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男人》——长篇小说连载(17)

《问题男人》——长篇小说连载(17)

几乎所有幼儿园的大门口都会有一些卖零食的摊贩:甜糯的煮玉米,淌着汁水的烤红薯,花花哨哨的各色果冻,名目繁多的软饮料……这里是商贩向孩子们出击的有利位置,谁占据了这里,谁就抢得了先机。这里也是田行道设伏的有利地形,他隐身在这些商贩的后面,就像猎豹匿在树丛之中。他能清楚地看到猎物,猎物却很难发现他。

如果说初次在这家幼儿园的门口遇上老爸和琪琪或许是一种偶然的话,那么在世纪欢乐园与老爸和琪琪的相遇就昭示了一种必然。近来,田行道越来越敏感地意识到老爸老妈的那个家似乎在孕育着一场地震,田行道就像震前胡窜乱爬的蛇、蛙、鼠、獾一样生出莫名的焦灼和不安。没错,没错,现代地震学已确认动态断层作用是绝大部分地震的成因,利用现代钻井技术已经可以实现对震源深度地球介质的直接探测,那么循着琪琪这个位置钻进去,或许就能洞悉孕震区的物理状态了。

田行道把自行车扎在烤红薯的大桶后面,半倚着车座,不慌不忙地四下张望。快到接孩子的时间了,幼儿园的大门前围满了人,田行道像择菜似的一棵一棵地挑着,想挑出老爸那张瘦精精的脸。

上次田行道偶然在这里撞上老爸,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脑袋上扣着的那顶海蓝色的棒球帽,帽舌因其脑袋太小而显得奇长。第二眼就是那辆紫色的小三轮车,车把和轮圈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老爸用小三轮车接上琪琪走了,田行道不由自主地尾随着跟了两条街,因为要接晨晨,田行道只好中途作罢。

这一次田行道拿定了主意,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搞清楚琪琪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老爸与她有何关系。

……

幼儿园的大门已经打开,孩子们就要出来了,可是田行道还没有看到老爸的小三轮车。

没有。

只能盯住琪琪了。

就像在股市里盯盘,田行道聚精会神地辨别着那些涌动而出的变幻不定的面孔。

她出现了,出现了,雪白的连衣裙,披散的黑发,飘拂的粉丝带……小小的毛果儿却透着一种早熟的气息。是琪琪,是这个小女孩。

琪琪开心地笑着,张开双臂向前跑。顺着琪琪跑动的方向,田行道看到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嫂。他心里不由得一沉,眼前竟浮出老爸的面影来。琪琪乐呵呵地扑进大嫂的怀里,撒欢儿似的弹着腿。大嫂在琪琪的脸蛋上亲了亲,然后将她抱上了自行车后座。大嫂在前面骑,田行道的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就是过了两条街,大嫂将车把一拐,进了金河小区的楼院。

10号楼,田行道看清楚大嫂把自行车推进2单元的门洞里,于是也扎好车子往里进。等他进了2单元的门洞,大嫂和琪琪都没了影儿,只有大嫂那辆带童座的自行车像是拴系在槽边的马儿一样,安然地靠在楼洞里。

咦,她们在几楼住?是几楼的哪个门?田行道踌躇地踏着梯阶往上走,探头探脑地循着楼梯的扶手向上看。他刚刚上到二层,冷不防旁边的门开了,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

“喂,你找谁?”小姑娘目光带疑地看着他。

“我找——琪琪。”田行道脱口说出那两个字,然后又结结巴巴地解释,“她和我儿子,那个,是同学……”

小姑娘听了,一边喊着:“柳琪琪,有人找!”一边“噔噔”地跑到三层去拍门。

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田行道却已经下了楼梯。

开自行车锁的时候,田行道舒了舒眉头。琪琪姓柳,她应该是一个姓柳的男人的女儿,和老爸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等田行道骑上自行车往前走,一个疑问却又涌上了心头:老爸总是和这个琪琪在一起,不会没有原因吧?

田行道想得走神,居然骑到了马路牙子上。车子的旧前胎不堪其蹭,顿时撒气,瘪软下来。田行道推着自行车,顺着街边去找修车铺,手机忽然间响起来。

是老婆打来的。老婆在电话里张口就问:“你在哪儿?”

田行道随口回了句,“单位呀。”

老婆说:“不对吧,你在泰山路的修车铺,那铺子旁边就是金博购物城的停车场。”

田行道不由得打个噤,四下里看了又看,老婆说得这么准,就像用上了GPS定位仪。田行道虚虚地说:“是,是,这会儿是在街上,领导让我出来办个事。”

老婆似乎没想深究,她接着说道:“你往金博购物城的停车场那边看,看到第三根彩旗杆没有?”

田行道听话地转过身,回望过去,然后回答说:“看到了,看到了。”

老婆又说:“旗杆下面停了辆白‘本田’,那是圆圆的车。”

田行道“哦——”了一声,似乎悟到了什么。老婆随后说:“圆圆刚才看到你了,她就在车里等你呢。”

田行道一时无话,心里一悸一悸的。他寻思着,老婆的这位密友该不会是经常开着车跟踪自己吧?

老婆在电话那边仿佛洞悉了田行道的心思,她解释道:“圆圆帮咱们晨晨找了个钢琴辅导老师,你跟她一起去看看合适不合适。”

田行道说:“你看就行了,干吗还用我?”

老婆笑了,“你不是咱家的财政部长嘛,造预算、拨钱款都是你当家。”

田行道心里这才舒缓下来,明白老婆真的是在尊重他。

田行道推起自行车往回走,看到旗杆下那辆白“本田”车的旁边,苗圆圆扬着胳膊在向他招手。田行道也抬起胳膊摆了摆,算是回复了旗语。

等到存好自行车,坐进“本田”里,田行道忍不住问:“圆圆,你怎么看到我的?”

苗圆圆眯了眯眼说:“我刚到停车场,就见你蹬个车子过来了。你是练杂技呢,把自行车往马路牙子上骑?”

田行道摸摸自家脑袋,嘿嘿地笑。

“你架子大啊,人家喊你叫你都不理。”

“抱歉抱歉,真的没听到。”

“有心事吧?”苗圆圆诡谲地望望他。

田行道心里又虚了,连忙遮掩说:“哪里哪里,昨晚打了一夜麻将,头有点儿蒙。”

苗圆圆不再说什么,只是撇撇嘴,踩一脚油门,拉着田行道走了。

《问题男人》——长篇小说连载(17)

苗圆圆带他去见的朋友叫温榕,这人是师范学院音乐系的老师,弹钢琴是人家的本行。温女士是艺术界人士,也就需要艺术的服饰来装扮。清平路上有一家为私人设计定制服装的高级门店叫作“雷奥”,温女士是那儿的常客。恰巧苗圆圆在服饰和穿着上也喜欢特立独行,最怕在大街上与人“撞衫”。于是,两位常到“雷奥”定做服装的女人就在那里,聊成了知心朋友。

苗圆圆上了门,温女士夫妻俩就到客厅里陪坐。温女士的夫君海老师是书画院的画家,名士风流,小节不拘,皱衫褶裤,蓬发乱髭,与精装的温女士相配,犹如阴阳两极。

田行道心里忐忑着,不知温女士会讨多少钱,自己该还个什么价。茶喝了两道,闲话扯了不少,仍不见温女士提起此事,田行道就忍不住问道:“温老师教学,一小时多少钱呢?”

温女士笑起来,那笑是美声唱法,共享着鼻腔、头腔和胸腔的鸣音。“呵呵呵,圆圆朋友的孩子嘛,和圆圆一样。”

“哦,哦。”田行道即刻猜测起苗圆圆交的是多少钱。他脸上赔着笑,嘴上却又不好再问。

温女士的兴趣显然并不在此,她要苗圆圆去看她添置的新衣。两个女人起身往卧室那边走,田行道居然紧跟在苗圆圆的身后,扯扯她问:“圆圆,你交的是多少钱?”

苗圆圆慢下几步,望望温女士先已进了卧室,便悄悄低语道:“先不要你们交费,跟着学就是了。晨晨要真是一块料,再说钱的事。”

田行道顿时松弛下来,再回到客厅时,人就显得很洒脱。他将身子半躺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搭抱着沙发的靠背,轻轻地拍了又拍。那情形就像是在亲热地拍打老友的后背。客厅的四墙上挂的都是男主人自画的山水,墨浓墨淡,笔重笔轻,做着写意的挥洒。

田行道客套地说:“海老师,瞧你这山水,画得真叫那个!——”

“哪里哪里,聊作补壁,聊作补壁。”海老师随口虚应。

田行道却认真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向右墙那边凝望,然后起身走了过去。

海老师也踌躇满志地起身相陪。

右墙上挂着他的得意之作,“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海老师在自己的画前站住,田行道却站在了旁边的博物架前。

“海老师也喜欢收藏?”

“哦,谈不上收藏,就是见到旧物,忍不住要喜欢喜欢吧。”

这博物架也称得起琳琅满目了,上面摆满了大小不同形状各异年代有别的瓷盏、瓷洗、瓷罐、瓷觚、瓷香炉……田行道的目光分明盯的是一件观音樽,嘴里却夸着旁边的花鸟壶:“好,好。青如天,白如玉,彩如虹,好个斗彩花鸟壶!”

海老师听他道出“斗彩”二字,不免有些诧异地说:“田先生也喜欢古瓷?”

田行道点点头,“家父喜欢古瓷,我也就跟着学。这斗彩该是晚清的民窑器,釉面白中透青,你摸摸,花彩是后填在釉面上的。”

海老师抬抬手,将那花鸟壶拿下来,细细地摸了又摸,“田先生说得不错,这花彩还真是凸鼓着呢。”

遇到知音,海老师谈兴就浓了。他把花鸟壶递到田行道手中,两人一起摩挲品评。田行道的心思并不在这花鸟壶上,他偏偏头,仿佛不经意地指着搁架说:“那观音樽,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吧?”

“田先生好眼力,哈哈,好眼力。”海老师放上花鸟壶,取下观音樽,复又递给了田行道。

“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田行道望着樽上的两行刻字,不禁呆住了。

“田先生也喜欢这字吗?蚕头燕尾,形体宽扁,这是典型的汉隶。有它们点睛,此樽就更有古朴之气了。”

“是是,”田行道应酬着,“不过,我更喜欢它的釉色,晶莹如玉,凝如牛血。”

田行道的手在釉面上抚来抚去,嘴里念念有词,“如果不是赝品,它的垂釉应当没有流过底足的旋削之线——”

《问题男人》——长篇小说连载(17)

话未说完,田行道已顺势伸手向樽底摸了过去。豁口!绿豆大的豁口……仿佛受了电击,田行道周身震颤起来,面前浮现起母亲那半眇的双眼。母亲说得不错,家里的那只观音樽被调包了,没想到它居然会在这儿出现!

“你,怎么了?”海老师疑惑地问。

“我,我是太,兴奋了。郎窑红,真货不多。”

海老师得意地将那观音樽拿回,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你瞧,出货的告诉我,这就叫‘米汤底’。才八万块钱啊,不贵,不贵,拿到京城拍卖行,还不拍他个几十万的!”

田行道脱口问道:“这观音樽,你从哪儿淘来的?”

“哈哈,田先生,你也想淘宝?淘这种货,得有运气,得有机会,还得有‘线人’。真家伙一冒头,‘线人’那边就来电话,你带钱去就行了。”

田行道满脸的诚恳和羡慕,“那是那是,还请海老师明示。”

海老师满脸神秘,压低了声音说:“老城区,护城河,河堤上——”

“哦哦哦,河堤市场,地摊多。”

“古物摊,有两家最有名。亭前郗老师,槐下竺老师。”

“哦哦哦,知道知道。郗老师,长胡子长衫,像个私塾先生。竺老师,短剪发戴眼镜,原来在博物馆工作。”

“呵呵,看来田先生也是门儿清啊。”海老师笑,脸上却隐隐有些失意。

田行道赶紧问:“听说这两家是对头,郗老师那儿有真有假,竺老师那儿的没假货。不知道海老师这观音樽是从哪家进的?”

“哈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郗和竺,是两口子!”

“啊——?”田行道蒙掉了。

海老师抽茧拉丝地细说道:“嘿嘿,这两口子是故意唱对台哩。凡是在郗老师摊上淘的便宜货,竺一概贬贬贬。贬东西,也贬郗老师这个人。大家呢,就觉得竺老师眼光正,人也正。可是如果有人掏了高价,在郗老师那儿拿到高仿呢,竺就一口咬定对对对真真真。买家觉得郗老师的对头都说东西没错,肯定是买对了。哈哈,这双簧一唱,郗老师就能把鸡卖出凤凰价喽。”

田行道听到这儿,方如醍醐灌顶,“哦——原来他们两口子设了两个摊,就是为了把高仿用高价卖出去!”

“当然当然,你想想,流到市面上的真正的古瓷哪有那么多?通常能淘到的,至多是高仿罢了。郗老师他们两口子只是招招摇摇的树梢梢,他们的下面还连着树根根哩。做高仿的窑匠多了去啦,你说要什么吧,青花,窑变,郎窑红,定窑白?清代的,明代的,元代的,宋代的?只要你吭一声,下面就能给你送过来。”

田行道久久不语。他心里暗暗思忖,家中那个重新放回博物架上的郎窑红,想必就是这样的高仿了。此念一生,心中蓦然刺疼,嘴里就刻薄道:“海老师,你这个观音樽会不会也是高仿?”

“不可能,绝不可能!”海老师急了,“他们两口子不会骗我,不会。不瞒你说,我和他们两口子有业务联系。”

“哦,海老师也做古瓷?”

“古瓷有高仿,古画也有高仿。他们两口子,当然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海老师讳莫如深地笑了。

田行道也就不再深问。此刻他重新打量这四壁悬挂的山水画,不由得生出联翩的浮想。

《问题男人》——长篇小说连载(17)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此长篇小说由《小说月报原创版》2018年六、七期刊载,天津《今晚报》连载。欢迎在京东河南文艺出版社旗舰店购买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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