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燃燒》,就是浴火重生
燒腦的電影有兩種。
一種是依靠繁複的敘事結構,於講述方式上做文章。比如諾蘭的《盜夢空間》《記憶碎片》,布萊恩·辛格的《非常嫌疑犯》,大衛·芬奇的《搏擊俱樂部》等。
另一種是運用大量的符號,構建一套龐雜的隱喻系統,賦予影片開放性的解讀空間。比如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羅泓軫的《哭聲》,阿倫諾夫斯基的《母親!》,以及今天我們要聊的這部——李滄東的《燃燒》。
後一種燒腦片,可以反覆觀看,探究不同的故事走向;也可以緊緊盯住自己關注的線索,往縱深看下去。
比如有些人從《燃燒》裡,看到了當今世界政治格局的隱喻。片中的三個主人公鍾秀、惠美和Ben,分別是朝鮮、韓國和美國的象徵。
Ben住豪宅、開豪車,與朋友談論著非洲和中國,專門獵殺惠美一樣的女人,作為自己的戰利品。而惠美和鍾秀的戀情,也因為Ben的介入,而生生阻斷。
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燃燒》,你可以看出政治驚悚片的感覺,儘管表面上與政治毫無關係。
還有人把《燃燒》看成是一個寫作者遇見生命中繆斯女神的故事。
這個寫作者就是鍾秀,片中提到過,他夢想寫小說,但苦於沒有靈感。
而之後Ben的突然出現和惠美的離奇失蹤,則給了他創作的靈感。
如果你留意了,當影片進行到2小時14分30秒時,有一個鏡頭,是鍾秀坐在惠美家的窗前敲擊鍵盤。這個鏡頭非常突兀,與之前的情節並無關係,似乎可以這樣認為,後面的劇情不過是鍾秀的虛構寫作而已,他在幻想中殺死了Ben,毀屍滅跡,駕車離開,而影片最後那象徵“愉悅”的貝斯聲響起,並不是殺人的快樂,而是完成創作後的喜悅。
這樣理解,也很有意思。
但對於我來說,《燃燒》的故事要更為普世,它講述了一個男孩如何突破自己的生存困境,最終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影片的分界點出現在79分鐘,鍾秀與Ben之間的那場對話。
在此之前,鍾秀是一個毫無主動性的人物,幾乎是被命運推著往前走:與惠美的重逢,是惠美主動搭訕;每次約會,也是惠美先打來電話;就連兩個人唯一的一場性愛,也是在惠美的主導下完成的;後來,年輕的富豪Ben突然出現,加入了這場三角戀情,而鍾秀幾乎在第一時間就退出了戰局,甘做這場愛情的旁觀者。
對於鍾秀來說,活在這樣一個虛無的世界,被命運擺佈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就像他那個分崩離析的家一樣,母親很早就離家出走,父親正面臨牢獄之災,而他,獨自住在郊區,沒有穩定的工作,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更不敢去奢求一份愛情。
所以,接受這荒謬世界釀下的任何後果,放棄反抗,對鍾秀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
影片中,導演李滄東設計了大量「虛實對位」的情節,來彰顯主人公所處世界的無常與不可知:
比如那隻行蹤不定的貓,我們只能看到它的排洩物,看到不斷變少的貓糧和水,卻無法一窺真容。
比如惠美所說的那口枯井,幾乎所有人都否定它的存在,只有惠美堅持它真的存在過。
還有惠美表演的吃橘子的無實物啞劇,鍾秀不斷接到的無人應答的電話,藏在Ben家儲物櫃裡的那些可疑的女性用品……
這一切的不確定性,為整部影片蒙上了一層飄忽迷離的心理濾鏡。
那是一個猜不透的世界,而落在每個人身上的,則是一種無法掌握的、失控的人生。
主人公鍾秀就困在這樣的人生迷局裡,對所有遭遇逆來順受。促使他發生改變的,是那場與Ben之間的對話。
那一刻,夜幕初張。
Ben在不經意間說起,他有個怪癖,每兩個月就要燒掉一個廢棄的「塑料棚」。他覺得燒掉那些又沒用又礙眼的塑料棚,是件愉悅的事情。
鍾秀問,“究竟哪些沒用,是你來判斷的嗎?”
Ben笑了,回道,“不,我不判斷,我只是接受而已,接受它們等著被燒的現實。”
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一種隱秘的張力在兩個男人之間繃緊,我們隱隱地感到,Ben的話還有另一層意思。
是什麼?
其實並不難猜。
在Ben與朋友的聚會上,惠美談論著自己在非洲旅行的經歷,所有人都聽得起勁兒,而Ben卻縮在角落裡,悄悄地打了個哈欠。
後來,在另一個女孩身上,同樣的事情又重演了一次。
哈欠代表著什麼?
乏味。
是的,在Ben的眼裡,這些外表光鮮的女孩,內裡並沒有什麼區別。
她們都是寂寞的、空虛的、沒有任何存在價值的。
就像是那些被遺棄的「塑料棚」一樣,呆呆地立在荒野裡,存在與不存在沒有任何差別,即使被燒掉,也沒人在意。
在Ben看來,惠美就是這樣的「塑料棚」。
她獨自生活,沒有朋友,沒有錢,被家人厭惡,與這個世界幾乎沒有瓜葛。
而Ben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手,是因為鍾秀的存在。
惠美曾經說過,鍾秀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相信的人,因為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站在自己的一邊。
也正是這個微弱的關聯,使得惠美距離Ben心中理想的「塑料棚」還有一步之遙,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在乎她的人,這個千瘡百孔的「塑料棚」,還有陽光照進來。
可是,後面發生的事,卻異常殘忍。
就在鍾秀和Ben對話的同一天,惠美吸食大麻後,脫掉上衣,赤裸著身體在暮色中獨舞。
夕陽下,她的剪影顯得分外落寞,卻也有一份孤傲的自由。
可這份放縱,在鍾秀的眼裡,卻成了放蕩。
他惡狠狠地對惠美說:“你怎麼能這麼輕易地在男人面前脫掉衣服?只有妓女才會這麼做!”
頃刻間,惠美收起臉上的笑容,面無表情地離開。
那時的她,一定心如死灰。
依稀回到小時候,她失足跌落到枯井裡,哭了好幾個小時,都無人問津。
突然,井口出現了鍾秀的臉。於是她笑了,他也笑了。
可這一次,推她下井的人,卻是鍾秀。
只聽啪的一聲,她與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聯繫,也悄然斷裂。
這次,她真的成了Ben心中最完美的「塑料棚」。
所以我們就明白了後面發生的事情。
當惠美突然消失,當鍾秀猜出Ben的言外之意,並知道自己對於惠美意味著什麼,這個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沒有任何一次主動行為的男孩,終於開始行動。
他要查明惠美失蹤的真相,他跑遍了自家周圍所有的塑料棚,他整日尾隨在Ben的車後,追查他的行蹤,直到最後,當證據越發清晰,他毫不遲疑地殺死了Ben。
他要讓Ben知道,惠美並不是沒人在乎的「塑料棚」,她是一個人,她被愛著,她也有自己存在的意義。
影片最後,鍾秀脫掉染血的衣服,連同Ben的屍體和豪車一起燒掉,他赤裸著身體,駕車離開,身背後是熊熊烈火。
那是一個毫無疑問地預示著「浴火重生」的畫面。
原來所謂「燃燒」,就是浴火重生。
是一個男孩面對荒謬的世界,從隨波逐流到奮起反抗的過程。
最終,他殺死了那個象徵著無上意志的Ben,為惠美討回了存在的意義,並證明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一個人存在的價值,就是為了自己在乎的東西,去反抗這荒謬的世界。
《燃燒》,一個典型的存在主義文本。
看的過程中,我不斷想起佈列松的《扒手》,其中的主人公是個小偷,本以為生活毫無意義,直到遇見了一個女孩,可那時,他已進了監獄。
隔著鐵欄,他深情地望著女孩,自言自語道:“你不會知道,為了遇見你,我都經歷了怎樣的路。”
是啊,一定是一條艱難的路。
就像《燃燒》裡的鐘秀,他一定想不到,一切的答案就隱藏在那隻行蹤不定的「貓」身上。
那是一隻「薛定諤的貓」,或死或生,沒人知道,就像這個世界一樣無常。
只有當你主動地介入、追尋,一切才會走向一個明朗的未來。
而這,就是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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