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帝謝紹剛

當棋手把棋下到一定水平,對勝負看得自然重了,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有些棋迷生怕別人瞧不起自己的棋藝,便用貶低別人的方式來抬高自己。

我認識一個姓王的棋手,在我市象棋比賽中,成績多次保持在四到六名之間。

棋賽得多了,差不多和所有棋手都下過棋,再高的棋手他也贏過或和過,所以每當人們談起某某高手的時候,他便誇勝某高手時的光榮歷史,而對輸給某棋手的走麥城的往事卻隻字不提。

今天見著張三,說李四的棋藝差,明天見著李四,說王五的水平低,後天見著王五,說張三不會下棋,總之煤城棋手沒有比他棋藝高的。

一來二去,他的話都傳到那些對手的耳朵裡,於是便有人找到他,提出掛彩下棋來決定誰是誰非。

棋帝謝紹剛

結果經常是他勝了便開始拼命地諷刺挖苦對手,氣得對手要揍他;他敗了,嘴上卻不服輸,而且還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對手鼻尖說:“你贏我算什麼能耐,有本事你打省賽,參加國賽,勝大師,當特大去啊!”因為這兒,無論輸家還是贏家,都對他又氣又厭,好好的棋友就這樣變成了棋敵。

謝紹鋼的做法和王恰好相反,剛來茶館時,任何一個和他下過棋的棋手,無論人前人後,他都夸人家棋藝精湛。

如臺吉的張興宏贏他了,他就說張興宏是臺吉棋王,贏他是意料之中的事;三寶的李顯富輸他了,他便道李顯富是三寶棋王,輸棋是不小心走了漏著。

我家住的地方以前有個臭水坑,即使現在已經改造了,但也被人習慣地這麼稱呼下來。

棋帝謝紹剛

有一次我們倆下了盤和棋,他逢人便道:“今天我和臭水坑棋王下了盤和棋,真是榮幸啊!”

就這樣幾乎每個和他下過棋的人,他都根據對手的住處、身體特徵等情況封成各路棋王。

因為在過去只有皇帝才有權封王,日久天長棋友們對投之以桃的謝紹鋼報之以李,受其封王之恩,而以稱帝相報了。

就這樣,謝紹剛在人們的言談中被黃袍加身,成了“棋帝”,以至於現在很多人都忘了他的真名。

棋帝謝紹剛

在我當初的印象中,棋帝是個很笨的人,他初來茶館的時候,我已成了“小”字輩棋手中的佼佼者,對他這種混子級棋手根本不屑一顧。

那時候,他還不會下棋,蹩馬腿、塞象眼這些小問題,他竟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弄明白,連被我讓兩先的“四大流氓”都可以讓他一馬,而且還贏多負少。每當棋品極好、輸棋從不上火的棋帝一到茶館,

這四個人便主動找他下連煙帶水的彩棋,用他們的話說“棋帝謝混子如剛出爐的烤地瓜,又面又甜,外焦裡嫩,深受廣大消費者歡迎”。

棋帝在茶館下了半年棋,每月都輸去半個月工資,棋藝卻沒長進多少。

有棋友勸他說:“別的棋手下這麼長時間的棋,至少也長一匹馬的棋力,而你也就才會走,看來你不是下棋的料,何必白搭時間學這玩藝,試著玩點別的吧,比如打打撲克,搓搓麻將……”

棋帝解釋道:“我們廠長愛下棋,我學棋就是為了接近他,和領導搞好關係是一輩子的事呀!”

棋帝謝紹剛

他在我市機械廠上班,他們的廠長我在一次棋賽中見過,那回比賽他得了亞軍。

“老”字輩的老李心眼挺好,對棋帝說:“你這麼下棋也不是辦法,應該買些基礎的棋書讀讀,某處有個象棋函授班,你應該報名,按我說的去做才會長棋。”

棋帝聽完當場就買了一包“大前門”,硬塞進老李的兜裡,然後問清報名辦法後便興沖沖地走出了茶館。

棋帝再來茶館已是八個月以後了,此時的棋帝看上去瘦了一圈。

“四大流氓”看到棋帝,就像飢餓的人看見大燒雞一樣,爭先恐後地向他挑戰,王立新和歪嘴楊四為爭到挑戰權竟吵了起來。

就在他們爭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棋帝突然石破天驚地說:“別吵了,我和你們四人同時下!”

棋帝謝紹剛

他這話一出口,茶館裡頓時啞然無聲,半晌,王立新才開口問道:“你說要和我們四個同時下,咱們玩啥的?”棋帝挺起胸膛大聲答道:“玩啥的隨你們的便!”

大概王立新也氣惱棋帝竟如此藐視自己的棋藝,便賭氣說:“咱們玩一條大前門煙的,誰輸了不給誰是王八犢子!”

“好,一言為定!”棋帝說完便和“四大流氓”擺好棋子,下起了車輪戰。

棋迷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棋子,擠到這邊觀戰。

棋帝這次下的棋和以前判若兩人,穩健而兇悍,機警又細膩,同時下的四盤棋中,哪盤都是不到二十著就鎖定勝局,結果不到三十著就以絕大優勢完勝“四大流氓”。

一向愛才的“老”字輩棋手路德楨驚異地說:“沒想到‘小謝’的棋進步如此神速,看來要成為‘老謝’了!”

棋帝謝紹剛

據茶館消息靈通人士石白話小石透露,棋帝就住在離他家不遠的獨身公寓,自從他參加象棋函授班後,每天都打譜,擺弄棋子到晚上十點以後。

每當有不懂的問題就寫在本子上,向函授班任教的幾位大師請教,因他問題特別多,生怕大師不給回信解答,便給大師郵了許多錢作為勞務費。

後來他還向單位請了兩個月假,特意參加了千里之外的函授班的面授,想盡一切辦法和大師們過著,這才有了現在的棋力。

在老尤家茶館,只要棋藝高棋品好就能受到人們的認可。

已經成為“小謝”的棋帝挾連勝“四大流氓”的餘威,把我們這些“小”字輩棋手統統殺敗,終於坐到茶館最裡面的小棋桌上,和“老”字輩中最年輕的蔣瑞平老蔣決戰。

此役他若獲勝或戰平,就會有資格挑戰其他“老”字輩棋手,若再能旗鼓相當,按老尤家茶館不成文的規矩,他將獲得茶館最高榮譽——成為“老”字輩棋手。

棋帝謝紹剛

那天,他和老蔣下了三盤棋,一勝一負一和平分秋色,使人們更對他刮目相看,另一位“老”字輩棋手老李馬上和他相約明天開戰,出人意料的是棋帝竟失約了,而且從此以後竟很長時間沒來茶館。

第二年開春,當他再次出現在棋迷們面前時,

人們差點認不出他了:原本微胖的身材如今已形如枯槁,眼眶深陷下去,目光黯淡無神,似乎大病初癒的樣子,這次當他和“老”字輩棋手下棋時,儘管棋著仍像從前那樣精彩,

鬥得旗鼓相當,但總在關鍵時走出一兩步不明顯的軟手,結果被那些高手抓住機會,步步蠶食,一盤未和,這樣“老”字輩的稱號與他無緣了。

在和“小”字輩棋手對弈中,從盤面上看也顯得勢均力敵,難解難分,中殘局時,他看似不經意地走出一兩手隨手棋而致敗,這樣本來已得到“小”字輩封號,準備向“老”字輩衝擊的棋帝,再次淪落為“棋帝謝混子”,

只能和“混”字輩棋手下棋了。和“混”子們下棋,居然也是或平或輸,動不動就走出幾個大勺子。用歪嘴楊四的話說“謝混子經過多年艱苦奮鬥,終於修煉成為茶館棋藝至低無上的棋帝”。

棋帝謝紹剛

更令人不解的是,每當他的棋佔優的時候,他都愁雲滿面,而一旦盤面出現劣勢,他卻面帶喜色。每當有人問他,棋為什麼變得和以前不同時,他便支吾著說:“去年得了場病,學的棋著都忘了。”

後來,由於老尤家茶館停業,我也忙著娶妻生子,十來年沒見過他,

直到2000年,因單位破產已下崗的棋帝,在我市五一節舉辦的象棋大賽中,以十一戰十一勝的絕對優勢,一舉擊敗經他冊封的各路棋王,成為小城名符其實的“棋壇皇帝”,

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就在人們欲對他的棋藝探究原因時,他卻在賽後第二天離開了北票,

去沿海城市賣烤鵝了。後來有棋友說,在國內有泰山北斗之稱的兩位特大,

在和這個沿海城市的棋迷一對多人的車輪戰表演賽中,先後輸給了一個賣烤鵝的人,震驚了整個棋壇,

那人操的還是北票口音。聽到這個消息,老路肯定地說:“這個人就是棋帝老謝。

棋帝謝紹剛

今年春天,我出差到了這個沿海城市,正巧遇上棋帝,我們是老鄉加棋友,當然一喝就一宿。

那天,我們倆一人造了一瓶六十度的二鍋頭,酒桌上我問他:“是不是你勝了兩位特大?”

他笑著點了點頭後,向我講述了他下棋的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棋帝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機械廠前,父母囑咐他要努力工作,和領導搞好關係,將來當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

幾年過去了,儘管他努力工作,可還只是個技術員,而和他一起入廠的楊建華,因為棋藝高超,經常向嗜棋如命的廠長“請教”,如今已當了設備室主任。

為了步其後塵,從不摸棋的棋帝才到茶館學會了象棋。幾個月後,他找廠長下棋,數著一過,廠長便哈哈大笑道:“小謝啊,跟你下棋沒意思,好好練幾年再找我吧!”

棋帝謝紹剛

為了讓廠長感覺和他下棋有意思,棋帝想盡一切辦法,終於使自己的棋藝提高了,那次在茶館戰平老蔣後,感覺有了底,於是再次坐到廠長對面連殺了三盤棋,把廠長殺得落花流水。

第四盤時,正殺得興起的棋帝無意中抬起頭,看見廠長臉上面帶笑容,可那笑容卻掩飾不住沮喪。

棋帝從棋書上讀到過,有的高手輸棋時會“含笑推枰”,不由心中一動,故意連走幾手劣著,不料廠長摔棋而起道:“小子,你也太狂,太傲了吧!我棋差不假,可用你讓嗎?”說完摔門而去……

棋帝此後一連幾天頭昏腦脹,苦思後終於想出了應付廠長的妙著。

於是花費了比當初學棋三倍的功夫,苦苦鑽研棋藝,學習讓棋的技巧。

棋帝謝紹剛

要知道輸棋不難,難的是不露痕跡地輸給對方,這要有強大的實力,不僅要審時度勢,隨機應變,還要留有餘地,不溫不火,否則絕不能準確地控制局面。

鑽研一段棋藝後,再回到老尤家茶館時,他養成了習慣,無論和什麼級別的棋手下起棋來,

非要與對手鬥得旗鼓相當,難解難分不可,最終或輸或和,絕對不贏。他把每個對手都假想成廠長,因此當他望著對手獲勝後的喜悅神情,心中便會感到極大的欣慰。

雖然他讓棋水平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多次找廠長請求再下一盤,好讓廠長挽回面子,以後對自己有個好印象,可廠長總推託有事而對他退避三舍。

此時他已近不惑之年,而和他同期入廠的幾個人,雖不會下棋,但也被歲月熬成了各部門的棟樑,他仍然是個技術員。

後來廠子破產,他下崗了,當發現自己“努力工作,想辦法和領導搞好關係,將來弄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的夢想徹底破滅時,竟不可理喻地感到無比輕鬆。

下崗不久,遠在這個沿海城市的父親讓他馬上回來經營烤鵝店,臨行前,忽聽到北票市的棋賽消息,他心中忽然一動,便把行期推遲了,像正常人一樣下了回正常棋。

棋帝謝紹剛

當站在領獎臺上時,他似乎頭一次發現,下棋原來是件快樂的事!

一個月後,在這個沿海城市的那次著名的比賽中,他戰勝了兩位特大,成了熱門人物,報社、電臺紛紛前來採訪,許多棋迷前來看他,順便買幾隻烤鵝,品嚐後覺得非常好吃,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他的生意竟空前紅火,幾年時間,掙的錢比上班的所有工資加起來還多……

“你能勝兩位特大,說明棋藝不低,應努力做專業棋手!”

聽了他的敘述後我建議。他把杯中酒倒滿,搖搖頭道:“這兩位特大的棋藝我研究過,若一對一的下,我連和棋的希望都沒有。”

他頓了頓又說:“這些年經歷的事,讓我感到自己有時是一枚棋子,讓命運擺來擺去,有時又像一個棋手,對世間複雜的盤面,何去何從,一片茫然。我下棋時是在下棋,不下棋時也是在下棋,何必去當專業棋手?

在如棋的世事中,我們哪個人難道不是專業棋手嗎?”

杯中的酒被他一飲而盡,天 ,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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