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有一段時間,我感到生活難以忍受。我精神襤褸,身體疲倦,意志消沉到了谷底,就像整個人突然間跌入深海中,窒息而又無可奈何。說來這種感覺由來已久,於我已經很熟悉,在我童年時就嚐盡各種心酸,而現在這種感覺卻比往日強烈的出奇。我不打算深究自己的內心,因為這沒又任何幫助。於是,我對自己說:出去走走吧,像人們說的那樣,散散心,會有所好轉。

於是這一年的秋天,我離開了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隻身前往西部的一個小城——我要在那裡生活一段時間,再轉去與它相鄰的城市裡,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飄蕩,因為我明白我這種糟糕的精神狀態絕不會在短時間內好轉。

走吧,離開就好了,我躺在火車臥鋪上,對自己說。外面已經深夜,列車燈關了,耳邊火車轟轟隆隆的聲音覆蓋著私語,這這些私語中,只能間或幾個詞跳到我耳朵裡,在這漆暗的夜晚,在這狹窄的火車臥鋪上,我的心就由著這些詞語開始聯想漫遊。

中午下了火車。天空陰雲籠罩,西北風呼嘯著。人們各自緊緊裹挾單薄的外套,眯起雙眼側著頭躲避冷風的撞擊,匆匆忙忙,我從他們身邊走過,雙眼朦朧。為了省去一切麻煩,我選在住在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裡,一家狹窄破舊骯髒的旅館。進入房間我就撲在了床上,一夜的思慮讓我非常的疲倦,伴著房間刺鼻的味道和外面車輛疾馳而過的聲音,恍恍惚惚的就墜入了夢境。等我醒來,已經是晚上9點了。

飢餓慢慢把我從憂鬱中拉回來,我仰面躺著,盯著天花板上一塊黑跡,時間一滴滴從耳邊穿過。

這家旅館叫斜陽旅館,店裡還供應餐飲需求,幾乎沒有住宿以外的客人來這裡吃飯,這一帶的旅館都是這樣食宿一起供應著的,而後幾天夜間走廊裡的私語聲讓我明白這裡還供應著客人的其他需求。老闆是個頭髮稀疏的瘦小中年男人,夾著眼鏡,沒事時候就做在那兒看報紙,聽收音機。我點了一碗陽春麵,大口吃著,想著接下來做什麼。

除了走,我想不到可以做事情,那麼就走吧,吃完這頓無色無味的晚餐,我上樓換上外套,一頭扎進了黑夜中了。天空陰沉,光禿禿的松柏立在周圍,街道冷冷清清,只有火車站的廣場上黯淡的燈光映來來往往的人,讓你覺的有那麼一點生活氣息。我坐在長凳上,遠遠望著他們,猜想他們來自何方,將去何處,他們是被命運眷顧獲得世俗幸福,還是被人間摒棄,在似野草叢生的生活裡哭泣。

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秋風掀起地面上的樹葉紙屑,它們共同飛舞、縈繞,在這一瞬間,我感到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也不過構成一瞬間。

我環繞廣場,百無聊賴,就那麼無目的的走著,晃著,好像一個醉酒的人在寒夜中尋找家園。當我看到角落裡有個像是燃燒的蠟燭一樣的燈火在閃爍時,我停下來,我覺的空氣有些停滯,那個紅色的光在我眼裡越來越大,我感到身體裡有種情緒在湧動,牽引著我過去。

當我走近時發現是一盞燈籠,裡面的燭火跳蕩,我在這恍惚的光中看清了提燈籠人。一個女人,從她的臉上望去似乎是個七老八十的樣子,雙眼滿含悲傷和憂怨望著前方。她的臉飽受歲月的侵蝕,斑駁陸離,況且她披著的滿頭銀髮也訴說著她在世間度過的許多劫難。我也曾見不少殘年的悲傷老人,但是我身前的這個人卻有些不一樣,她身體健碩身材高大,神色悲傷而堅毅,直直地立在那兒,盯著前方,秋風扶著她滿頭白髮更是給她增添了不少威嚴與悲傷。

她的為什麼不是一般的老人那樣衰弱蹣跚?她什麼在這兒打著燈籠?她在這灰暗的深秋夜裡尋找還是等待著什麼?我渴望瞭解這一切,似乎這牽動著我的命運。我站在一旁,隱藏心跡,裝作等候親人,對一切無動於衷,而暗中尋找答案。可是直到路燈熄滅,火車站也燈火闌珊,她提著燈籠離開,我也沒有找到答案。深夜裡冷氣瀰漫開來,我哆哆嗦嗦的回到旅館。

當我從睡眠神秘的彼岸中回到人世間時,我恍然不知身材何處。這種感覺在青年時候是常有的:夏日裡,驕陽烈火肆虐萬物,讓人昏昏沉沉,一個午覺睡到旁晚,醒來時望著窗外的淡漠暮色,頓覺不知何時何世。

白天我在街上游蕩,許許多多的事物映在我眼簾,我覺的枯燥,正如我對他們來說一樣的枯燥。一切百無聊賴,鉛灰色天空,天空下灰色的人群,難以忍受的白天。我開始盼望著夜幕的來臨。

萬般無奈,最終還是熬到了旁晚,白光消退,夜幕夾著風從四面包來。我回到火車站廣場上,白晝帶走了溫度和人們的熱情,四處冷冷清清,遠處幾個黑影在晃動。我提著心,四處尋找昨晚看到的那個女人,卻不見她的蹤影,我覺的我需要看到她,那種需求像是受到命運的召喚,召喚的聲音在心底撞擊,清晰有力!

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等待著,張望著,看著夜色瀰漫,追趕白晝的最後一絲光亮,秋風呼嚎,四周寂寥。我有片刻疑心她不出現,也許她在白天已經找到她要的東西人還是什麼,以後不必再來。這種想法使我陷入一陣苦惱。我等的有些焦躁,煩亂。直到在那昏黃的路燈照映下,遠方的路面上一個紅點出線在我的視線中,那紅色鮮豔奪目,在這蒼涼灰暗的周圍格外顯眼。我感到全身有些顫抖,呼吸也變的急促。

她緩緩的走過來,身體往前傾,右手打著燈籠,左手低垂著,步履平穩。在燈和樹影若明若暗中光線中,我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臉。她鼻子和他身軀一樣高大堅毅,可以感到一種與生俱來力量,他的眼睛處在一種極度悲傷與絕望當中---從不去看身邊過往的行人。她的嘴乾裂紫黑,微微張開,似乎有話要和你訴說,或是在自言自語。她外面套著一件暗綠的棉襖,那綠幾乎被全部磨光或者被塵土汙跡掩埋,灰褲子下面是一雙單薄的變了形的黑布鞋。我站在原地注視著她緩緩從我身邊走過,火紅的燈籠輕輕晃動。

像昨晚一樣,我一直等待她離開後我才離開,並且,我仍然不明白她在做什麼。我感到困惑苦惱,也許人類的悲傷比歡樂更容易傳染,或是更容易讓同樣悲傷的人心生憐憫,她的身影,她的身形深深的搖撼我的心。

又捱過了一天,旁晚時分,我坐在旅館一樓的餐廳吃飯,米飯顯然是陳年舊米煮的,老硬無味,我慢慢嚼著,一點一點嚥下去。餐室的角落靠窗那兒坐著兩個中年男人一語不發,只是低頭大口吃著飯菜。旅館老闆仍然是那副嬉笑的樣子坐在臺前,時而望望門外,時而看看吃飯的客人,有時候也跟我們閒聊幾句廢話。夜幕悄無聲息地從外面瀰漫進來,餐室裡越來越昏暗。窗戶旁那兩個中年男人吃完飯便神色匆匆的出門去了,房間裡異常冷清,停滯的空氣中混合著冷了的菜的味道。當餐室暗的無法讓人互相看清面孔時候,店主才決定去開燈。他揚起胳膊去觸電燈開關,空蕩的房間傳出幾聲啪嗒啪嗒,燈沒有亮,他疑惑了一下,“哎呀,怎麼不亮啊”他一邊說一邊反反覆覆的按開關。我依舊坐在桌子前,看著他那矮小身影在黑暗中摸索。

之後他跑到隔壁的旅店看看,他們也是一片黑暗,哦,是停電了。

“哎呀,很久沒有停電嘍”,他回到屋裡跟我說,“可能是風把哪根電線吹倒了” 他對著我自言自語的嘟噥著,為了回應他,我點了點頭。

“晚上還出去嘛” 他對著我問道,“外面黑燈瞎火的,路燈也停了,還是別出去的好哦”

“想出去逛逛”我回答他。

我似乎能在黑暗中看到他搖了搖頭。他打開身邊的櫃門,摸索了一陣,將什麼東西放在前臺上,不一會,一隻燃燒起的蠟燭照亮了餐室。他把蠟燭立在身前的櫃檯上,燭火跳動,他的身影映在牆壁,顯得高大壯碩,隨著燭火擺動。

我望著這燭火,心裡有著難言的悲傷。不知道怎麼的,我像他打聽起火車站那個女人,我也沒報什麼希望,只是這燈火使我想起她。

“哎呀,她啊,我知道她,這一帶沒有不認識她的。”他對我說道,“這些年啊,她一直這樣,我們也看慣了。”他說完嘆息一聲,房間又沉寂了片刻。

我接著問下去,他看我想知道這一切,就把蠟燭輕輕摘了下來,雙手捧著,走到我這裡,朝桌子上滴了幾滴蠟燭油,像蠟燭按在上面。我聞到燈芯燃燒的那種刺鼻味道。他坐到我面前,一隻手擔在桌上,一隻手放在腿上,側著身體開始跟我講起那個女人。

他講的絮絮叨叨,含混矛盾,有些事情讓人感到虛假。當他講到情深處,他悲傷的幾度哽咽起來,後來聲音也變的有些沉重微弱。其間蠟燭被溜進來的風吹滅一次,他卻並未停止他的言語,我早已受到他的情緒和這個女人事蹟的感染,心臟一直在抽搐震顫。不管他言語如何混亂和矛盾,我最終還是瞭解了這個女人的事蹟。

後來晚上我又去車站廣場上看她。第二天,我買了當天的車票,旁晚就回家了。

在火車轟隆隆的聲音中,我閉著眼睛,開始回溯那個女人的一生。也許十年可以作為人生的一個點,人生變化的一個端口。十年,足夠的長,但又不是一輩子。

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穆秀蘭,這是她曾經擁有過的名字。現在大家都叫她瘋婆子。

十年前,她五十多歲,她健康有力,脾氣暴躁,卻也心地善良,她一個人住著,有個女兒已經出嫁幾年。她跟她的女兒並不親近,她那嫁到外地的女兒也很少回到看看她。她藏著悲傷,常常像挑逗她的那些男人們咒罵。她有自己地,種著各種蔬菜,她自己耕種料理,甚至沒有養一條粘人的黃狗。就這樣,她過著自己安靜而憂鬱的生活,人們見到她,和她打招呼,她也回應,但是等到別人開始閒聊時候,她又沉默了,慢慢的,大家都不在和她多說什麼,人們習慣了她,也漸漸忘記她的存在。

但是有一天,她又回到人們的視野裡。那是夏日傍晚,夕陽把大地照的火紅,她頭上裹著一塊深藍色的布,蹲在自己菜地裡,準備收拾收拾回去。她忽然看到又一群人似乎向她這兒走來,她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也許是過路的吧,她又埋下了頭。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人群近了,她認出了裡面一些人,而前面兩個穿著暗綠制服被人群簇擁著,似乎是警察。他們告訴她,她女兒被丈夫失手打死了。她望著這群被夕陽照的通紅的可憎的嘴臉,竟然跟她開這個可惡的喪盡天良的玩笑,她撿起地上泥疙瘩,邊罵邊去砸這群邪惡的畜生。也許大家或者至少其中有些人都想這要真是一個玩笑多好。

她把她女兒拉了回來,悄無聲息的安葬了。一切過去的都很快,快的來不及弄明白髮生的事情。之後人們有段時間一直沒有見她,熱心的幾個人就過去她家看看。她生了一場病,瘦了許多,頭髮也像是枯萎了,但是脾氣依舊乖戾,她不想見別人,不要別人可憐她,她把他們趕了出去。

一個女人的史詩——短篇小說:《打著燈籠的女人》

再往前十年,也就是現在的二十年前,她大概是四十歲,她和女兒相依為命,雖然他們母女不說什麼話,她自己操勞著家,生活的重壓和困苦也讓她不想多說什麼。家裡冷冷清清,從沒有什麼歡聲笑語,但是她還是把女兒送進了大學,這也是他們附近少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她把女兒送走的那一天變的絮叨了一點,叮囑女兒外面各種事情,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

她女兒去了外地上學之後,她依舊過著從前的生活,從不出去串門,從不在路邊和人閒聊,也不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放鞭炮貼對聯。

有一年,她女兒放寒假將要回來時,那天正好停電了,白天就停了,他們家離火車站有著七八里的路。她知道女兒的火車晚上到。傍晚時候,她就打著紅燈籠去車站等她了。

如果再往十年,也就 是三十年前,她三十多歲, 在經歷十多年和她男人的爭吵廝打後,在她和她女兒受進婆家的責難後,她離婚了,帶著女兒就來到了這裡,從此在這裡生活下來。她獨自撫養她的女兒,辛酸勞累生活的所有的重壓讓脾氣越來越乖戾暴躁,她打罵她的女兒的樣子讓附近所有人都害怕。有一回,她拿著籃子從菜地回來,他看到河邊上有個男孩拉著她女兒手,親親熱熱地。她仍下胳膊上籃子,衝過去一巴掌將她女兒打到在地上,她咒罵著吼著,最後將她女兒脫光,一路揪著她女兒的頭髮回到家裡。

再往前十年吧,她剛出嫁沒幾年,雖然和她男人總是吵吵鬧鬧,但是也有過一段平靜幸福的時光。她從小家裡很窮,弟兄很多,常常沒有吃的,而他們家更是重男輕女,因為她從沒進過校園的門,不認得幾個字。她跟他男人說要把女兒送上大學,過跟他們不一樣的日子。

再十年,她十三四歲,她腦袋靈活,長的也俊俏,雖然沉重的家庭勞動讓她總是又累又困,雖然常常吃不飽,手和臉在冬天凍得又紅又紫,但是她那大眼睛裡總是閃著歡樂的光,似乎是預示未來會無限美好。

再十三年還是十四年,她像一片落葉一樣飄到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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