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到过成都、重庆；登峨嵋，游三峡，虽叹为奇观，却误以为巴山蜀水仅此；其实我孤陋寡闻，天府之国胜迹多多，无缘拜会也！ 今秋溯泯江逆流而上，及其源头，为松潘草原、阿坝羌藏之地，只见雪山鹰巢，巨峰笔立，云岫出没，江流湍激，壮伟不可名状。山腰民居，每累石筑之，高达八九层，人居其上，牛豕其下，名曰碉楼。武侯征羌之时，石楼传鼓声相应，今依然巍在。经古栈道一路直达九寨沟观光，种种将另文记之。
图注：川西草原
此游由成都出发，先在德阳小住。德阳原在我脑际一片空白，今初识如对忘年知友，盖新城立市方三十五载，犹同英俊少年，翩翩风流，然其祖籍早声名显赫。德阳地处川西，位古蜀道剑门关之南；剑门虽难越，至此险乃尽，豁然一片水绿沃野，怪不得杜工部因而喜吟不已。悠悠四千年，蜀人祖先在此生息，创造了灿烂的古蜀文化，尤以酒文化闻名遐迩，为国之翘楚。我昔日多次喝“剑南春”酒，每宴饮，主人唤取酒来！知乃佳酿，未食究其产自何地？今方知德阳绵竹。绵竹参观剑南春酒厂便成为日程中一项了。
图注：德阳城市风光
“剑南春”这个酒名，我觉得起得好极了，本是地名酒名，从汉字搭配来看，一个“剑”—个“春”兼有阳刚阴柔之美。自古沿习为“剑南之烧春”；“烧春”即酒；“唐人酒多以春名”。早在《诗经/国风》中就说：“十月获稻，为此春酒。”春酒不是春天的酒，而是稻米酿的清酒的泛称。然“春”从字面解，却含有青春滋荣、生机勃发意，甚至可和色欲联系起来。而“烧”则是烧锅，酿酒的作坊，南北方都差不多。老窖、木甑、万年糟、立火灶：赤膊的“糟房郎”，汗流浃背，哼着酒歌，犹同那《红高梁》电影里表现的，原始的性本能和酒神酩酊时的“野”和“力”的美！唐人诗中解“烧”为“熟”、“浓”，最浓艳的句子当推牛峤词：“卓女烧春浓美，小檀霞”。将色、香味乃至女都包含其中了。
图注：剑南春酿酒作坊
故而贵族才女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弃家情奔，别的都不干，偏偏要到成都小巷里当炉卖酒，大概也是因为“烧春”能激发诗思的缘故吧？卓文君放下架子，死心塌地发展酒文化，可司马相如“下海”以后，大概攒了点儿钱，成了不大不小的“款儿”，便喜新厌旧，想娶小老婆了，卓文君愤而作《白头吟》，她的武器还是离不开诗。 话说到了剑南春酒厂，厂前广场上树立的并非是“城雕”、“拓荒牛”或“工农并肩”或抽象的跃进象征之类作为厂标，却塑着苏东坡和一位吹箫的道士，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原来这才是剑南春的滥觞！剑南春的祖师爷是“士大夫不能读坡诗便自觉气索”的苏东坡！和苏东坡平起平坐的道士是谁呢？他也决非等闲之辈！这位道士叫杨世昌，本地人，住在武都山的仙观里；他能画画，懂音律，会鼓琴吹箫，还通药学医道；诗肯定也会写的，不过多写在心里，不留痕迹罢了。大儒苏轼喜欢道教，曾作书歌颂过另一位邵姓道士：“身如芭蕉，心如莲花，百节疏通，万窍玲珑，来时一，去时八万四千……”因为老庄泛神论、齐物论，像孙猴子似的，此身幻变作“八万四千”，我知鱼乐，和他可化蝶。
图注：苏东坡
这位杨世昌道士和东坡知交，不安于武都山道观枯坐蒲团，却要随诗人乐山乐水放浪形骸。《前赤壁赋》中的“客有吹洞箫者”即是此道兄，他吹箫和东坡的歌，配合得那么默契，情调一致，如“舞幽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尤其是后面的一段话，说破了道家的哲学：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时间如长江东流无穷，唯有侣鱼虾、友糜鹿，与大自然翕然合一。《后赤壁赋》文中梦一道士，虽为横江孤鹤化，安知不就是羽衣纶巾的杨世昌呢？ 东坡和杨世昌最有共同语言的，非道即酒。僧侣禁欲，独道人，其教义在于解脱和超越，飘飘而欲仙，依凭内觉和静观，外借酒力一法；道士最接近隐者和诗人，离不开山水、清茶和醇酒。因此，杨世常常在石室里山麓下自酿自饮，历三度春秋，酿出了新品种——蜜酒”，并将“蜜酒”的秘方传予苏轼。苏得法创之，事成后，作《蜜酒》赞其“三日开瓮香满城。”日后东坡著《酒经》，专写了酿酒法一章，可能也得益于杨世昌。
图注：荡舟赤壁
“蜜酒”是什么颜色呢？肯定不是纯白的。我近读清代济南王士骞《陇蜀馀闻》中说：“蜀有竹蜂，好于野竹上结房，蜂与蜜并绀色。—名名蛒，方言曰笛师，一日留师”。四川多竹林，野竹林中的蜜峰酿蜜是绀色的，蜜酒也应是这颜色么？杨世昌既弄洞箫，也会吹竹笛；他在竹林中砍竹制笛，提蜂采蜜而酿酒，兼而得之。据《方舆胜览》考：咏：“两川名酝避鹅黄”。和今人剑南春均有先后承继关系。 苏东坡本不擅酒，我想他喝一点便会脸红，不胜酒力，但他为诗而喝，为激发灵感而喝。“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茫”。他酹江滔滔，把酒临风；他觉得“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他认为“酒中固多味，知之者寡耳！”他醉后草书，醒来时觉有天趣，是平时所达不到的。文章则乘兴数千字，“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
图注：剑南春酒厂天益老号
告别剑南春酒厂，厂方赠每位客人一瓶新装陈酒，我千里迢迢携塞北与友人同享，觉得香冽、绵厚、平和，委实胜比各地店家贩运者。我国饮酒一向讲究佐酒菜肴的，不同于外国人饮洋酒的干喝，俗称木脑壳酒，以为大忌。故饮剑南春酒宜边观“绵竹年画”，边赏蜀地山茶，边听中江仓山大乐以佐之，而鼓乐宜慢打细敲，似熙风甘霖，心神皆爽。嗟乎！我其实亦不擅酒，未饮而先醉矣！（许淇/文；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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