天天喝酒醉的人。
我还不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正经人，有哪个正经人会每天喝酒而无所事事呢？
不过也仅仅是不喜欢，客人和店主间，也不需要相互喜欢。这并不影响他下次光临时我再给他一个笑脸。可有一件事，却让我真正厌恶起他来。
那是一个暑假的夏天，我坐在铺子里闲来无事按手机。下午四点的光景，天气依旧炎热，我几乎要昏昏欲睡。老酒鬼敲敲铺子里陈列香烟的玻璃柜，半眯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睡着了吗姑娘。给我开两瓶酒！”
我因为自己的昏睡而有些不好意思，朝着他笑笑，起身给他拿酒。只祈祷他今天能少喝几瓶，我能早点关门回去。
但是祈祷无效。
老酒鬼从下午四点喝到晚上七点，一点要走的样子没有。铺子门口的酒瓶越立越多，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着急，父母都不在，倘若这个人喝醉了躺在这儿不走，又或者他喝醉了耍无赖，再或者……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老酒鬼是个坏人。便一举一动都盯着他。
老酒鬼的家人给他来电话，他态度恶劣地问：“干啥？”我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就只听老酒鬼不耐烦地喊：“坏了就坏了，坏了找能修的人，找我干啥！我不在了你还咋办？”
电话挂了又再打过来，老酒鬼索性关机。老酒鬼的情绪变得激动，酒喝的更快了。我对老酒鬼的看法自此差到了极点，一个喝酒喝到连家都不顾的男人，真是差劲。
眼看时间越来越晚，我终于看他有了起身的样子。他今天喝的格外多，到现在已经醉态明显了，他尝试着站起来，起了几次身，都跌了回去。我忙出去扶他，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依着我起来，却说到：“我撒个尿去。尿完你给我再开一瓶。”
我还没想好怎么劝他，他已经摇摇摆摆地走了。
我没有等到他的人，也没有等到那一地的酒钱。
当夜色将整个小区全部笼罩的时候，我还期待醉人能归。当小区的人际越来越罕至，我终于知道，不会有人来了。
老酒鬼也不来了……
（三）
自此，老酒鬼在我心里差到了极点。
几日后父母外出回来。我将这件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却是不信。
我与父亲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一遍，父亲却还是不信。他越是不信，我越是气愤。我越是气愤，越是将老酒鬼描述的一无是处。
父亲见我将自己气的变了脸色。笑呵呵地安慰我：“人怎可貌相，许多事情也不能因表象而定论。你年纪尚轻，哪里知道人生艰难。”
“一个成天喝酒，喝到不省人事才罢休的酒鬼，对家人态度恶劣，还不守信用！这哪一件就算得上是表象？这可全是明摆着的大事实！”
父亲不再与我争辩，只说：“等过两天我见了他问问吧，他一定不是个会逃酒钱的人。他是老顾客了，品行我都是知道的。”
我不再言语。终归老酒鬼才是外人。不多的酒钱和一个不守信用的人，不值得我为此和自己的父亲争辩。
只是，倘若我下次再见他，恐怕再难有一丝笑脸。
（四）
我打那一日到后来回学校上班都没再见到老酒鬼。老酒鬼欠酒钱的事情我也渐渐遗忘。
再见老酒鬼，已经是那一年的寒假。
那一年寒假我照例回家帮父母看铺子。却多了一个小帮手。
读大学的弟弟回了家，和我一起看着铺子。小小的铺子里多了一个人，就多了许多的欢乐。我和弟弟聊着各自的趣事，一转头，却又看见了老酒鬼。
老酒鬼逃酒钱的事情又一次浮现我的脑海里。但事情过去太久，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转过头去，看也不想再看他一眼。
老酒鬼倒是乐呵呵的，三两句便和弟弟聊上了。可这次聊天，却让我尊敬起老酒鬼来。
老酒鬼先是问了弟弟的学校和成绩，又聊起来弟弟的专业。他居然和老酒鬼相谈甚欢。我不曾想到老酒鬼的知识面这样广。他们从弟弟的专业聊到国家经济，从国家经济又聊到世界格局，从世界格局聊到世界历史，从世界历史又聊到人文哲学。这其中弟弟多的时候都只是附和着，可他却头头是道。弟弟是还在学校的学生，知道这些还不足为奇，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酒鬼，又怎么记得这样清楚呢？
老酒鬼在聊天的过程中又喝了许多的酒，喝到后面，又露出了醉意。他拍着弟弟的肩膀
叫兄弟，还劝着弟弟也来一口。弟弟笑着拒绝，规劝中又聊起了国家发展。
聊起这些时老酒鬼的言语里全都是自豪，那是我看见一个人对祖国的最大爱意。他讲起中国的科技，聊起他看过的科技论文，针针见血，让我惊叹。后来我才知道，老酒鬼还曾经发表过国家级的论文呢！
他们还聊到中国的历史，说起那些艰难的岁月，他甚至开始抽泣！
我知道人人都有一颗爱国的心。我知道所有人对祖国的敬意。但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爱自己的祖国，可以到长歌当哭的地步。那些泪水洗刷了他在我心里的全部污点。
没有一个人会对一个爱国的人产生恶意。同样的，一个爱国的人，又怎么会是个坏人呢？
（五）
酒喝到后面，父亲来了。老酒鬼笑呵呵地朝父亲打招呼。父亲却变了脸色。他用手夺过老酒鬼的酒瓶，似是抱怨：“医生怎么给老哥说的，老哥全忘了。这酒是喝不得了，该戒了。”
老酒鬼笑呵呵的摇手，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来回摆着
“戒不掉了。好几天没喝，比死了还难受呢！不痛快了大半辈子，剩下的日子得讲究。”
父亲却不依，依然强行夺下了他的酒瓶：“讲究也得拿命讲究。都这么些日子熬过来了，就让阎王爷再等等。”
老酒鬼又和父亲絮叨了半天。临走的时候他拉着弟弟的手一遍一遍道谢：“兄弟，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好些年没跟人家聊过这些了。一个老年人，不适合聊理想，没人爱听我聊这些。我今天痛快……”
我偷偷转头打量他，他老了许多，眼角边是一层又一层的皱纹，那双眼睛里的浑浊挡不住他的疲累。
老酒鬼走后，父亲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我一边收拾着空酒瓶一边问他：“老酒鬼病了？”
“肺癌。病了好久了。没给家里人说，怕拖累家里人。疼的时候就整天喝酒，就是你说没给钱的那天，在路上晕倒了，家里人才知道。”
“治不好了吗？”
“沾了癌的病。对普通人来说，就没什么希望了。他心里清楚。”
我心里一阵酸楚，回想起他整日酗酒的模样，不知道那时候他的心里又是怎样的悲伤。有口难言，还要强颜欢笑，那该是何等的凄凉。
（六）
我不曾向父亲问起老酒鬼的生平。我知道一定不快乐。这样一个身负才华的人，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却不得志。就算是病了，也不曾有人知道。一个人，抗着理想，扛着伤痛，却不知道该向谁说上一两句。他对着所有人笑，得到许多敷衍。他始终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喜
爱，以他的痛，以他的不得志，以他的伤，以他的半生失败和哀愁。
他在生命的最后还想着不要拖累家人，还保持着对祖国的热爱，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老酒鬼还是走了。
我决定和父亲一起去送送他。照片中的老酒鬼是我见过笑的最灿烂的一次。
我想，他一定有过真正开怀的日子，但岁月的磨难不曾离开，他没能逃过去。
（七）
老酒鬼带着我的尊敬和惋惜走了。
我却常常陷入这件事中走不出来，老酒鬼的凄凉不仅仅在他的病。更在于他一身的才华无处施展，一肚子的才情无人知道。他说自己大半辈子不痛快，也大概是这样的缘由吧。可人的这一世啊，要怎样才会快乐呢？
老酒鬼的凄凉，又要怎样避免呢？又或者说，他是真的凄凉吗？
我不得而知。
*作者简介：郭秀秀，女，93年出生。教师，作品曾发表于《天水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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