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黑社会”老大是种怎样的体验……

报道发出后,我“跟着‘黑社会’老大逛香港”登上了家庭话题排行榜的第一名。我妈问我 :“你不害怕吗?”我说:“怕啥?他们看起来跟我们一样,除了说粤语。”

<strong>带你窥探黑道大哥的真实生活。

采访“黑社会”老大是种怎样的体验……

香港慈云山,刘国雄(中)绰号“搞事雄”,曾与绑架李嘉诚儿子的张子强结拜兄弟,入狱18年,去年底出狱,现在希望陈慎芝(左)与李兆基(右)多介绍商界人士给他认识。 (方迎忠/图)

我的家在东北,就是那嘎达每个大家庭里都至少有位仁兄在道上混的地方。小时候时不时就听说哪个乡下亲戚的邻居被追赌,枪走火打掉一只肾。或者哪个远房亲戚的六女儿的表姑爷被抓去了戒毒所。抡砍刀的男人和坐台的女人都可能只是你逛菜市场时擦身而过或者温情寒暄的普普通通、正正常常的人。小时候只觉得他们是一种存在,但天然地,“我们”与“他们”之间有一条没人会去逾越的界线。他们生活的“那一面”对我来说只是不可理喻的模糊的影子,有时候觉得他们未必是坏人而已。

长大后,渐渐能理解,走邪道的人,是用肉身搏生存。这种选择,有一些是出于堕落,有一些是出于无知,还有一些是出于无奈乃至绝望。过了青春期,再看《古惑仔》,心里想的是很老态的 :“孩子,你们准备怎么收场呢?”

陈慎芝人生的反转是一种答案。我看资料上写,警察听说他成了基督徒,怎么也不信 :“茅趸华,你是不是骗耶稣?”这是外人对“反转”一事难度的评估。

“黑社会”老大向善、戒毒、信教、做公益,成为“十大杰出青年”。他的小弟也随他向善、戒毒、信教,有的成了知名演员,有的成了老人院的终生服务者,有的成了专业而博学的牧师,普度众生。不仅一人反转,“老大”的号召力还在,指挥着大伙踏上另一段人生旅程。这大概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在日料馆,突然有人造访,陈慎芝便匆匆离席,到旁边的桌子与来人谈事。他落在桌上的手机(他一共有三个手机同时使用)一响,李健明就会忙不迭地拿起来给他送去。看起来,李健明还像个小弟,陈慎芝还像个大佬。

“你是大哥,你怎么还会报警?”遇到纠纷时,陈慎芝会以“报警”“相胁”。对方通常都会不解。

“我不当大哥好多年。”这是一周的接触中,陈慎芝说得最多一句话,跟别人说,再向我们转述。他对洗白了的身份非常在意。当然,他重复率第二高的话是,“‘拆弹专家’(香港媒体的说法)是别人说我,不是我自己说的。”他将“澄清”以短信方式发给各界“朋友”,发了百十来条。

李健明将吃空的盘碗叠起来,方便侍者撤桌。他边叠边对我说 :“在黑道时不可以这么叠碗的,(隐喻)‘压翻船’。”

在叠碗这个问题上,李健明已经自由。他退出黑道,戒掉毒瘾,受洗入教,娶妻生子,读书移民。他说,人生洗白,案底莫名失踪,是天降神迹。

陈慎芝也说他遭遇过这样不解的“神迹”。吸毒的时候,有一次他用香烟的过滤嘴抽吸毒品液,不小心掉到地上,捡起来发现仅剩下的液体已经是黑色,但毒瘾上来,还是打进体内。后来他的肝组织坏了,“肝有色”,医生说他是带菌者。十几年过去了,其间他不断验血。突然有一天,医生告诉他,很奇怪,你完全好了。这种个案既有但罕见。他很开心,也怀疑,偷偷跑到别家去化验,结论相同。几个月前,他又去化验,结论未变。

采访“黑社会”老大是种怎样的体验……

香港慈云山,陈慎芝(右)与当年的小弟李兆基。李兆基展示肚子上的眼镜王蛇文身,他在影片中多出演有勇无谋的黑社会小头目,自几年前与导演王晶分手后老了很多。 (方迎忠/图)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这是他说给我的第三高频的句子。

他58岁终于结婚,娶了个小他 22 岁的女人为妻。他说之前是“浪子嘛”,所以一直不结婚。后来“被逼”无奈娶了那个厉害的北京女人,是“被骗”。女儿规定他晚上10点要回家睡觉;周日家里的工人休息,他要负责送女儿去学芭蕾。

我问陈慎芝,你那么多朋友,哪个领域的朋友对你来说最重要?

“其实我觉得是一帮做生意的朋友。因为黑社会的大哥朋友一般仅仅是做朋友,不能特别地帮到你什么。”他说。

再问他,为什么商界的朋友最重要?

“其实我挺奇怪的,商界的朋友很多时候会需要我的帮忙——有时有些黑社会的人会找麻烦,他们知道我认识那些人。我跟他们(黑社会)打个招呼、给封红包,那这个事就能摆平了。他们(商人们)又知道我好说话,因为很多人你要找他帮忙他会叫你先给钱,我就没有这个习惯,我会先帮忙。”

说了半天,我还是没弄清楚,商界和黑道的朋友,哪些对他来说更重要。

香港媒体在采访陈慎芝时问他 :你觉得胡须勇(潘志勇,香港黑帮14K 教父)是英雄吗?陈回答:勇哥是枭雄。

陈暗自思忖:若我回答“是”,他们一定会写“‘杰青’称黑道人物为英雄”,不能掉入陷阱。

他很满意自己看穿了提问者布下的局。我问他 :脱离了黑道,又去帮助别人戒毒,或调解黑道矛盾,你觉得自己是英雄吗?他打着哈哈,含混地说声“我也不是”,便跳向了下一个话题。

“茅趸华不是很好斗的人,就是曾吸毒。但是他的人缘不错,对人很好。” 午夜在尖东广场吃着牛杂面的胡须勇面色憔悴。他喜欢打麻将,老式的打法,复杂才有意思。但爱这么玩儿的人越来越少了,想消遣的时候他得约上人陪他一起。

这天午夜之前,胡须勇输了 7 万港币。不过,让他憔悴的不是衰运,而是癌症。他跟这个档口的老板很熟,十几年来“罩着”这家店不被其他帮派找麻烦,且不收老板保护费。我追问他为什么“做好事”。他说,“(十几年前)我每天坐这里喝茶,跟他很熟了,我看他很斯文,就告诉他不用怕,你不用给钱。他当年很穷的,现在很富……”

胡须勇叫来老板——即便已经富有,他还是戴着斯文的眼镜,跟服务生一起穿梭在午夜的餐桌之间,为客人端茶倒酒。简单聊了几句后,老板走开。胡须勇的牛杂面剩了大半碗。服务员端上一份香蕉船(冰淇淋),看上去比牛杂面容易下咽得多。这位黑帮大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像个小男孩。他回忆自己因患癌症吃化疗药而说不出话来,陈慎芝打来电话,想尽办法逗他开心。

“他叫我潘先生,我叫他陈先生。”陈先生讲着讲着就哭起来,说舍不得潘先生。潘先生也感动得落泪,“我是性情中人嘛,他也是。我跟我的小弟说,我们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只不过,“我们的道路不一样,我是有很多小弟帮我,他是没有小弟帮他,他是朋友(帮忙),他也是 14K的,所以他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他。”

陈慎芝终是觉得,自己跟胡须勇是退出江湖和还在江湖的区别。可胡须勇对于茅趸华是否“属于黑道中人”的界定却感觉为难 :“你说不是吧,看起来又是。你说是吧,看起来又不是。他是中间人。他两方面(都在)。”“如果他说他跟我们的兄弟没有关系,他很多地方不行的。拆什么弹啊,没有能力没有背景拆什么拆,人家不给你面子。所以你不可以脱离,脱离了(就)没有关系,你就没有力量。”

李兆基说自己已经不是古惑仔,而是古惑的老头。我一时间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诞生了古惑仔电影,还是古惑仔电影创造了他们留在世间的形象。胡须勇说,“你看到的和你想象的是不一样的”,但世间的各种欺、狠、逐利,又都是一样的。无论你走在哪条道上。

报道发出后,我“跟着‘黑社会’老大逛香港”登上了家庭话题排行榜的第一名。我妈问我 :“你……不害怕吗?”我说 :“怕啥。他们看起来跟我们一样。除了说粤语。”

(相关报道:《陈慎芝游走黑白两道》,南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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