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您身边的江湖人物

三哥——您身边的江湖人物

端午节又来到三哥家。母亲跟着三哥过,每逢节假日,我就会带着女儿去看母亲。我们家四兄弟,我排行老四,三哥长我六岁,老大大我16岁。年龄差距如此大,见证了父亲当年颠沛流离的动荡经历。

母亲80岁了,身体还过得去。侄女10岁,小我女儿一岁,三哥40结婚、40得女,他荒嬉的前半生可见一斑。侄女躲在屋内不肯出来,三哥在做饭,我给他点了一支烟送到嘴里,他说,小家伙听说你们要来,早就激动得不行了,过一分钟问一次,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我笑,侧耳听,两姐妹早打闹在一起了。

这是溶于血脉的牵挂啊!看着三哥日渐稀疏的后脑勺,想起在他“拳头”下成长的我的童年,一次酒后说起来,他还面露愧色,我不禁哑然失笑。而今,已至天命之年的三哥,他的人生,又经受了多少真正的拳头之苦呢!

民间有一种说法,大哥憨二哥奸三哥多作怪……我们家也差不多。在我的记忆里,老二老三被吊起来用皮带抽、用烧火柴棍打的次数,超过了我们家打牙祭的次数。

那时我们家住在铜矿,厂矿企业里人多物杂,给小孩提供了惹事生非的天然素材。比如,第一次见到贝尔伟大发明的二哥,欣喜若狂之余,不忘在办公电话里留下“喂,你好,我是你爹……”的稚嫩声音,虽未被捆了去拘留,但也饱尝了父亲的棍棒之苦。三哥被打的次数最多,诸如偷大人的粮票、打邻家小孩、逃课等等,很多我已记不清楚了,但哭喊告饶声至今犹在耳边。与三哥聊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如道一件童年趣事,皮肉之苦早抛到九霄云外了,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难怪我小时候经常受你的拳头之苦。他说,为何?我就给他说了一个奴隶被奴隶主打,奴隶就把愤恨发泻到家畜身上的故事,他听后哈哈大笑,眼里却挤满了泪水。

是啊,这样的“拳头”,是父亲对于人生的思考,倾注着他多少的期盼啊!“怪我醒悟得晚,否则也不会遭遇那一记铁拳了。可以的话,我愿意永远活在父亲的拳头里。”三哥感叹道。

这是1985年的春节,离除夕还有三天,大哥二哥已陆续从外地回到家。下班回来的父亲一言不发,一家人看到异样,抬着碗却不敢动筷。父亲埋头往嘴里扒饭,泪珠一颗颗滚落到碗里,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落泪,吓坏了。他几乎是憋着气把那碗光饭扒完,而后“咣”地把饭碗顿在桌上,“赶快吃,下午两点宣判大会,”又长舒一口气,“小勇被抓了!”

这顿饭我们一家人是以泪下饭。面对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幼小的我竟也懂事地认为,动箸也会亵渎到此时悲壮的气氛。我记得这个春节是我们家难得的一次四兄弟全部聚齐的团圆年,我至今不能明白,抓人也好、处置也罢,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举国喜庆的日子,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惩罚吗?

铜矿电影院被前来围观的人群爆满。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少林寺》上映也没有那么多。原来幸灾乐祸是一种病,会传染、会遗传,我至今才明白。

一众犯人被警察押解进来,胸前挂着盗窃、抢劫、流氓等罪状的牌子。三哥佝偻着,似要把头贴在肚皮上。经过我们时,大哥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一脸的惊慌。只那么一秒,我想起街上那只丧了胆的跛脚流浪狗,经不起半点惊吓。

多年后三哥说,当时我应该昂起头,多大点事,几斤铜而已,放到现在,屌事一桩。可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又说,16岁,狗屁不懂,只觉得丢脸,抬不起头。他还说,在看守所挨了不少拳头,早被打怕了。

我想起三哥进去后不久,家里来了几个人,说他们的钱不是三哥偷的。他们应该是为了撇清关系,怕三哥出来后报复,我是这样想的。那年头,所谓的“严打”,多少事情就是被打出来的!

三哥这次挨了真拳头,伤得着实不轻,多少年后才缓过神来。这拳头似乎又胜之不武,多少人被它“教育”过后,不但未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地泄愤,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国之利器,视苍生为刍狗,四海如何能保!

三年高墙劳役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会,三哥很少提及。我猜想,被几斤铜毁掉的青春,就像一块难以揭开的伤疤,仍血淋淋不忍卒睹。

还有一件事情三哥不愿提及,或是羞于提及,这次端午节回来,两兄弟又把酒喝老了,酣然状态下,他主动说了出来。此事我只知道个大概,听他道出细节,不禁为他多舛的人生喟叹不已。

三哥出狱后,父亲想尽办法,为他谋得了个驾驶员的差事。当年能当个驾驶员,好比现在的飞行员,是众人艳羡而不可及的工作。然而,他如众多年轻人一样,难以把控这大悲过后的大喜——一帮朋友给他摆了一桌庆喜宴,他喝得晕头转向,经不住狗友们的唆使,竟开着这辆“130”兜风去了。

驾驶室坐不下,车兜内还站着几个人,猎猎春风拂面,长发迎风飘扬,好不威风。就在通过一处涵洞时,大喜过后必有大悲的人生戏剧就此发生。他记得,他爬出驾驶室的时候,看到的是水田里四脚朝天的车子,以及车子下压着的他的朋友。他几近崩溃,几个人奋力地想把车抬起救人,却是颓然,又着人到附近村里搬救兵。其时天已擦黑,热情的村民打着煤石灯来了十多个。然而好心办坏事,也怪大家缺乏基本的安全常识,煤石灯才靠近车子,“嘭”地一声,车被点燃了。

原想把人救出来,车坏了也还能修,这倒好,车毁人亡,烧得一干二净。三哥此时已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一条疯狗跳来窜去,险些吃人。

才出鬼门,又入地府,这样的人生经历几人遭遇?他也从此消沉一蹶不振。而后,我到省城上学,父亲退休也离开了六苴铜矿,留下三哥一个人。他说,他已记不清那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不上班,没有钱,每天游走于大小麻将室,靠着雕虫小技,从别人的口袋里赢个10元20元饭钱。我想,记不清是对的,没有人愿意把浑浑噩噩的人生写进自己的记忆里。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街上那只丧了胆的跛脚流浪狗。

三哥的转机是在他40岁那年。那年据说举国倾力举办奥运会,我感觉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所在的企业效益差,工资只够买几瓶三聚氰胺奶粉,我要拼命挣钱,这才是我关心的。三哥正好结婚,这才是大事。

接到三哥电话,“定在某号,忙就不要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听不出半点喜悦的味道,就像通知别人的婚礼一样,但我打心底为他高兴。

我提前一天赶到六苴铜矿的时候,父母一周前就到了——老人常说,结了婚才算走入正轨,养了儿方是修成正果。这个让他们操心了一辈子的作怪儿子,此时即将走入人生的正轨,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老早早就回到这个让他们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会老友、送请帖、备果品酒水,车前马后地奔忙。我觉得他们是把这件事情当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来办,故而异常的精神和卖力。我离开六苴铜矿已有十余年,历史沧桑变迁,这个曾经辉煌一时,被外地人戏称为“小香港”的地方,如今已是人去楼空,残垣断瓦遍地,颓丧得像个踽踽耄耋老人了。很难想象,这十余载,三哥是如何走过来的?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块曾经伤他如此之深的土地,难道还有什么牵挂吗?

婚礼还算隆重,三十来桌的样子,令我很是吃惊。头天进矿山,满眼萧索的样子,我以为不会有太多人来,他们就像从隐秘的矿穴里突然钻出来一样。然而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大概认识的却叫不出名。如我般大小的,估计也如我一样,早已成为他乡的游子了。

嫂子小三哥十多岁,并不漂亮,但敦实善良,没有城里人的世故精明,心里有半点秘密,总要一吐为快。这样的性格,我觉得三哥是喜欢的,我们都极其厌恶装神弄鬼、蝇营狗苟之辈。三哥脾气执拗古怪,很多人难以接近,但与他相处日久,无不是割头换颈之交。至于未婚先孕,在这个年代已不是什么伤大雅难以启齿之事,但我觉得这不是嫂子委身三哥的理由,两情相悦,二者必然有彼此相互吸引的情愫。

然而父亲没等到三哥正式修成正果,即将出世的小孙孙还未谋面,就遗憾地撒手人寰了。处理完父亲后事,兄弟几个开始商量母亲的晚年生活问题。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父亲在的时候,俩老还可以相互提携照顾,现在母亲孤身一人,兄弟们如何放心得下。然而,已至古稀之年的老母亲,死活要守着老宅,不肯依附子女。于是,就萌生了让三哥离开铜矿来母亲身边楚雄工作的计划,让我得以更进一步地了解到三哥。

直到2012年,在给三哥找定工作,调用他个人资料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于2005年到井下当了一名电机车检修工。看着十多本红彤彤的奖状——“模范班组长”、“先进工作者”、“生产标兵”、“工作能手”……我不禁喟叹,这个让父母头疼不已的作怪儿子,何时变得如此忠厚乖巧。

三哥说,他就像是一夜间突然醒过来一样,而之前的30多年都在睡梦里。于是,在2005年的某日早上,大梦初醒的三哥只身跨进铜矿机关大楼,从此结束了靠雕虫小技谋生的浑沌日子。

“我发过誓不入衙门的,”三哥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想想又何必呢,当年咬我之人早已入了黄土,况且,我靠力气吃饭,即使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也犯不着与他们搭上关系。”他指着面前这摞红彤彤的奖状说,“其实这个并不能证明什么,非要证明的话,只能证明那一记铁拳没有把我打死。”

我想,一个人对一件事情刻骨的记恨是不会衰减的,反而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增强,就像他对父亲拳头的怀念一样。

今年端午下起了小雨。两个小家伙在隔壁房间不知玩着什么游戏,不时传来嬉笑声。母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人老了,瞌睡就像窗外时断时续的雨,有一搭没一搭地,我和三哥的对话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催眠曲。

“三哥,铜钱草发起来了嘛!上次来你才把种子撒下去。”我欣赏着那盆假山盆景。

“是啊,完全发起来就好看了。”三哥不无骄傲地说。

三哥喜欢伺弄花草,根雕技术在我看来也到了相当高的造诣,家里那个硕大的根雕茶几就是他亲手制作的。虽是当地常见的清香木树材,裹漆上妆之后,不输专业匠工。当年在六苴铜矿,山上有很多可用素材,现在来到楚雄市,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他的这一技艺也就失去了施展的空间。三哥本是山水之人,虽不敢以庄周自喻,但可以力耕自食,龟守艽野僻地而自得其乐。我想,若不是廿年前那一记铁拳,他的人生又当如何呢?

这个端午节,哥俩又喝老了。他讲起铜矿那些与之割头换颈的老友,我想,铜矿这块弹丸之地,究竟还穴隐着多少吹箫屠狗之奇人啊!我不禁神往起来。

(待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