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出許多熟悉的臉(16)

□ 閆 紅

好在,武松從來都能平靜地接受殘酷,他立即轉過身,準備好紙筆,鋪下酒食果品,請來高鄰,在他們的見證下殺嫂祭兄,再幹掉西門慶,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一絲泥滯。

他被刺配孟州。長路漫漫,前途茫茫,世間再無親人,他成了一個囚犯。擬想那光景,當是無盡蒼涼,但武松未見異常,相反,在兩個押解他的公人面前,他都保持著支配者的姿態,依舊強勢,警覺,一刻也不放鬆。

在十字坡,他一眼就識出孫二孃開的黑店裡大有名堂,他佯裝不知,戲耍了她,然後與孫二孃夫婦不打不相識地成為朋友。聽孫二孃兩口子說起曾經殺過無辜之人,也完全無感,在一個叢林社會,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劫匪與官府,不過是不同的利益群體而已,他見得多了,見怪不怪。

在孟州監獄,他受到施恩精緻牢房豐盛牢飯的禮遇時,不相信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他一再要幕後者出場,聽到對方是想借他一用,他簡直是迫不及待了。

禮遇他的人是施恩,聽聽這名字,就知道,施恩者,圖報也。這位施恩黑白兩道通吃,主流身份是官府監獄裡的管營,閒來則在快活林裡收保護費。

這個快活林,聽起來是不是跟“天上人間”有點像?那確實也是個繁華之地,“有百十處大客店,二三十處賭坊兌坊。”施恩自陳:“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裡有八九十個拼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裡。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她去趁食……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

這麼個賺錢買賣,被他的同事張團練覬覦,張團練弄來個諢號“蔣門神”的蔣忠,將施恩痛毆了一頓,佔據要塞,自收保護費。

就是一起黑吃黑的紛爭,跟武松描述這件事的施恩卻以受害者自居,他爸老管營說得更為堂皇:“愚男遠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說得他們好像是在搞精神文明建設似的。

怎樣描述這件事,對於武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身好功夫再次找到了買家。他幫施恩幹翻了蔣門神,奪回了快活林,之後,施恩父親的上司、孟州御兵馬都監張大人也看上了他的威武雄壯,要他做自己的帳前親隨。

武松當即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他仍然很會說話,也許以為這一套自己已經熟門熟路,不過是利用和接受利用,收買和接受收買,還能有什麼呢?

起初似乎就是這樣。他在張都監那兒混得很不錯,有人有事要求著張都監的,就來找武松,武松跟張都監一說,張都監都答應。人家送他些金銀、財帛、緞匹之類酬謝,武松買了個柳藤箱子,把那些東西鎖在裡面。

你看,武松也很懂官場上那一套,知道怎樣把張都監的抬舉給變現啊。只是,一向警覺的他,忽略了一點,他到底何德何能,讓張都監對他如此厚愛?在陽穀縣縣令那裡,他有打虎英雄的光環,在施恩面前,他一時半兒會就能派上用場,在張都監這兒,他寸功未立,怎能就大剌剌地以紅人自居了?

說來還是武松內心太希望被收購,他生而赤貧,只有這一身功夫,希望能賣給識貨者,提升階層,出人頭地,而張都監,貌似是眼下最具實力的買家,他以為,只要他勤勉謹慎,就能夠再次達成一樁兩全其美的交易。

他太過一廂情願了,張都監沒那麼需要他,他要的是別的。他是張團練的結義兄弟,倆人一道分成都未可知。武松想象中的完美交易,不過是他們聯手做的一個局,先把武松賺入府中,再栽贓陷害,最後將他徹底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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