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目的特別單純,就是為了拍一部好戲”——央視導演蔡曉晴親歷中國電視劇變遷

《三國演義》中“火燒赤壁”的場景。(影視截圖/圖)

如同原著裡鼎鼎大名的“五虎上將”,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也由五位導演分頭拍攝。蔡曉晴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受邀加入時已經是經驗頗豐的電視劇導演,多次獲得飛天獎和金鷹獎等專業獎項。她的作品都是現實題材,因此對《三國演義》這樣的古典歷史題材感到顧慮,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擔得起”。

蔡曉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受到蘇聯式藝術教育,對中國傳統文化接觸較少。電視臺具備錄製功能前,她的重要工作是直播傳統劇目,諸如京劇、滬劇、越劇和梆子戲,“等於補上了傳統文化的缺失”。為拍攝《三國演義》,她花大半年研究原著和史書,“自己有了預案,到時候把各部門的工作都安排好,應該問題不大”。

1991年4月,蔡曉晴率劇組最先開機,1994年初電視劇試播前還在無錫拍攝最後一場“火燒赤壁”。前後近四年,她的劇組承擔了全劇最多篇幅和最宏大的戰爭場面。總導演王扶林曾經表示,十分欣賞她“細膩而凝重的創作風格”。

從1973年開始電視工作到2002年退休,蔡曉晴見證了中國電視的起步和發展:能錄下來了,出現連續劇,不再缺劇本,興建影視城,應用電腦特效……以下為蔡曉晴的口述。

“一下子讓電視屏幕煥然一新”

我是1973年到電視臺工作的。一開始電視很小眾,沒幾家有,我來電視臺之前也沒有看過電視。一些單位裡面有,很多人擠在一塊兒看。

開始那一段,大量是黑白直播,因為沒有錄像設備。後來有彩電了,我們是1978年開始彩色試播的。

我們有了錄像,1978年開始拍電視劇。第一部是我參與的,叫《三親家》,和老導演許歡子一起。現在她90多歲,移居香港了。當時主要是做實驗,可以錄下來,並且從演播室走到實景當中。

那是一部農村戲,在郊區四季青公社一個農戶人家裡拍的。拍回來大家都看,覺得增強了信息,畫面的清晰度、色彩還原、聲音效果,還可以剪接、處理,生活氣息很濃,和在演播室裡很不一樣。過去直播一次性就完了,內容很受限制,有限的景,還得來回跑,這個景倒那個景,都得嚴絲合縫。錄播以後可以反覆播,簡直跨了一大步,大家信心滿滿。

從那時候開始到1980年代初,我們很活躍,組成了中央電視臺文藝部戲劇組,像王扶林、楊潔都是在那個組開始做電視劇。

首先是文壇活躍起來,出現了一大批文學作品,比如“傷痕文學”。我們的電視劇基本都是根據這些文學作品改編的。這些劇出來以後,一下子讓電視屏幕煥然一新,之前除了樣板戲沒別的,觀眾反映很強烈。

我頭一部反響比較大的電視劇叫《有一個青年》,張鐵林、方舒、沈丹萍主演,演員都是北京電影學院“78班”的學生。

張鐵林演的年輕工人為了改進焊接技術,到圖書館找書鑽研,遇到了“方舒”,兩人戀愛,是很青春的。這部戲出來以後反響很強烈,幾百封觀眾來信寄到臺裡或是劇組。那時候我們還算年輕,儘管也40來歲了,但很有創業精神,就想把這件事做好,想讓電視能夠更快地發展起來。

“這叫高射炮打蚊子,沒有這麼幹的”

《有一個青年》原本是女作家張潔寫的電影劇本,她給了北影廠的凌子風。凌子風當時正要籌拍《李四光》,沒有時間,凌子風的攝影師和我住鄰居,聽說我們做電視劇了,就把這個本子拿給我看。我一看:“太好了,我們正愁找不著本子呢!”

那時候沒有專門的編劇,寫電影文學劇本的有,沒有寫電視劇的。那時候電視劇一出來,別人都看不起,電影才是藝術,電視劇不是藝術。

當時電視劇篇幅短,七八十分鐘,剛開始摸索使用錄像設備,不像現在這麼輕便。去四季青我們開著轉播車,演播用的大雲臺沒法抬去,攝影機在劇場轉播的都是大三角架支在那裡,連接的線幾十米長,都很笨重。新事物剛出來大家不是那麼支持、看好,開一個大轉播車出去弄半天,播出才幾分鐘。也有那種說法:“這叫高射炮打蚊子,沒有這麼幹的。”

我們平常的任務主要是劇場的直播或錄像,經常有全國性話劇表演,各個省的劇團,還有部隊的空政、海政、總政……我們忙得不行,這項工作佔了大部分時間。空餘時間就跑圖書館翻雜誌,像《收穫》《人民文學》《十月》《當代》。

還有大量群眾來稿。王扶林導演的《敵營十八年》,作者是貴州的唐佩琳,不是專業編劇,但有文學基礎,自己投稿。那時候我進組晚,負責到收發室取郵件、書報,回來以後就拆開看,覺得這個故事挺有意思,就交給組長了。

那時候電影和電視劇有競爭,大家劇本都荒,同一部小說可能都看中了,你改我也改。我的另外一部戲《紅葉在山那邊》也是小說改的,有電影製片廠也要拍,責編就到北京來找這找那,說:我們拍電影,憑什麼他們拍電視劇。我想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拍你的,我拍我的,人家居然跑到我們拍攝現場,到鏡頭前面一站,擋著。

當時我到《當代》找主編孟偉哉,想拍他的小說《一座雕像的誕生》。長春電影製片廠已經改了電影劇本,我們說應該不衝突,電影有電影的觀眾,人家是大銀幕,拍得可能比我們更精緻,我們這個是短平快,一再地勸他。而且給他說,我們剛起步,白手起家,特別希望能得到你們這些老作家支持,後來他就默認了,我們自己兩個年輕的編劇做了改編。

孟偉哉對我們電視特別支持,一看這種情況就說:“好,我的雜誌剛發了一個《赤橙黃綠青藍紫》,我覺得你們看看去。”很痛快,後來是王扶林拍的。

當時沒有版權費,沒有現在這麼規範。誰改編,稿費就付給誰,很低很低,原作就沒給。編劇都是外面各種不同渠道找人,我後來拍《蹉跎歲月》就是找作者葉辛本人改編。

“晚上十點多悄悄地播了”

《蹉跎歲月》影響很大,題材貼近全國人民的生活。“文革”剛結束,知青家家戶戶都有,而且題材在當時是一個禁區。當時我們有這麼一種說法:文字的東西,畢竟受眾面窄,得有一定文化程度,才可能去看;電視不一樣,只要不是瞎子你就能看,所以把得嚴。

我在《收穫》上看到了小說《蹉跎歲月》,覺得好,先得往部裡打報告,部裡做不了主,往臺裡報,臺裡最後還定不了個題材,得要中央廣播事業局批。幾十萬字的小說,要濃縮成五六千字的梗概。

這一圈走完,劇本改出來了。名字有意見,“蹉跎歲月”不好聽,曾經改叫“奮進曲”。其實葉辛本人對生活的體驗、提煉認識都是正面的,講這些人在逆境中怎麼尋找出路、奮進,核心是積極的。我們做的分鏡頭本上叫“奮進曲”,到最後完成,葉辛一直堅持,說不行,就得叫“蹉跎歲月”。

我覺得他堅持得有理。後來上面同意了。沒想到,這一播不要緊,我的天,來信不得了了,不是幾百封,是幾大麻袋。那時候沒有收視率,但觀眾的反應是能夠得到的。來自各階層,各種各樣的觀眾反應都有。觀眾反應一好,領導那兒就不吭聲了。最後評獎有群眾投票,電視報上有統計信,得了飛天獎一等獎。

當時選材策劃都是自己考慮的,只有一個戲是領導下的任務。《中國姑娘》,寫中國女排的。當時魯光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叫《中國姑娘》,寫孫晉芳他們首次拿了世界冠軍,全國轟動,北大學生都狂熱了,把笤帚、破衣服都燒了。當時是一個很被看好的現實題材,臺裡定了以後,編劇是魯光,又請他的同學沙葉新一起寫劇本。

當時國外電視劇進來,對咱們的市場衝擊很大。日本的《排球女將》裡面有很多跳起來翻跟頭的,非常戲劇化,不像我們走現實主義路子。而且寫的不是從郎平這一撥,是從她們的教練袁偉民那一代寫起,大家一看怎麼和郎平差得那麼遠,再加上小鹿純子(注:《排球女將》主角)神乎其神,《中國姑娘》反響很不好。剛播一集罵聲就出來了,本來應該是三部,我們只拍兩部就停了。

《中國姑娘》以後,各種說法我已經經歷過了。我就說:“你愛說什麼,你那樣認為,但是我還堅持。”後來《三國演義》有爭議,其實我們就扎到拍攝裡面去了,外面愛說什麼說什麼,不管不聽。

“武戲文唱”

那時候是導演負責制,一個戲的成敗主要矛頭都是對導演。現在不是了,現在最主要看你有沒錢,有沒有腕,可能這個人戲再好,但不是明星,觀眾不愛看那張臉。我們那時候講藝術,現在能決定你這個戲命運的,頭一個是投資,第二個是選材,不由你來定,用哪個演員你根本搭不上話。

《三國演義》我們還是按照比較傳統的方式做的,導演要起決定性作用:你怎麼把握這個作品,怎麼讓演員塑造好他的形象。

劇本是總導演王扶林領著這些編劇,由領導班子的專家一集一集地看,這樣定下來的。凡是爭議比較大的,那一階段就解決了。到我們做導演工作本,借鑑了其他的評書、揚州評話,因為那是很大眾化的,聽眾範圍很廣。看他們怎麼說書,故事怎麼敘述、有哪些發揮和細節,我們得到啟發,補充了很多劇本沒有的細節。

主要人物的造型,包括根據身份變化該穿什麼衣服,都很精細。關羽“美髯公”,鬍子特別講究,多密、多疏、多長、多短,都是幾次試出來的,包括形狀、顏色,隨著年齡怎麼變白。

領導小組提出來“武戲文唱”,不以武打為主,主要是塑造人物形象,不走香港武打那種套路。這部戲大大小小的戰爭場面太多了,所以強調環境、氣氛,我們也有武師、武打設計,複雜的時候上替身,但不追求花哨。

在涿州和無錫建了兩個影視城,是永久性的,可以作為旅遊景點。我開拍時地方還沒定,所以虎牢關三英戰呂布是臨時搭的景,在延慶的康西草原。景片搭起來,拍完以後風一吹雨一淋就完了。

建影視城就得鋼筋水泥了,一邊建一邊拍。尤其是涿州,說實在的不適合搭景,一般搭一個影城,依山傍水,環境好,四面出去都有背景、有變化。那地方就是沙土地,周圍的村子要適當地拆了,從哪裡拍過去都是光禿禿的,沒有山、水,又沒有林子。沙地挖下去十幾米還是沙,地基都不好打,費勁之極。一開始就挺不順。

光在北方還不行,一大部分是水戰,後來領導小組定在無錫。無錫那時候已經有了一個唐朝的景,拍《唐明皇》建的,就想把基地再擴大。大範圍定了,導演和美術一塊在太湖邊上選地,拿草圖方案。無錫的春天可真是要命,將近一個月天天下雨,每天到那裡去轉、去找,看完涉及徵地,基地和當地鄉鎮接洽,方案定了再具體施工。一邊建有些戲就要拍,等不及了。

景搭了以後,一開始領導提出,是不是能夠影視套拍,拍電視的同時也用膠片拍大電影,電影做成濃縮版。我們拍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的時候,就拿膠片試拍,試拍之後就否定了,覺得太難了。

那麼大的場面,大冬天,冷極了,延慶有時將近零下20度。衣服都挺單薄,戰士儘管好指揮,但是凍得不行,有些就戴手套。你在小屏幕上忽略過去,看不出來,但膠片拍的,大銀幕一放出來就穿幫,太清楚了。之後更大的戰爭場面怎麼把控?後來覺得套拍肯定趕不出來,所以就放棄了。

“投入在拍攝上,而不是在個別的演員”(小標)

現在橫店很系統,你去就行了,找群眾演員的公司和食宿都解決了,我們那時候沒有。那些大場面,現在都可以電腦做,加倍地做,比如一個場面需要上千人,可能就用幾十人。

我後來拍《文成公主》已經用電腦了。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大婚的場面,那很費事。比如說我需要翻八倍的人,得同一撥人在這兒拍一遍,那兒再拍一遍,還得打亂重新排列組合,挪好幾處,最後畫面合到一塊。當時在藏區拍,沒有那麼多人,不好找,所以就採取這個辦法。現在用不用這麼麻煩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不拍了。

四大名著電視劇投入資金多,但是投入在拍攝上,而不是在個別的演員,我覺得那是一種正常的製作規律。現在恨不得70%資金就讓那幾個人拿走了,這是一種畸形的發展。

那時候還沒有那麼商業化,我們的目的特別單純,就是為了拍一部好戲,為了能給全國觀眾提供一部更好看的作品。一開始有廣告我們特別不習慣,好好的一個戲打斷了,前幾年還有,現在又改回來了。

現在電視劇短的幾乎沒了,中篇八九集的也沒了,就剩下長的了。那就是講一個故事,你的故事怎麼敘述,故事裡人物的命運,人物之間的關係,重點在這些地方。所以,好的電視劇刻畫人物,不同方面、人物關係都寫得很細,你看了以後很信服,能從裡面琢磨很多東西。但是一般的電視劇,講了上一句,你就能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拍《三國演義》的四年中間,北京回得很少,我家裡的事都是劇組想法找人解決的。我愛人那時候得肝硬化,一次一次住院手術,手術我得簽字,正好還在北京。但是他出院養病期間都沒法陪,一直照顧不了。我最忙的時候,病鬧得最兇,後來1996年初他就去世了,50多歲。中心(注:指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很照顧,醫院裡需要有人,是組裡幫忙找的護工,他也理解。

和我一直受的教育可能有關係,工作是第一位的。好像除了工作之外,沒有個人生活,直到2002年退休。退休了,全是過日子了。

《三國演義》這種戲,畢竟用了那麼長時間,付出的精力比較多,拍四五年,加上後面做精編版,六年時間。一輩子裡這麼長時間就幹這一個事,就拍戲來說,不是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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