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有一把殺豬刀。
刀的兩面飾有網紋，刀柄上燙著“伍”字，痕跡至今清晰可見。這把刀原來呈金黃色光澤，刀刃鋒利，見血封喉。
刀也像肉食小獸，剛開始餵食素食也能養得好好的。可一旦開過葷，食髓知味了，它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嗜血的本性。
死在這把刀下的，只有一個人。
一個我捨不得他死的人。
1
我家住朱村頭。
爹孃給我取名叫豬娃，旨在賤名好養活。可惜他們自己卻沒有活過戰亂。
我爹為了保護我和娘，留在後頭兒拖住敵國的士兵，至今杳無音訊。娘和我還沒逃出朱村頭，就遭遇了另一隊搜刮的士兵。娘將我壓在草垛之下，我害怕得想哭，卻被她一巴掌過來捂住了嘴。
“想活下去，就給我閉嘴！”
娘一生為人慓悍，給我留下的遺言，也是與眾不同。
那是個冬天，我在草垛裡躲著，一會兒身體就凍僵了。為了取暖，我爬出草垛尋到了孃的懷抱，儘管娘身體有些髒。
我至今還記得，娘溫暖柔軟的身體，是怎樣地，一點一點地變冷。
2
叫豬娃的人好養活，這倒是真的。
我在成縣上像條野狗，晚上住在破廟，撿各家的剩飯吃，也長得壯得像一座小山丘。
有人看重我這身腱子肉，於是我過起了東家汙泥匠，西家挑夫的日子，有時候也幫人宰豬。呵，討口飯罷了。
那天，我挑著兩擔水路過老城樓，被巷口一個老頭叫住：
“年輕人，給我一口水喝喝。”
我想了想，主人家只叫我挑水，少了一兩口又不會怎麼樣，於是慷慨地舀了一大勺給他。
老頭將門縫打開，請我坐在一個破凳子上。我才從昏暗的光線中看清這個坐在椅子上的老頭，不，他並不是坐著，他是靠著膝蓋立著。
老頭的兩條腿自小腿以下，呈詭異姿態兩邊分開。這兩條萎縮的小腿只是裝飾品，尷尬地垂在地上拖行。就像我小時候調皮，被我折斷腿的醜陋蟲子。它們在地上瘋狂蠕動，似乎想找回失去的軀體。
出於好奇，我忍不住趁著老頭喝水的時候，朝著屋子東張西望起來。只見老頭這簡陋的破屋子裡面，只擺了把破椅子和一張破桌子。
眼尖的我發現，老頭沒關緊門的內室裡擺了個供臺。上面赫然供著一把金刀！
我挪了一下屁股，本來伸長了脖子還想細看，就感覺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低頭一看，才發現我的脖子被一冰冷的器物抵著。
始作俑者平靜地說：
“想活命，就別出聲。”
這話兒，簡直恍如隔世。
3
從此我就肩負著給老頭挑水的任務，恩，作為保命的代價？亂世之中，保命全靠直覺。我的直覺是，這個斷腿老頭，那一瞬間的殺氣，足以置我於死地。
奈何斷腿老頭脾氣太差，我和他來往了快五年也說不上什麼親厚話，偶爾空閒了教我吟誦文章。
每次到他家，只見他支著兩條破敗不堪的廢腿，在擦拭著他那把金刀。
他將滑石粉均勻地塗抹在刀身上，再用棉布輕柔地擦拭。特別是擦到刻字的時候，他的輕柔似乎在對待自己珍而重之的愛人。
只有當此時，老頭才像換了一個人，一收往常的頹廢勁。他吟詩，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後吟詠一些我聽不懂的句子：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一片丹心報天子……”
天子？什麼天子？周天子嗎？他能保全住自己就很了不起了。
4
老頭問我，“你甘心一世只做個挑夫？”
我思忖了一會，肯定不甘心。
“我觀察了你十年，知道你身手不錯，也是個守口如瓶的人。我打算正式收你為徒，完成我未了的心願。”
而我並不願意。但我不想讓他失望。十年來他教我識字詩文，已經是我事實上的師傅了。
生在亂世非我所願，能平平安安見到明天的太陽，我已經很滿足了。
於是我含糊地點了點頭。
師傅那一瞬間渾濁的眼珠子倏忽間恢復透亮，兩條穿雲眉似要插破天際。我一瞬間有個錯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
可惜現實他還是那個殘老頭。
師傅拖著他那兩條殘腿，鄭重其事地將金刀放到我的手中，說：
“我要你去殺一個人。為了報仇。”
我有些恍惚，道：“報誰的仇？”
師傅狡黠一笑，調轉金刀的角度，令刀尖對著自己，用力一推，壓進他的胸膛。我猝不及防，想抽出刀已經太遲，只能張皇失措地想幫他止血。
師傅示意我冷靜，抽著氣道出他的遺言：
“記住，你要去報你自己的仇。那人殺了你的師傅。”
有個坑爹的師傅真的是令人很悲哀的事情。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師傅面前，用力磕了幾十個響頭，道：
“師傅，徒弟領命。”可惜師傅已經聽不到了。
事後，我選了個看起來還行的草垛，像那年埋葬娘一樣，給師傅挖了一個溫暖柔軟的墓穴。
5
成縣挑夫豬娃，從此走上了為自己師傅報仇的道路。
師傅是個重道義的人。好友伍子胥不僅有恩於他，還贈他寶刀。伍公被誣自裁之後，他也和伍家人一起被清算。他被吳人打折了雙腿，痛得暈厥過去。吳人押解他路過一片荒山時他奮力逃脫，躲在山洞裡兩天兩夜不敢閤眼，直到被上山砍柴的樵夫所救。
“只有活下去，我才可以報仇。不管怎麼樣的活法。”
師傅給我說這話的時候，輕描淡寫。只有我才知道，這個殘老頭忍受過怎麼樣的苦難。夜裡他抱著兩條殘腿入睡，大概只能念著伍公的好，才能做夢吧。
我也是個重道義的人。但我抬頭看看王宮那城牆，這得給我插對翅膀才能飛過去。
6
我混在吳地幹起老本行，過起了東家汙泥匠，西家挑夫的日子，有時候也幫人宰豬。
這次東家忍不住朝我抱怨道：“又要徵兵了，又要打仗了！這王還給不給活路了。”
原來，這吳王常年征戰，窮兵黷武，老百姓都沒個心思好好耕種生息。再加上今年吳王加重賦稅，只為營造他的姑蘇臺。聽聞建好的姑蘇臺橫亙五里，集四季之花，八節之果，只為供王娛樂。
百姓苦不堪言，都說王有幾分商紂的奢靡之氣。
我卻暗地裡有些歡欣。這便是我靠近仇人的好機會。
於是我跟著東家應徵，成為吳軍一個普通的隸卒。
然而事實上，我卻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吳王。
幾年來我只負責往來戰場和後方之間運輸糧草。我成日揹負糧草，每天累得像條狗。訓練的時候我跟在貴族屁股後面跑。還沒等跑幾次，我就被一腳踹回原地耕地勞作。
7
“王亡啦！王亡啦！王亡啦！”從都城逃難來的人在路上大叫。
一開始大家還笑他，以為他在學狗叫。
直到他捋順了事情的經過，邊陲的人們才知道自己的王真的亡了。越軍大舉進軍都城，將吳王圍困於城中。越人拒絕求和的訴求。大概是想到那些愉快的過往，王權衡之下，決定放棄流亡，毅然選擇自殺。
周圍的人都在討論，不知道死在窮奢極侈的姑蘇臺，王可否還滿意。
彼時的我和人合力抓住一頭豬，正準備將尖刀捅入豬刀心窩子。聽到消息的我刀一歪，擦過豬刀脖頸。豬因此死裡逃生。它長舒一口氣，藉此掙扎著衝出人群跑遠了。
同伴正想責備於我，見我雙目泣血，悲不自勝，不好意思乾站著，只好跟著擠出一絲亡國的悲容來。
人人都說我是忠義之人，為王的死而悲憤過度，流淚不止，以至於雙目泣血。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害怕。哎，下了黃泉之後，還不知道會被殘老頭怎麼個折磨法。
8
城北陽山的山頂上，有一座貴族土墩墓。以伯侯之禮厚葬，越王不愧是出了名的對死人大方。
那天我登上了陽山，將身後的金刀折斷在仇人墓前。
金刀不愧是好刀，刀刃之韌，足足累我砍得手出繭子。最後一擊，刀身被攔腰截斷。
斷刀在撞擊中發出嗡嗡悶響，似在長嘯，訴說自己的不甘。刀身折射出的冷光，暗含著它對飲血的慾望。我撫慰地拍了一把刀身，輕聲道：
“夠了，夠了。這樣就挺好了。”
臨走之前，我回望了那座蕭索的土墩，替師傅問道：
你可曾悔過，不聽伍公之言？
9
“爹，快看，我撿了個寶貝！”
我家狗娃子從外頭興沖沖地跑回來。
我這個狗娃子，不像我，貪玩的很，沒什麼定性。於是我責備道：
“你又往哪裡偷懶了，我叫你去王老太家宰豬呢，宰好了嗎？”
“早宰好了！我去田埂玩的時候發現這個寶貝。爹你看看嘛！”
狗娃子從身後亮出寶刀，恩，果然是把寶刀。刀的兩面飾有網紋，刀柄上燙著“伍”字，痕跡至今清晰可見。可惜這是把斷刀。不知道哪個缺德鬼將刀攔腰折斷。
我拍了拍狗娃子的頭，說道：
“好兒子。我這就叫鐵匠給我們鍛，天底下最好的殺豬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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