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期過得特別混亂，簡直就是稀裡糊塗的，總之充滿了躁動。”“我當時還走過穴——在一個歌舞團裡跳霹靂舞，你信不信？”說出這些話的，是
賈樟柯導演。
很難想象，溫文爾雅並且如今微微發胖的賈導也曾有過叛逆期。成年後的賈樟柯離開山西小城來到幾百公里外的北京，短短几年從當初的一個迷途青年轉身為聞名國際的電影導演。
功名有了，但他對自我青春的記憶、對生他養他的故土、對生長在那一片土地上的人們的關注卻從未停息。不論是最初的低成本處女作《小武》，還是後來獲得國際資本幫助的《站臺》《任逍遙》，乃至集合了明星陣容的《天註定》《山河故人》，山西故土與故人始終深嵌在他的鏡頭裡。
以故鄉山西汾陽為背景的《小武》
今天正式上映的新片《江湖兒女》是賈樟柯時隔三年重回大銀幕，也是他再次向觀眾講述發生在山西的小人物與大時代的故事。
在熱鬧擁擠的國慶檔到來之前的夾縫期，這部電影成為了近期的焦點。賈導拍片向來出其不意，往往是在籌備一部電影時，一不留神就拿出另一部。比方說拿下威尼斯金獅獎的《三峽好人》就是他在去三峽拍紀錄片《東》時臨時起意的計劃之外作品。
《江湖兒女》也算是一個挺突然的項目。因為在《山河故人》之後，賈導曾在2016年中的戛納電影節上透露，他籌備多年的武俠片《在清朝》預計年底就要開機，消息一出影迷們當然是翹首以待。轉眼至2017年初，賈樟柯卻突然宣佈將開拍一部帶有犯罪元素的新作《金錢與愛》，隨後改片名為《江湖兒女》。
緊接著趙濤、廖凡兩位主演鎖定，主場景地也定在了山西大同、重慶奉節和新疆。這一次的故事也挺特殊。是從他過去的《任逍遙》《三峽好人》兩部作品中擷取部分人物、場景與情緒，以外界所戲稱的“賈樟柯電影宇宙”的方式重新融匯創造的一個新故事。《江湖兒女》講述了跳舞女孩巧巧與當地的小青年斌斌相戀，然而在一次街頭鬥毆中，巧巧為了救斌斌而開槍。
入獄五年刑滿釋放後，巧巧依然執著地尋找著斌斌，然而斌斌卻早已頹廢，時代與人情的改變正對他們的情感進行著一次殘忍的考驗。影片的起點仍是賈樟柯的故鄉山西，時間是2001年，只不過這次不是汾陽，而是大同。雖說大同對於賈導來說非第一故土，但這座灰暗的煤礦城市卻很早的時候就對導演產生了深深的吸引。
賈樟柯曾說，“大同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傳說中的城市，特別性感”。早年他在拍《公共場所》（2001）時第一次將鏡頭對準這裡時，發現這個敗落的空間裡，人們有一種興奮勁兒。
賈樟柯在拍攝大同的“性感”一面
因為當時正傳言大同要搬走——煤採光了、礦工都下崗了，為響應西部大開發號召而遷到新疆（《江湖兒女》前段中也有提及），所以很多人都在及時行樂，反倒顯出了生機勃勃。2002年，“故鄉三部曲”終曲《任逍遙》便把取景地放在了大同。
片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就是斌斌與巧巧，他們的身份分別是當地小混混和舞女，正是《江湖兒女》裡廖凡和趙濤的角色形象，甚至連發型、著裝，以及舞廳場面都再次還原。
之所以時隔這麼多年還在心裡念想著故鄉與那裡的人，其實是有一個情感契機的。電影上映前，喜歡寫東西的賈導在網上貼出了一篇名為《江湖從頭說》的文章來陳述自己拍《江湖兒女》的緣起。文中回憶道他九歲混跡街頭時曾遇見一個名叫小東的大哥，小小年紀的他目睹了小東作為地頭大哥的“威風”——打架、談戀愛、同居。
尤其是發生在商店裡的一場群毆，十幾個人圍攻小東，小東在手上纏上一根鐵鏈與他們廝打，沒有落下風。這讓賈樟柯意識到了男性的尊嚴與體面——架可以輸，人不能垮。可是多年之後，當賈樟柯再次回到家鄉，在路邊攤碰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身影，正是小東。可那時他卻已是頂著一頭稀疏的頭髮，一身肥膘，呼嚕嚕地在那裡低頭吃麵，與世無爭。
這番鮮明的對比讓賈樟柯迫切地想重現一下他們當年的江湖，不單是街頭熱血，還有“時間對我們的雕塑”。
紀錄片《汾陽小子賈樟柯》
以此來回看《江湖兒女》的男女主人公，廖凡飾演的斌斌正是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街頭大哥。片中一群混混在半路圍攻斌斌，而斌斌在手上纏上一根毛巾一人獨戰的場面原型也便出自於此。
第二幕趙濤變為絕對主角，重現《三峽好人》
但《江湖兒女》對這段故鄉兒時記憶的重現遠沒有侷限在男性如何被生活磨平、江湖如何消失，而是在影片第二幕（《江湖兒女》依舊是賈導喜歡用的三段式）起轉而突出女性力量對“江湖情義”的堅守。巧巧為救斌斌而服刑，但斌斌卻選擇了逃避。當初口口聲聲的“情義”“肝膽相照”早已不再，斌斌的價值世界裡只容得下金錢。
也就是從第二幕起，前段搭建起來的對男性的崇拜漸漸散落。不只斌斌變得軟弱逃避，片中出現的其他男人也盡是虛偽與猥瑣，其中趙濤與張譯飾演的角色之間的那場“無中生有”的戲堪稱絕妙。
《山河故人》中的晉生“穿越”至《江湖兒女》
趙濤飾演的巧巧用江湖的智慧奚落了一群沉淪於物慾與肉慾的男性，成為第二幕的一大亮點。而到了第三幕，人至中年的巧巧依然選擇接納了已癱在輪椅上的斌斌，卻頗為平靜地留給他一句話——“對你無情了也就不恨了。收留你是一個義字，你不是江湖的了，你不懂”。
全片到這裡，一個逆向生長的江湖義女形象就此立住，而這個“逆向”的背景仍是賈樟柯一以貫之的大時代。就像他近來的電影（《天註定》《山河故人》）頻繁採用段落式，並跨越多個地區，其實就是為了儘可能地展示更廣更復雜的中國社會。
賈樟柯在《江湖兒女》中第一次描摹的江湖，當然帶有一點野氣，但與香港電影中的那些豪情江湖又是截然不同的。它並非虛構的、夢幻的，更多的還是關於市井的、關於人的，確切的說是關於因大時代改變而迷失的平凡個體的。所以我們誰又不是生活在江湖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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