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金桂

短篇小說:金桂

你是前兩天才搬到這間小屋的,在後山。顯得清幽冷寂,與世隔絕。這小屋也有年代了,自你太爺爺用過之後便少有人居住,雖然時常也修修補補,但卻始終沒什麼人氣。這就是你想要去的地方,少了那些請安,也用不著每天擺出一副恭敬的樣子聽別人的敦敦教誨。你是怕那些東西的,尤其是這會兒,尤其怕。

你大概也有一個多月沒有出過家門了吧,要不是書童提醒你今天是長生的忌日,你大概還不會想出去走走。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老實的?

那時候你們七個人,一有機會就跑出去。一起跑河裡游泳抓魚啦;一起到廟裡偷摘老和尚的桃子啦,一起對著某個姑娘發呆啦,羞得她抬不起頭。你是記得的,鄉里不論哪個姑娘誰都不敢落單,就怕你們對她評頭論足。

準備好了一打紙錢,又買了兩壺杏花村,你才出了門往長生的墳地裡走。要是長生現在還活著保準也考上舉人了吧。他就是你那一群人當中的龍鳳,十五歲就考上了秀才。你也沒見他頭懸樑,錐刺股,但他卻總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去世後才有人說他必是惡鬼纏身,被吸了陽氣。說起來,這麼些人當中,你唯獨和他最為要好。你時常請他到家裡頭吃飯,到天黑了便不讓他回,兩人擠一張床上相互咯吱對方。長生半夜裡喜歡講些妖魔鬼怪。他總是那樣一驚一乍的,嚇得你兩手抓著被子不敢放,半夜裡也把尿憋得緊緊的。可不,還有一回就尿了床。長生是知道的,私下裡常拿這件事來挖苦你,卻從沒對其他任何人說過。你還是心存感激,唯獨他願意陪你一塊罰站,也唯獨他,你是什麼都會和他說的,就像你曾經告訴他,你喜歡在街上那個幫著她母親賣包子的麗珍。要是別人,你敢肯定,他們一定會搖搖頭說是不可能,你爹不會同意的,只有長生會偷著樂,壞笑地說上一句,難怪每次買包子都不讓書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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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座山,你就發現身上穿的還是單薄了些,你便叫書童回去拿上一件秋衫來。你當然也想單獨和長生呆一會,說上兩句貼心話。但你到墳地的時候就已經有一個人跪在那裡了。

“少爺!”

你看見他臉上還留著的淚痕,悲傷也像是開了閘門的洪水,猝不及防。

你愣了很久才說:“平遊,還是別叫我少爺吧,同宗同普,也是老同窗,還像從前一樣,叫我平青吧。”你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他心裡頭就非常放心,大概你知道這個人是沒有歪心思的,他是那麼老實,有些時候甚至是木訥。你心裡還有些愧疚,年少時常把過錯都推給了平遊,還時不時讓他當馬兒騎。夫子也是知道的,可也就平遊年年都拖欠學費,打打他也是出出氣。

看著那碑上新的粘土和石灰,你便問起了平遊。

“是你們去趕考的那段時日,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這碑也被水給衝倒了。長生家裡也沒見人來修,我便想叫孫曉出點錢的,畢竟他開了幾家商號,生意紅紅火火的。但去了好幾次,都沒見著他,那夥計只讓我在裡間等著。”平遊站了起來,撫摸著那塊石碑說。

“你怎麼沒來找我?”你有些嗔怪他。他明明知道長生和你最要好,修塊碑對你來說也不過是件簡單的事。

“少爺那時候剛——我就不敢來。後來還是如相出了錢把這事情給處理過去了。我是沒想到的,他那時正和別人打官司,也不知道是他下錯了藥還是那人命當如此。”

你們就在墳地邊上給長生磕了幾個頭,又談起了長生生平的那些事,好像就又回到了從前,年少無知,好打好鬧。平遊也說起了你,他說你如今也同那時的長生一般消瘦了,又說他家裡養了幾隻未生蛋的母雞,冬季也快到來,應該拿去補補身子。你是知道的,平遊近來新娶了媳婦。書童也告訴過你平遊家的肚子裡有了。書童說的時候便像是故意的,又插上一句,“什麼時候少爺也娶上一個,家裡頭也歡慶一番,老爺夫人也開心。”

你們兩個燒了紙錢,又放了鞭炮。你對著長生說你會常來看他的,可事實上這麼些年你來看長生的次數也不會超過十次。你不忙,但你更願意將那些和長生在一起的日子放在心裡,等時間將他給腐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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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之後,你也時常跑到墟上,就坐在平遊編織的那張竹椅上,看著平遊吆喝著賣鴨子或者賣雞籠。你突然就不想再面對著那些書本了,或者你只是想這樣放空自己。你就坐著,讓陽光將你的臉烤得紅彤彤的。有時碰上平遊賣不出的時候,你會讓他把牲畜帶到你家裡去。你這樣似乎只是為了打發時光。你家老爺倒也不太管你,一來你也已經二十四歲,他管不動了;二來,他覺得你這樣消沉一段時間之後興許能一鳴驚人,有所精進。

有那麼一回,平遊還剩下一隻鴨子怎麼賣也賣不出,你讓他拿到同來客棧去。邀著平遊一塊吃一頓。

兩三個熱菜,一壺溫酒,一鍋老鴨肉,老薑的味又濃又辣,在那個寒意漸濃的深秋,多少是溫暖的。你們兩個舉起了酒杯喝了起來,但卻相對無言。說什麼好呢,畢竟兩人的家庭條件差距那麼大,境遇也各不相同,再不是年少時,同一間課堂,同一個夫子,同一群人。

“平遊,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是羨慕你的。”你說。

“少爺,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你單純,沒有太多心思。善良著,老實著,就足夠將這一輩子給度過去。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思前想後,日日為那點東西汲汲營營,生生把自己給熬成乾柴。”

平遊搓了搓手,咧著嘴說:“我天生愚鈍,連夫子也常說朽木不可雕,也只能種種地,養養妻兒,過尋常百姓的日子。不像少爺,是棟樑之才,將來還要見皇上,做大官的。”

你聽過之後也沒再說什麼了,舉起了酒杯和他一起喝了起來。你想,要是白柳在這邊,興許能一起行個酒令,他向來是放蕩不羈的,倒七八分像是詩仙李白。正因為有才氣吧,主考官還私下收了他做門生,把題目也偷偷洩露給了他,讓他好提前準備,拔得頭籌。誰想東窗事發,一輩子的前途都毀了——永世不得為官。誰又能體會到白柳內心的酸楚。

酒過半巡,你的臉也紅了起來,身上癢癢的。你們又聊上了那些老掉牙的時光,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會懷舊的?你眯著眼問:“平遊,你小時候是否曾恨過我?”

“怎麼這樣問,少爺?”他的臉上帶著點驚慌,手從桌子上挪開,之後又挪了回去。

“你就老實說吧。”

“恨的,確實。能不恨嘛,你們有錢,老瞧不上我們家。我記得你們還時常偷偷地把我的書本給藏起來,讓我捱了夫子好一頓打。”平遊很平常地說,好像那些事早已經和他無關了。

“我還把一顆圖釘豎著放到你椅子上,一群人看著你哭起來就捧著肚子,拍著大腿笑起來。”你一邊說,一邊掩著面,你知道那種哭笑不得的嘴臉一定非常難看。

“不過都過去了,小時候的事。都一樣的,我小時候也常欺負一個放牛娃,在沙地上寫了兩個字“屎尿”就告訴他,你的名字就這麼寫。現在那個放牛娃都不知道在哪兒,要是見著他也該向他賠罪的。”

“平遊,這麼多年過來你原諒我了嗎?”

“早原諒了,要是不原諒我就不和你一塊喝酒了。少爺本就不是壞人。”

你點了點頭,那麼多年的心事終於可以放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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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你們兩個人喝得爛醉,你是不願醒的,如果可以。你只覺得迷迷糊糊的,被兩個家丁給扶著抬回去。在路過東竺寺的時候你便聽見了寺裡的鼓聲響起。你藉著酒勁,發著酒瘋說你要進寺裡去看明心。自從他出家後,你已經有兩年沒見過他了,你想再和他下兩三盤棋,聽他吹幾首曲子。你一路跌跌撞撞爬上了東竺寺,主持卻告訴你明心已經出去雲遊了。你是不信的,發了狂地找,終究還是沒找到這個人。臨了,你說你要將這個寺廟給燒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你終於發現他是真的走了,沒和你打招呼,也沒和你的同窗打過招呼。你是想發洩的,但方丈像棵樹一樣站在你面前,對著你笑,慈悲的那種。你只好有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喉嚨裡像是哽咽著什麼。

嘩啦嘩啦的,肚裡的難受終於從喉嚨深處嘔了出來。

第二天,你還是醒來了,但就是不捨得從床上爬起來,眼睛對著天花板發著呆,就這麼窩著。還好,你住小屋裡,老爺大概也還不知道。

書童提著兩個火爐走了進來,也生了火,屋子裡倒是暖和多了。你也穿上了一件冬衣,只感覺腦袋昏昏沉沉,也沒什麼食慾。

是發了燒,喉嚨也沙啞了。書童請來了郎中,是你老同學,王如相。還是像以前一樣,他一點都沒變,兩個人見了面也只是相互說笑,抓著對方的小辮子不肯放過。只是你心裡是羨慕他的,至少他有了一門手藝,每天雖然忙忙碌碌,但懸壺濟世,多少對世人是有功德的。你呢,你心裡也只能慘笑吧。

病還是好了,你起來活動的那天整個世界都黑壓壓一片,像是要下雨。你穿上了棉衣走了出來,呼出的氣凝成一團一團白霧,庭院裡的桂花樹葉已經稀稀拉拉了。你們家是種了許多金桂的,不為什麼,只為有那麼一天,族中有孝子賢孫足登天子堂,到那時還鄉折上兩三枝金桂放在列祖列宗靈堂前,好讓他們心有慰藉。

“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你忽然想起了這句,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冒出來,你用手一擦,什麼也沒有。

天氣越來越冷,到了臘八那天便下起了血,白茫茫的一片,晃眼得厲害。一家人喝臘八粥,老爺突然和你說,他給你講說了一門親事,家庭出身也配得上,相貌性格也是不落旁人,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末了,他問你有什麼看法,你點了點頭說就聽父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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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定了下去,來年春天,乘著春雨還沒來之前把婚事給辦了。像是麻木一般,你竟然沒有半點感覺,不喜,不憂,不驚,不慌。像是某種儀式,你只需要將這個儀式給完成。

過了年,你便收到白柳的來信。從去年起他便一個人到處遊山玩水起來,像是個世外高人,好在他家富甲一方,不愁銀兩。哪怕永世不得為官,他也隨時能把自己安頓妥當。他每到一個地方便會和你寫上一封信。他在信上說:平青,我走了那麼久的路,也看過大山大海之後,我才找到那個最本真的自己,廟堂之高對於我來說興許也只是一種性靈的虛度。平青,我興許會這樣一輩子,踏著芒鞋,柱著桃杖,去看山看水,穿山越嶺,走別人走過的或者沒人走過的路。

你並沒有回信,因為你不知道他下一站是哪個地方,是長江,還是黃河。你只是覺得白柳的言行未嘗不是一種自我欺騙,求之不得,也只好另謀他求。可這樣的欺騙對白柳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日子還是到了,桂花樹上也抽出了一點嫩綠。大紅燈籠五花馬,嗩吶連天千金裘,媒人領著新娘款款向你走來,所有人臉上都是笑,只有你,僵硬著,像是個懵懂無知的小男孩。一切程序走完,你也喝了過多的酒,聽了數不清的百年好合。你咣噹咣噹地走到了洞房。新娘子,就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興許蓋頭底下便是笑。你看著那把秤稈,一團一團紅紙包著,多麼好的寓意,稱心如意。你拿起了它,慢慢揭開新娘的紅蓋頭。

2017年9月10日於半夢半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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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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