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份,達邦處於旱雨季交匯的時期,有時看著天空還掛著太陽,隔會兒就有烏雲飄過。
達邦的北面是撣邦山脈,樹林的深處窩藏著三家中型的販毒組織。除了每年七八月份的徵兵季,以及十二月以後的毒品運輸高峰時期,平常很少能見到這些傢伙。
我在金三角起得早,哪怕不是送貨的日子,也會五六點醒來。
我住在追夫河邊的竹屋,出門右手直走,可以見到一條小路延伸出去,沿途的枝椏幾乎遮蓋了整片天空。
這條路是達邦附近一個販毒組織下山的必經之路。平時很少有人走動,當地人經過這裡時,也會遠遠地避開。
一些村民的孩子,常常玩的一個遊戲就是在這條路上探險,但是進入到深些,調皮點的小孩就故意大叫著發出聲音,嚇得其他孩子回頭朝著路口飛奔。
我到過這條路的盡頭,但通常只走一個小時。
這時會出現一個小的分叉口,只夠一個人行走的泥巴路。轉進去再走20分鐘,就會繞到達邦鎮子的邊緣。
泥巴路出口左側,有一家小賭坊叫“藍琴賭坊”,和老撾班卡附近一家著名賭坊同名。
緬甸的賭坊數量多,分佈地區廣,在很多小城鎮,博彩和毒品並稱為當地經濟的雙支柱。
大型賭坊有十幾層樓高,吃喝嫖賭毒一條龍服務,小的在路邊搭個帳篷,比國內的麻將室還略小些。
我第一次經過藍琴賭坊時,看到門口有一個男人坐在竹凳上,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胸肌把衣服鼓脹得厲害。他光頭,後腦勺的位置上,四五撮頭髮纏繞在一起,紮成辮子形狀。
男人手裡夾著一支菸,看到我從賭坊門前經過,咧著嘴對我笑,揚起滿是皺紋的額頭,用挺尖的語調大喊我的名字。
我見過這個男人,他是藍琴賭坊的老闆,黑龍江人,也是達邦為數不多的中國人。
有一次猜叔請達邦各行各業的老闆聚餐,我和這個人都坐在末桌。當時的氣氛熱烈,大家都有點醉意,猜叔特意叫他表演節目。
他什麼話都沒說,一把就將後腦勺的小辮子扯開,從凳子走到桌面,在上面跳脫衣舞。
衣服在他手上搖晃,小辮子轉著圈圈,扭動著壯碩的身軀像條剛吞了兔子的蛇。下面的緬甸人都在捂著肚子笑。
臨散場的時候,他特意過來敬了我一杯酒。可我轉頭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看到他特意打招呼,我不太好意思,徑直朝他走了過去。他也許是察覺到了我疑惑的神情,沒等我開口就說:“不記得我了啊?我老夏啊。”
聽到他這麼說,我趕緊點頭。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突然笑起來:“你咋不記得了?我夏文鏡啊。前幾天猜叔做東,我還和你喝過酒,你記得不?”
見到夏文鏡自報家門,我順嘴叫了聲夏老闆,誇他造型有個性,想忘記都難。
隨意客套了幾句,本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沒想到,夏文鏡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問我:“你這麼早就出來溜達,吃了早飯沒?”
我一時愣住,以為他要請我吃東西,就搖了搖頭。
夏文鏡把右手搭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大聲說:“沒吃飯好啊,你聽沒聽過一句話啊?”
我噘了一下嘴巴,覺得很搞笑,心想你都沒說哪句話,我怎麼會聽過。
“兄弟,那你算是來對地方了。”他嘴上邊說話,手裡邊做動作,右手勾著我的肩膀,把我往賭坊的大門方向拖去。
“飯前賭一賭,爽過嗑麻果。進來玩幾把再去吃飯嘛。”
我反應時常比別人慢一拍,被他拉進賭坊才終於回過神。
賭坊的賭客都是晝伏夜出的生物,早上八點沒到,大廳只剩下十來人,剛巧要玩最後的幾把牌。我上前湊了個尾,很快把口袋裡的錢都輸光了。
一大早輸錢的心情自然不好,夏文鏡又在我耳邊吵個不停,一會兒說可以先借錢給我再玩幾局,一會兒說要請我試試他祖傳的燒菜手藝。
開始我還會應和幾句,夏文鏡的話越來越多,我覺得不舒服,就藉著上廁所的由頭,跑出了藍琴賭坊。
隔了大概兩天,我再次經過藍琴賭坊的時候,又碰到了夏文鏡。他還是坐在賭坊門口,手裡拿著一根玉米,正在拾掇上面的鬍鬚。
夏文鏡抬頭見我路過,揮著玉米向我打招呼。我腦子在猶豫,腿卻邁了過去。
他把凳子邊上的小鐵筒遞給我,裡面都是剛煮好的老玉米,笑眯眯地衝我說:“兄弟,吃過早飯沒?”還說如果沒吃的話,可以拿玉米墊墊肚子。
我不想吃他的玉米,就把鐵筒推回去,說自己吃過了。夏文鏡幾口啃完了手上的玉米,站起身來問我:“兄弟,你聽過一句話沒?”
沒等我有反應,他又勾著我的肩膀說:“不都說飯後玩兩手,運氣全帶走。贏了搞姑娘,輸了喝小酒。怎麼樣,進來搞搞運氣?”
就這樣,我再次被拖到賭坊裡,輸光了口袋裡的錢。
又隔了幾天,我像往常一樣,吃完飯後在村子裡散步消食。
正玩著把石頭丟到空中,再用木棍打飛的無聊遊戲,看到一戶破舊的民居門前,坐著一位發呆的緬甸老人,旁邊有一輛軍綠色的北京吉普緩緩停下。
我見到夏文鏡手裡拎著一小袋大米下了車,他把袋子扔在老人面前,還用腳踢了踢。
老人抬頭,看了夏文鏡一會兒,才伸手指了指自己。夏文鏡點頭。
我站的比較遠,只能看到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雙手合十不停鞠躬,嘴裡嚅動著,應該是在說謝謝。
夏文鏡沒有說話,任由老人鞠躬道謝。過了一會兒才轉身準備走。他打開車門的時候,發現我站在不遠處,立馬揮手打招呼。
坐在吉普的副駕駛上,我問他之前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夏文鏡說是送食物給村子裡的孤寡老人,做慈善。
我不信,嘲笑他也會做慈善。
夏文鏡解釋:“這個叫情緒慈善。就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做的慈善。”
他邊發動車子,邊說自己每個月都有幾天很煩躁。這時就會隨手拿些米、油之類的東西,送給在路上見到的第一個老人。
“你是一個好人。”我朝夏文鏡豎大拇指,很認真地點頭。然後不等夏文鏡有反應,又笑他,“真能裝。”
夏文鏡沒回應我,只是把車子往前開了一段,停在另一戶民居前。他下車後,打開後備箱,又拎了一袋米出來,見我在看他,叫我也拎一袋,徑直走到坐在自家臺階上,穿著舊式軍服的老人面前。
我認識老人。他早年是政府軍士兵,戰鬥中斷了隻手,還被人毀了聲帶,說不了話。幾年前,兒子媳婦都被拉去運毒,再也沒回來。
當夏文鏡把米丟給他以後,老人立馬雙膝跪地,不停磕頭。
夏文鏡轉頭告訴我,這就是情緒慈善。
看著比我大了好幾輪的殘疾老人,把頭嗑得“梆梆”響,額頭沾滿泥漿,我覺得有些怪異。把手裡的大米一扔,就要離開。
但是夏文鏡摟住我的肩膀,不讓我走。等老人磕夠了頭,從地上爬起,把兩袋米拎走後,他才鬆開我。
“你送給他就好了,幹嘛還要這麼做?”我有些不滿,問夏文鏡。
夏文鏡說:“他磕頭,我送米,這個世界才公平啊。”
回去的路上,夏文鏡車開得很快。他突然急剎車,把車停在一個沒有陽光的樹蔭下。
我趕緊把手伸進口袋,握住槍。
沒想到他下車是為了一隻後腿受傷的野兔。他把野兔裝進塑料袋帶上車。
我說見者有份,這兔子要一起吃。夏文鏡說他什麼都吃,但是20歲以後,就再沒吃過兔子。
我有點不耐煩,問他這是為什麼?
夏文鏡說自己當年離開中國,就是因為一隻兔子。直到很久以後,他過來找我喝酒,我才知道了他和兔子的故事。
夏文鏡是70後,黑龍江人,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從小跟著奶奶長大。
他讀書差,十五六歲就跟著街頭混混到處亂竄,惹了不少麻煩。最嚴重的一次,用彈弓打瞎了小孩的眼珠子。家裡賣了祖房才有錢賠給人家。
夏文鏡的奶奶被氣到住院,加上身體本來就不太行,沒能熬過冬天。
辦完喪事以後,夏文鏡父母覺得他讀書也沒啥出路,等到18歲,託關係把他送到軍營去當兵。
“我說不讓他們來送。”夏文鏡說到這裡,和我喝了一杯。他打了一個嗝,說那天父母真就沒來送他。
軍營裡的事,夏文鏡沒和我多說,只說他原名叫夏文野。奶奶死了以後,他覺得名字不吉利,然後聽人說,鏡子裡的人是反的,命也是反的,就給自己改了個“鏡”字。
在家裡他不敢叫這個名字,怕被父親打,只有在軍營裡,他才讓大家喊他夏文鏡。
可惜他是新兵,沒人聽他的話,有些老兵還調侃他,一個勁地叫他夏文野。夏文鏡就衝上去和人幹架。
“我永遠都在關禁閉。”夏文鏡說他在軍營裡就是個刺頭,捱打挨習慣了。
三年義務兵結束以後,夏文鏡退伍回到家鄉。因為不包分配,他也沒文憑沒手藝,根本得不到好的工作機會,只能去做保安。
夏文鏡說不太在意麵子問題,但父母死活不肯,說這樣會丟了夏家祖宗十八代的臉。
也許是東北普遍對政府機關比較著迷的緣故,夏文鏡在家裡待業半年之後,他父母毅然花光積蓄,還向親戚借了三萬塊錢,把他送進了一家國企。
在國企的半年,夏文鏡挺老實,也上進,還談了一個在醫院當會計的姑娘。雙方見過家長,看起來一切正在慢慢轉變。
但生活很多時候,不是努力就會變好的。
夏文鏡所在的小組,有一次負責物資採購,組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拿了些回扣,他覺得這不是自己的東西,就沒拿。
不隨波逐流,並不算缺點。但可惜,夏文鏡嘴巴油。別人和他開玩笑,問他幹嘛不吃回扣,他說了句玩笑話:“我是黨員。”
話傳到領導耳朵裡,夏文鏡被安上冒充黨員的罪名,開除了。
夏文鏡不敢和家裡說,就和當時的女朋友商量私奔。那姑娘聽完提議,轉頭就告訴了父母。
對方家長帶著一大群親戚,來到夏文鏡的家門口,嚷嚷著說夏文鏡自己被開除,還慫恿他們女兒辭職,讓給個說法。
夏文鏡買了張車票,開始獨自滿中國晃盪。他做過小飯館的廚師,開過長途貨車,後來迷上了賭博。
晃盪了大半年,在過年的前夕,他實在太寂寞,去做了一次大保健,然後進了一家“小莊”玩了幾把。
每逢過年前後,外出打工或者做生意的人回到農村,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有人過來坐莊開盤,多是牌九、扎金花這些通俗易懂的玩法。民工辛苦一年的血汗錢,兩三天時間就能被全部贏走。
“不賭不舒服,一賭升上天。”夏文鏡說第一次就贏了五萬,比自己一年賺的都多。從此他陷入漩渦,再也出不來了。
夏文鏡越賭越大,最後欠了一屁股的債。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偶然間聽賭場上認識的朋友說,緬甸那邊賭博不要錢,只要人過去就能賭,而且過去的交通費、住宿費、伙食費,朋友都可以先幫夏文鏡墊付。
“我覺得自己賭術很好,過去應該就能贏。”當時夏文鏡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或者是僥倖心理讓他覺得自己能一次回本,就來到了小勐拉。
“都輸成這樣了,你有個屁的賭術啊?”我覺得夏文鏡特別逗,沒忍住嘲諷他。
夏文鏡本來想給我敬酒,聽到我罵他,就把杯子放下,點了根菸,衝我說了句髒話。
“不對啊,這和兔子有什麼關係?”我笑著幹了一杯,問夏文鏡。
夏文鏡說他離開中國前,偷偷回去找了以前的女朋友。她給他燉了一鍋兔子湯,就當是送行。
他沒喝。
夏文鏡通常都待在賭坊裡,坐在進門處的兌碼櫃檯,親自給客人換碼。
有一次,我問他都當老闆了,幹嘛還親自幹活。他把手裡邊的錢用點鈔機過了一遍,又“呸呸”吐了口水在手指頭上,重新數了一遍:“這他媽叫金錢的快感,你懂不懂?”
我其實不喜歡話多的人,但我那時沒什麼朋友,就愛找夏文鏡玩。哪怕在他那,我一次都沒贏過錢。去的次數多了,我變成熟客,賭坊裡的碼仔都認識我。
達邦是緬北地區很普通的小鎮,比不上旅遊城市,只有四家小賭坊。藍琴賭坊的規模,介於黑賭坊和小型賭坊之間,只有十幾個碼仔,都是黑龍江人。
其中一個年紀特別小,比我還小兩歲。他姓毛,我叫他小毛。
小毛長得很瘦弱,手腕一隻手就能握住,左眼比右眼大了半圈,臉上爬滿青春痘。他日常的工作就是端茶倒水,順便給輸紅眼的賭客罵一頓解氣。
我見過幾個賭客把剛泡好的茶水潑到他的身上,他們還問候了小毛的爹媽。
小毛還會被其他碼仔欺負。他告訴我,自己睡覺的毯子永遠都是溼的,經常有人往上面潑水,甚至撒尿。
但是小毛從來不生氣,總是低頭哈腰道歉。
小毛喜歡一個人待著。休息的時候,就老是坐在賭坊後門的大石頭上,要麼抱著雙膝,仰頭看天;要麼就是翻著從邊境集市買來的舊書。
有一次,我見他看小說看得入神,就從背後把他的書搶過來逗他玩。沒想到書剛拿到手,小毛就站起來,瞪著眼睛看我。
我向下瞄了一眼,發現小毛緊握的拳頭,就把手裡的書往他頭上重重砸了一下。
小毛吃痛,縮了縮肩膀,脖子往回收,右手撓著大腿,朝我不停彎腰,一個勁賠笑說:哥,你別和我計較。
我翻了幾十頁,發現是根據金庸武俠小說改編的黃書,沒趣。
我的手摸在紙上,能感覺到上面有不少凹凸不平的小疙瘩,像是蠟燭油曬乾的觸感;再加上能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很快就明白小毛拿這本書做過什麼。
我把書丟回給他,跑去廁所洗手。
小毛和我關係不錯,他十歲的時候,父母鬧了離婚,小毛跟著媽媽生活,但是後來媽媽出車禍癱瘓在床,他小小年紀就出來打工賺錢。
小毛和所有男孩子一樣,特別喜歡打槍,但就算在槍支氾濫的金三角,也不是誰都能玩得起的。
槍支本身不貴。如果有熟人,一支全新的左輪1200人民幣左右就可以拿下,土槍只要300塊。
但是子彈就比較貴了,通常是五塊錢一顆,批發價可以到四塊二。
小毛買得起槍,卻耍不起子彈,經常來蹭我的。我耳根子軟,經不住小毛的甜言蜜語,就把猜叔留給我的兩箱子彈都送給了小毛。
我到現在還記得,小毛一個人抱著兩個死沉的箱子,一歪一扭,慢吞吞地走出我房間門口的模樣。
我問他:“你幹嘛不叫我開車送你過去啊?”
“啪”!
小毛把手裡的箱子往地上一砸,不小心碰到腳指頭,痛得直跳。他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勢,一邊揉著腳,一邊對我埋怨:“哥,你早說啊。”
達邦正式進入雨季的那幾天,雨特別大。中午12點一過,整片天都被墨水潑過,入眼就是黑色。
我在房間裡待得實在無聊,就會開始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記起來,小時候母親帶我見過一個很厲害的道士,他給我算了一卦,說我以後遇水就發。
想到這,我趕緊踩著拖鞋,從枕頭裡拿了一沓前幾天剛發的工錢,去廚房找了一個塑料袋,把錢裝進袋子裡,就出門去了藍琴賭坊。
以前我來到賭坊沒幾分鐘,夏文鏡就會過來找我,不是在我旁邊說話,就是指導我該怎麼下注,說些“翻水雙壓”、“隔龍退注”什麼的。我不太信,也懶得理。
但是這次,我上臺都玩了好多把,還沒見到夏文鏡。
錢全部輸光以後,我就有了好奇心。找碼仔問,那碼仔開始說不知道,但他目光看我兩眼就會移開,我知道他在撒謊。
原本只是隨口問問,但是看他這模樣,我覺得他太看不起人了。我悄悄後退了兩小步,狠狠踹了他肚子一腳。他雙手捂著肚子蹲在地上,但是嘴巴沒有發出聲音。
各地賭坊的規矩都差不多,侍應生不允許在堂內喧譁。他緩了好一會兒才起來,弓著腰和我道歉。我又問他夏文鏡幹嘛去了。
他說,夏老闆在後面那棟房子裡。
碼仔說的房子離賭坊大概兩百米的距離。一樓有四個房間,門上各一把鎖。原先有窗戶,後面澆灌了水泥,加了三根鋼條固定。
我湊近看了下,發現水泥窗上有七八個拇指大小的孔洞,順著洞往裡瞧,一片漆黑。我把傘掛在鋼條上,然後挨個敲鐵門,喊了夏文鏡半天,沒人回應。
過了一陣,夏文鏡的光頭從門後面露了出來,原本板著臉毫無表情,看到是我之後,就咧著嘴笑起來,朝我揮了揮手。
夏文鏡把門稍微打開一點,臉上的笑容沒變,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我沒搭他的話茬,自顧自往房間裡面走。
夏文鏡伸手攔著門,不給我進去。我笑著問:“怎麼?裡面藏了女人?”
見我笑起來,夏文鏡反而把笑容收起,對我說:“你先告訴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被夏文鏡問得煩躁,就說是賭坊碼仔告訴我的。
夏文鏡問我是哪一個?
我就把那碼仔的特徵告訴他。
夏文鏡聽了以後,點頭“哦”了一聲。
我等了大概有十來秒,見夏文鏡沒有把手抽回來,就用手肘把他頂到一邊,自己走了進去。
房間從外面看著大,裡面卻挺小。
光禿禿的白牆,沒有任何裝飾,一盞白熾燈用線連著,吊在房頂,一張斜躺著的竹椅子擺在進門右側,竹椅子前面有一張方形的木桌,上面擺著一大盤炸豆子和一個綠色瓷杯,木桌角邊是一個紅色的熱水瓶,是小時候常見的款式。
等我進門以後,夏文鏡聳了聳肩,很快就把鐵門拉上,伴隨著“砰”的一聲,房間重新變為密閉狀態。
也許是關門時帶起的風讓燈泡晃了起來,人影變得忽長忽短。我發現房間裡除了我和夏文鏡,還有兩個影子。
一個是小毛的,另一個男人我不認識。
那個男人赤裸著上身,皮膚上有一條條結了疤的血線。他的手腳都被繩子綁起來了,整個身體被拘束成佝僂著背的狀態。
我問夏文鏡這是什麼意思。小毛向我走來,嘴裡說了聲:“哥。”
沒等他走出兩步,夏文鏡抓了一把炸豆子,朝小毛丟去。他瞳孔緊縮,罵道:“幹活去。”
小毛沒有做任何避讓的動作,直挺挺地任由豆子砸向自己,看了我一眼,才低頭把豆子撿起來,右手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之間放了三顆。豆子有點堅硬,可以當做簡易版的指套。
小毛回頭走到被綁著的男人身邊,揪著他的頭髮喊:“給我站好啊!”
那個男人吃痛,艱難地想把身體挺直,但是因為被繩子固定住了姿勢,其實根本直不起腰。
小毛又踩了他小腿幾腳,然後拳頭朝他的喉結、肋骨下方猛打。男人一個勁地咳嗽,有血塊從嘴裡嘔出來。
看著這場面,我有點恍惚,問夏文鏡,小毛這手法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嗎。
夏文鏡說這都是一些小套路。
他坐回竹躺椅,對我說:“老弟,你可千萬別誤會啊,我這是正經討債。”
夏文鏡所謂的討債,就是催單:簽單失敗的賭徒所要面臨的遭遇。
簽單,就是賭坊借錢讓你賭。拿著一張身份證,甚至可以不用,只要和碼仔說一聲我要簽單,就會被帶到這家賭坊管事的辦公室,簽署一份借款合同,就可以拿到“簽單碼”。
“簽單碼”是賭坊籌碼的一種,在特定的賭廳才能玩。
如果你想要變成現金,得先把“簽單碼”換成“現金碼”,“現金碼”再換成錢,從中賭坊會抽取一定額度的手續費。
早年,金三角的手續費是百分之十,也就是業內常說的洗碼費:過十抽一。
高昂的利息,是很多黑賭坊唯一的經濟來源。唯一往往就代表極端。
很多賭坊管被催單的賭客叫“票據”,他們一旦還不了欠下的錢,就會被賭坊限制人身自由,進入正式催單的環節。
催單大概分為四個步驟:軟催單、硬催單、逼單和死單。
軟催單就是“講單”,是流程的第一步。
一般由經驗豐富的碼仔出面,和賭客進行談話,給他們分析利害關係,介紹不還錢將要面對怎樣的苦難。如果有老婆孩子,也會拿家人做威脅。然後帶他們去看其他賭客被毆打致殘的模樣,想要在心理上擊潰賭客。
但一般沒用,因為過來簽單的傢伙,家裡都窮。後來很多賭坊取消了這一步驟,直接開始硬催單。
硬催單也叫“啃單”,就是夏文鏡房間裡那個男人,遭遇的一切。
打手會把你關在一個房間裡,不給吃不給喝不給睡不給拉,在打你和勸你的路上來回盤旋。
通常維持在三天。
根據賭坊工作人員常年催單的經驗,三天時間差不多是大多數賭客的忍耐極限。如果家裡能拿出錢,這時候一定會還。再熬下去很容易就出人命。
賭坊不怕出人命,就怕浪費人命。
夏文鏡告訴我,金三角的賭坊都靠老賭客支撐,但人數總共就那麼多,很難養活越來越多的賭坊。
頭腦精明的中國商人,發明了簽單這種服務,而且只對中國賭客使用。(大型賭坊和緬甸人開的賭坊不提供簽單服務)
“為什麼對中國人這麼狠?”我問夏文鏡。
夏文鏡說:“自己人好欺負啊。”
我被噎了一下:“賭場借錢給他們,雖然利息高了點,但是總有成功的吧?”
夏文鏡說:“大場子裡沒有運氣這個說法。”
很多賭客想拼運氣,但在金三角的簽單場子,十賭十輸。莊家甚至不需要出千,單憑數學概率就能讓大部分人的底褲都輸乾淨。
就算你一開始贏錢,想要支付洗碼錢,把贏來的錢換成現金,也會聽到24小時跟在身邊防著你逃跑的“盯單”對你說,“哥們,這還沒到日子呢,換不了的”。
日子就是借款期限,一般賭坊都是7天。因此簽署的借款合同,會被常來金三角玩的老賭鬼戲稱為“七日斷魂紙”。
夏文鏡說2003年以前,在金三角做簽單生意的賭坊不算太多。那時客流量還很充足,大家競爭也沒特別激烈,加上賭坊老闆都是中國人,小富即安其實是大部分人的追求。
但是在2003中國政府組織了一次叫做“利劍行動”的治安整頓,導致瑞麗對面緬甸木姐市的賭坊紛紛關門,大型賭坊則直接轉移去了其他地區。
因為客流量銳減,簽單逐漸興盛起來。夏文鏡告訴我,2005年以前,簽單的普遍金額是五萬,到賭客手裡的金額是四萬五。後來簽單的賭客也越來越少,就把金額漲了一倍,達到十萬。
特別是2008年以後,老撾和越南的賭坊異軍突起,不僅把手續費降低了五個點,換碼也都不再抽水,還憑藉更好的治安和方便的簽證,讓原本的客源轉移陣地。
夏文鏡說現在金三角的小賭坊競爭實在激烈,他已經計劃把“百家樂”的押注籌碼,從最小面額的100元降低到10元,多賺些散客的錢。
夏文鏡見我不吭聲,就踢了一腳桌沿,指著被毆打的男人問我:“怎麼個意思?同情自己人啊?”
我關注的並不是欠錢的男人。他想空手套白狼,就得允許莊家請君入甕。
我看的是小毛。
他在十來分鐘內,手上的動作一刻都沒停止過,不停扇巴掌、打拳、踢腿,專挑脆弱的部位下手,看著很熟練的模樣。
夏文鏡從口袋裡掏出煙,遞給我一支。他愛抽“盼盼”,邊境仿製中國熊貓製作的香菸。我不喜歡,就拒絕了。他沒把煙收回煙盒,過去讓小毛休息。
被催單的男人一直在捱打,姿勢又不舒服,可能是大腦缺氧,剛想蹲下來休息,就雙腿打顫,一屁股摔在地上。
夏文鏡把手裡的煙遞到男人嘴邊,然後給他點了個火。看樣子是很久沒聞到煙味了,他手抬不起了,嘴巴就使勁嘬,恨不得把煙給吃下去。
夏文鏡對男人說:“你這是幹嘛呢?你好好還錢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那男人只是一個勁低頭抽菸。
此時小毛來到我的身邊,怯生生地叫了聲:“哥。”
我示意他別和我說話。小毛張嘴想說什麼,但是話又卡在了喉嚨裡、最後他輕聲和我說:“哥,我得掙錢。”
小毛每幹一次催單的活,能在賭客還錢以後拿到五分之一的酬勞。這個活,很多碼仔都想做。
另一邊,夏文鏡在讓男人給家裡打電話,保證只要給完錢就放他回家去了。
那男人的骨頭硬,勉強抬頭,兩邊眼眶都腫了一圈。他對夏文鏡說自己不記得號碼,家裡也沒錢,有錢就不來這裡了。
夏文鏡伸手把男人嘴上的煙抽了出來,揮手叫小毛過去繼續幹活。
除了被水泥封住的窗戶上那幾個小孔能進風,關了門的房間基本就不透氣了。這樣的環境我待不住,半小時就感覺吃不消,和夏文鏡打了聲招呼要離開。
夏文鏡跟在我後面也想透透氣,我問了句:“這是剛開始吧?”
他點頭,然後問我想不想去逼單房看看。
逼單房在二樓,夏文鏡上樓時用京劇腔哼唱:“人命像草,狗命如針。”
逼單房的牆壁上掛滿了鐐銬、橡皮棍、鐵鏈、錘子等工具,有一個男人全身赤裸著,手掌被兩根細長的鐵釘貫穿,釘在了牆壁上。
“這傢伙快不行了。”夏文鏡見我看著掛在牆壁上的男人,就過來插了句嘴,語調很平穩。
在逼單房裡,時刻都在上演著人間煉獄般的戲碼。
如果說一開始在催單的房間,打手是為了達到讓你還錢的目的,瘋狂地對你進行折磨。
那到了逼單的房間,打手其實已經不在乎你到底能不能還上錢了。更多是為了凌虐而凌虐。
暴力會上癮。
“這人就被你們這麼欺負,不反抗的啊?”我退出房間,接了點雨水撲在自己臉上,緩了好一會兒,才張口問。
夏文鏡把盼盼煙遞給了我。我呼吸有點急促,左手想接過煙,但是食指和中指一直在顫抖,夾了一陣都沒有夾穩。煙點燃後,氣息順利進入到氣管,讓我整個人舒服許多。
這時候,夏文鏡才對我說,之前發生過幾次,四五個賭客聯合起來想要逃跑。
但是賭坊很快吸收經驗,在逼單房裡選擇表現好,聽話的賭客作為房長,負責看管其他的賭客。
“房長是輪換制,每天表現最好的一個傢伙,就被選為第二天的房長,可以多吃一份飯,也不會捱打。如果有女人,還可以送他搞一次。這叫轉移注意力,懂不?”
我不懂,也懶得問。告訴他:“當我沒問過這個。”夏文鏡沉默半晌,說三樓是死單房,問我還去不去看。
我果斷拒絕。
賭客被打到奄奄一息的時候,就會送到養單房裡休息一段時間,熬過去,就回到逼單房開始新一輪折磨。
熬不過去,人就要進入死單房。死單就是等死。
“大家都是中國人,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夏文鏡笑了兩聲,告訴我:“越親近的人,做事就越絕。”
從賭坊回來的第二天傍晚,我剛送完貨,就看到夏文鏡的車停在我的屋子外面。
我按了兩聲喇叭,夏文鏡下車,左手拎了一瓶茅臺,右手對我比了個喝酒的姿勢。
我被他勾起了酒癮,打開冰箱想看看有沒有剩下的東西,結果什麼都沒發現。夏文鏡叫我拿幾個杯子,順便再拿幾瓶啤酒出來,說用黃的配白的喝。
開始我們兩個一直都在閒聊,說些賭坊裡的趣事,我有一搭沒一搭的陪他。
聊著聊著就說到小毛。
我罵夏文鏡做事不地道,這麼小的孩子就讓他接觸這些。
夏文鏡酒量不行,喝了半瓶茅臺,嘴巴就開始哆嗦,他沒正面回答,反而問我:“你聽沒聽過一句話?”
我配合地搖頭,夏文鏡說:“老鄉坑老鄉,衣服脫精光。帶把去搬磚,挖洞接老闆。”
“什麼玩意?”我很煩夏文鏡的順口溜,大聲對他嚷。
夏文鏡反而對我說了句不挨邊的話,語氣有些低沉:“要是我早點有錢就好了。”
他和我說,自己當初來到金三角的第三天,錢就全部輸完了。他被關進了逼單房。
“你怎麼沒被打死啊?”
夏文鏡張嘴打了個嗝:“長了嘴巴,知道求人。”
他父母聽到消息以後,隔天就把錢湊齊,匯到了賭坊國內的賬戶。
夏文鏡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母,出來這麼久,沒賺到一分錢,還讓他們擔心受怕。
他跑回去和賭坊的老闆說,自己可以回中國帶人過來簽單。
老闆開始不答應,因為灰色行業的生意向來做熟不做生,但老闆禁不住夏文鏡的苦苦哀求,就同意讓他試試。
負責拉人頭的這類業務員,中國賭徒習慣叫他們“經紀人”,但是在金三角的博彩行業內部,管這個叫做“大碼仔”或者“籤條子”。
單單是小勐拉周邊,每年大概就有兩千左右的賭徒過來簽單,其中只有十來個是自己過來的,剩下都是經紀人從國內,運用各種手段把人騙到金三角。
夏文鏡回國先看望了多年沒見的父母。他說自己跪在家門口三個小時,爸媽都沒讓他進去。
“我當時頭髮很多的。”夏文鏡用手摸了一圈光頭,笑嘻嘻地對我說。
夏文鏡他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群體的特徵:讀書少、沒工作、看著傻、年紀小。
很快他就在一家賭檔裡找到了需要的人。那是一個20歲的小夥子,終日無所事事遊蕩在賭桌旁。有錢的時候亂下注,沒錢的時候就待在旁邊看熱鬧。
夏文鏡故意湊近那小夥子。小夥子下什麼,他也跟著下什麼,兩人一同輸一起贏,沒多久就成為了賭友,關係越來越好。
看時機成熟了,夏文鏡就慫恿小夥子去緬甸賭坊玩。小夥子很信任他,又聽說可以免費賭,就來到小勐拉簽了單。還沒過夜,當天就輸光全部錢。
“那傢伙現在呢?”我問夏文鏡。
夏文鏡沉默一會兒說:“死好多年了。”
我又問夏文鏡那一單拿了多少錢。夏文鏡伸出右手食指,舉到自己鼻子前方。
起初很多黑中介都能依靠信息的不對稱,來牟取鉅額利潤,夏文鏡能夠輕易騙到賭徒過來簽單。後來,他賺錢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滿足。
“一個人單幹不行。”夏文鏡說,大部分利潤都給賭坊拿走,他決定自己開賭坊。
他召集了幾個以前的戰友。他們退伍以後,大部分人在社會底層打工。有的人聽說有機會發財,就扔下工作跑來投奔夏文鏡。
“做生意比打工難多了。”夏文鏡說自己的戰友,大部分都是不賭博的人,他專門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手把手教,沒日沒夜地內部演練,才讓他們熟悉賭博。
夏文鏡專程跑到小勐拉,和認識的賭坊老闆商量,看能不能承包一個小的賭廳。
“沒人願意。”夏文鏡後來說賭廳不行,賭檯拿兩張也可以,但還是沒人理他。
灰色行業,有時候門檻非常高。
每個人都會有一兩次運氣特別好的時候,夏文鏡最大的運氣,就是遇到猜叔。
猜叔喜歡中國古典詩詞,夏文鏡喜歡編順口溜,猜叔認為夏文鏡是懂他的人,因此讓夏文鏡負責管理藍琴賭坊。
“我就是生的遲了些,如果早幾年,我混的不會比其他人差。”夏文鏡伸手揪了一下自己腦袋後面的小辮子,然後問我:“你聽過一句話嗎?”
夏文鏡又說起順口溜:“東北哥的嘴,江浙閩的包,雲貴的馬仔捅你兩刀。廣東佬的胃,蒙古人的刀,川湘的姑娘陪你睡大覺。”
“這句話有趣。”我應和一聲,然後又說道:“你真他媽不是人。”
夏文鏡疑惑地看著我。
“你他媽自己受了罪,就騙別人也過來受罪?”我問夏文鏡。
夏文鏡說:“憑什麼只能我受罪?”
我無法回答。
夏文鏡忽然開口對我說:“最近這邊要換人,你幫忙和猜叔問一下,行不?”
近年來,金三角的經濟環境差,加上夏文鏡做事不留餘地,有些地方的華人勢力看不過眼,就對猜叔施壓。
猜叔看藍琴賭坊經營狀況不算好,因此準備關閉,順便賣些人情。
夏文鏡所謂的問一下,就是讓我和猜叔求情。我把他當做朋友,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他的眼角,笑出了魚尾紋,說我去問猜叔,事情肯定就能行。
“為什麼別人都在賺錢,你那一直在虧錢啊?”我問夏文鏡。
夏文鏡先是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我給下面人的工資高了點。”
緬甸賭坊的碼仔,一個月通常是兩千,但是夏文鏡給的工資是四千。
我問他幹嘛給這麼高?
夏文鏡沒有再回答我,只是一個勁地喝酒。
隔了好幾天,我才等到猜叔過來吃飯。
飯桌上,我使勁恭維猜叔說自己的輝煌事蹟。等覺得時機差不多,我就趁著他興致很不錯的時候,提了關於藍琴賭坊的事情。
猜叔放下筷子,看著我說:“你哪裡聽來的消息?”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但是又不想出賣夏文鏡,就看著猜叔沒開口。
“沒事,沒事。”他從桌上的煙盒裡拿了支菸點上。
我以為他會散煙給我,抬手等了一會兒,發現猜叔沒這意思,就自己伸手去煙盒裡面拿。
剛摸到煙盒,猜叔就把我的手腕按住,用力翻過來,然後把嘴上的菸頭向我手臂按了下去。
我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弄得有些懵,得有一秒鐘,疼痛的感覺才傳到大腦。我能聽到“呲”的聲音,然後聞到了焦味。
我掙扎著想把手抽回來,但完全動彈不了。
猜叔在我的胳膊上按滅了煙,把菸頭扔掉,吼著警告,再亂動就打死我。
我被嚇住了,身體不敢動彈。
猜叔又重新點了一支菸,慢悠悠地吸完以後,又把我的手當作菸灰缸。
反覆三次。
做完這一切,猜叔終於鬆開我,叫我用腦子想一想,就離開了房間。
當夜我沒睡著,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感覺有一種恐懼的情緒充滿了整間屋子。
後來我才知道,夏文鏡為什麼會找我向猜叔求情,而不是猜叔其他的手下。
猜叔是各個勢力的調解人,但本質上大家還是把他當成販毒的大佬。
夏文鏡之所以找我,是因為運輸人員從來都是販毒集團的核心,在外人看來,我是猜叔的心腹。
猜叔為什麼打我?
因為我犯了忌諱,更因為我不是猜叔的真正心腹。
我沒能成功幫夏文鏡說情,藍琴賭坊也被關閉了。夏文鏡從此消失蹤影,我沒見到他最後一面,他也沒再聯繫過我。
直到這時候,猜叔才和我說,夏文鏡經營的藍琴賭坊,裡面全是簽單的客人。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猜叔。
猜叔說:“你沒在那裡贏過錢,是因為那是專做簽單的局。”
我愣了一會兒,在心裡罵了一聲。
至於小毛,被猜叔塞給了其他地區的賭坊,繼續當碼仔。
藍琴賭坊唯一留下的東西,就是夏文鏡救下的那隻野兔。
關於那兩個人,我此後再沒打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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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夏文鏡,也是一名簽單賭客,進過逼單房。
與那些要麼交錢要麼喪命的賭客不同,他為自己爭取到了成為賭場經營者的機會,甚至設局專做簽單,把每一條能換到錢的人命壓榨乾淨,把每一條換不到錢的人命視如草芥。
在那棟密不透風的小樓裡,他掌握著生殺大權,可以悠閒地哼唱“人命如草,狗命如針”。
折騰了小半生,夏文鏡才很偶然地擁有了小賭場,但在猜叔那兒,這只是個說關就關的累贅。
就連最後的掙扎,夏文鏡都找不到對的人來幫忙說情。
說到底,在小小的達邦縣城裡,夏文鏡不過是個在飯桌上大跳脫衣舞的丑角。哪怕壞事做盡,他也沒能擺脫被人奪走一切的命運。
在一些不可抗力面前,誰又能擺脫呢?
(文中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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