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窯者，關中渭北先人所平常居所也。四方者，以其形制：平地開方，下沉數丈，又以三面掘窯一面掘洞出入也。
先人貧，唯此法可居：擇地不限、百平即可；所費亦微，二三精壯勞力旬月之功可成也。因於地下，冬暖夏涼，中植一樹，或杏或梨，小鳥唧唧，景影瞳瞳，庭院靜然有生活氣。
餘幼嘗見之，今已蕩然。然猶記少時一二事矣。
束髮之前，常與同村數輩攜彈弓，化作綠林人，橫行鄉野，其稚行為已冠者所不齒為父母所屢斥為翁爺所溺。村中某戶，方窯中杏樹高數丈，華蓋鋪園，日光陰翳，下視不見主人。七月既望，麥黃之時，金杏脹如牛眼，而我等垂涎亦非一日也。向晚霞光滿天，農人于田未歸，全村寂然，乃足口腹之娛千金時刻也！布穀疾鳴，彈弓手伺之；或恐偶客，王二小之流佈之；伸手難觸，前專制俠盜工具備之！計劃周詳、考慮細謹、分工明確、盜蹠見亦稱讚。然即如此，亦有得失，得則瓜分果實于田畔、熙攘慶祝，一則為口腹之慾已足二則得意於團隊精妙之構思以足欺於大人也；失則四散逃竄，有未免者為主人所拿者，扭送於父母之前，端正站立、罰沒工具、含淚相望，哭聲此起彼伏。
吾舅家昔有此第。少時去，或遇大雨滂沱，門前流水成河，則四方窯第危矣。如在白日，人或可逃，如在夜間，則人亦危矣。外公育三女一子，舅最幼，亦最寶之。大雨來臨，至檣傾窯摧，則墜繩筐以救人，舅當先。姨母淹，水漫至腰，仰頭大呼，才見舅乘籮筐未至頂、、、然此非偶爾之事，所遇者年有次也。洪水退去，床褥潮溼，姨母所蓋久之，皆患風溼。母親、姨母至今已近耳順之年，其腳踝、膝蓋、至肩周皆得類風溼、骨刺、甚者股骨壞死，此青年之罹也。然舅無恙。
外公所築之四方窯，畢其一生之財富也。前年外公歿，舅與娘、姨泣不成聲，進而嘆息，外公一生窮其筋骨之能，築窯養家，劬勞不已，然其歿時，築之冬暖夏涼之所已先其人消逝也。
嗚呼！我于都市廣夏之內，明燈之下，飯足之後，忽念寒窯，故述文以追童年之燦漫，想愛我之人或老或逝，如四方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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