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您身邊的江湖人物

老九——您身邊的江湖人物

銅礦民風彪悍,素有“礦匪”狎稱,外地人鮮有問道。然而銅礦建礦伊始,聚集了九州各地的建設者,故雖處艽野之地,不乏俠肝義膽之士、吹簫屠狗之徒,頗有魏晉之風骨。

老九黑而精瘦,不相識的人,看裝扮只道是鄉村農夫,再看鼻樑上那副高度近視眼鏡,似乎又不能簡單地將他歸為此類。他原不叫老九,是後來給起的,這樣稱呼,是對他知識分子身份的雅稱。然而他卻沒有以此為生,荒野灘塗搭一個草棚,果蔬為業,雞鴨豬狗為伴,閒暇時,斗酒棋畫為樂。

他原是有工作的,是機修廠一名技術員。那年他女朋友被羞辱,行兇者是時為某科室領導的公子,好在同辦公室同事及時出現,不軌之圖才未得逞。在經過幾番思想鬥爭後,兩人決定報案。按理說,強姦未遂這在當時是可以定重罪的,然而法律也會因人而異。多次申訴未果後,血氣方剛的他,咕嘟咕嘟灌下一瓶白酒,拿起一塊板磚,直接把那位公子打成重傷。這一板磚的後果是2年牢獄之災,而那位公子則免於問責。官方給出的理由是,他女朋友未受損,公子受傷,他就應該收到懲罰,這叫等價付出。老九是老一屆工農兵大學生,他學過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等價交換,卻從未聽說過等價付出這一概念,笑說:那我也要奸一次,奸他未遂。

出獄後,他原想著與女朋友再續前弦,然而回到礦上才知道,女朋友竟成了那位公子哥的老婆。他幾近氣絕,從此不與人交接,特別是女人。但他仍守在銅礦,躬耕為生,他說他要親眼看著這荒誕的人和世……。

三哥比老九小十多歲,老九的這段經歷是聽他自己道來的。他們相識至今已有三十餘載,說起那件趣事,三哥差點沒笑出聲來。

說礦上有個叫四狗的人,宵小之徒,人所不齒。這天四狗偶得小二百不義之財,心想著去麻將桌上再撈點嫖資,順便把晚飯以及酒錢也解決了,可還沒到晚飯時間,就輸得連賣淫的心都有了。懊惱之極,將僅有的2元錢買了二兩老白乾灌下肚,然後抓上他的黃毛小弟到街上轉悠,試圖趁著酒膽尋找索財的機會。街邊有一對補鍋營生的四川夫婦,四狗見到,嘴巴一歪,計從中來。他搖搖晃晃走過去,說老闆啊,生意怎麼樣啊。四川人正埋頭熬錫補鍋,順口道,還行、還行。四狗又道,老闆,跟你商量個事行不?四川人聽此話立即緊張起來,說有什麼事。四狗說,我出了點急事,跟你借200行不?過兩天就還你,真的!

話說四川人也是個老江湖,見四狗莫名其妙套近乎,就知道來者不善,也知道這“借”跟他孃的搶沒有兩樣,但也看穿了對方只是個慫茬,就說小本生意不容易,只能“借”20。於是兩人就200還是20展開了激烈爭論及至大打出手。然而四川人縱是老江湖,但在別人的地盤上,此時也只敢疲於招架。

這時,老九出場了。他挑著一擔餵豬的酒糟路過,放下擔子歇氣的時候,早把四狗這不恥的一幕看在眼裡。他看不下去,撩起扁擔徑直走過去,照著四狗的腳一扁擔掃過去。四狗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四仰八叉趟在地上不能動彈。黃毛小弟見狀不妙,說你等著,就急忙跑去找幫手。老九卻不懼,把扁擔架在兩隻籮筐上,點上一支菸坐等。

再說三哥當時也算是個“小頭頭,”礦上有紛擾難解之事也會出面“說說”,見黃毛小弟求救,便帶著幾個弟兄前往。

三哥不認識老九,只見一土布藍衣、大管褲裝扮的精瘦男人,頭上還戴頂破爛草帽,分明是一勞苦農夫。但看他那副高度近視眼鏡,背後卻射出一道凌冽的寒光。三哥感覺此人非等閒之輩,不敢有絲毫怠慢,問明緣由,抱拳說,得罪,轉過身,照著還躺在地上嗷嗷佯叫的四狗就是一腳。

三哥敬仰此類大義之人。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二人交際也就從此開始。

這是廿年前的事了,三哥說起來仍神采奕奕。我想,大凡只要有人的地方,總是要有秩序的。好比乞丐,衣不遮體是不行的,即使窮得食不果腹。然而所謂“正名”、“禮治”,不過是保證既得利益者順利瓜分蛋糕的遊戲規則。這樣看來,把秩序說成是乞丐身上的一塊遮羞布也一點不為過。所幸還有一種秩序,它藏於荒野、隱於江湖,彰顯於如老九這一類俠骨之人——人們把它叫做江湖道義。

對老九的神往已久,經不住我一再懇求,三哥答應帶我去拜會拜會。

進了礦山,沿著河溝西行,開車要半個小時。這條河我記得有好幾丈寬的,現在枯瘦得只剩下淚痕一曲了。老九把家建在河溝灘塗邊上,背靠著山,三哥指著零零落落的幾間茅寮小屋,說就是那了。我看一間屋子四散冒煙,並不見煙囪,時值傍晚,我猜想老九應該在那廚房裡準備下酒菜了。

果不然,我們走進廚房的時候老九正咚咚咚切菜。三哥叫了老九一聲,嚇了他一跳。

老九頭髮已花白,仍精瘦,單看他切菜劈柴的動作,是無法與“知命之年”聯繫在一起的。他笑起來褶皺很深,那副近視眼鏡應該又增加了“年輪,”已看不清背後的神采了。

“狗日呢,在煮豬食呢!”三哥笑道。

“不是還有兩頭豬沒喂嘛!”老九笑著調侃兩個“不速之客”。

“你不會把那隻‘帶頭大哥’煮了吧!”三哥揭開鍋蓋湊近看,他告訴我,“帶頭大哥”是養了一年多的老公雞,是老九起床的鬧鐘。

“老大老了,今天早上我就問它,差不多了吧?我兩個朋友要來。你猜它咋個說?”老九抬下燉鍋,又把炒鍋置上去,滴了兩滴香油,把花生倒下去,繼續說,“它說,壽則辱啊!我早就不想在你們人間了。想不到這傢伙年紀輕輕就比我活得通透,枉為人啊!我就說,那我就把你over了?你猜它怎麼說?”他快速翻炒著鍋裡的花生,“它說,哥哥你快點吧,咋個那麼羅嗦,你的朋友就要來了。這不,你們就來了,哈哈哈哈!”

· 我幫忙劈柴湊火,看著兩位老哥調侃打俏,遙想他們也曾花一樣的青春,不禁喟嘆——他們有何其相似的人生啊!遠看高山巋然靜如處子,一片蒼翠在暮色裡深沉下來,河水潺潺低語,去流不能自知?我想,老天如果給他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又當如何呢?老九笑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夫復何求?我想起《擊壤歌》——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這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嚮往的生活啊!

正聊著,又來了位客人,稱老朱,一身警服,年齡與老九相仿。我詫異,他們不應該走到一塊,一警一匪,就是貓和老鼠的關係,前世的仇人。但網上又說,歷來警匪一家親,匪還是匪,警則是裝成好人的匪,故而能夠親。後來我才知道,倆人是因圍棋結緣。當年銅礦圍棋盛行,圈子裡還出過一位高人,現役國家級九段,年紀小老九們很多。那時老九與老朱棋力相當,是公認的高手,一來二去的伯仲對弈中,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除此之外,倆人還好兩口,酒成為他們詩話人生必不可少的佳物了。

晚餐簡單而豐盛,“帶頭大哥”很香,自制臘肉肥而不膩。老九還把自種的瓜豆茄子包穀等時鮮蔬菜白水煮了一大盆,瓜是瓜的味道,豆也是豆的味道,清香可口。化肥催生的蔬菜則像贗品,瓜不是瓜豆也不是豆,淡而無味。這恐怕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菜了。三哥就著糊辣椒蘸水,吃得虛汗直冒,對於老九仙道般的生活直呼豔羨。老九吟詩一首——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酒自然是不能少的,是老九自烤的老白乾。他種菜養豬養雞烤酒,用他的話來說,這叫產業鏈養殖。逐漸打開的市場,加上老朱幫忙,他的產業鏈已初顯壯碩。

酒至半酣,氣氛熱烈而深沉,像這盆白水蔬菜,淡而彌香。我問九哥為何不擴大養殖規模,他笑答,擴大意味著請人,除了幾個處得來的朋友和豬狗外,他不想與更多的生物打交道。我笑而不語——對此我是有體會的——很多人與豬狗比,確有不如。

那一夜,我們就著彎月松濤,話語如河水般恣意流淌。我想,如果老天同樣給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又當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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