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和敬一丹走在一起,會發現,她行走的步子很快,旁人需小許使點勁兒才能跟上。但她的每一步又都穩穩地踏在地上,整個腳掌完全接觸地面,才更迭步伐。

平底鞋是她的心頭好。在中央電視臺待了快30年,這位被央視一眾名嘴稱為“敬大姐”的女人,始終穿不慣漂亮的高跟鞋,只有在偶爾主持舞臺晚會時,她才會換上稍微帶點坡跟的深色系鞋子。

這是幾十年從事媒體職業打磨形成的習慣。

做《焦點訪談》20年,她曾前往無數大山大河裡的現場,對話和記錄下眾多在時代交替下誕生的故事,探索與陪伴過許多深邃脆弱的內心……

一雙平底鞋,可以讓她走得更腳踏實地些,趕在一些重要的聲音,乃至生命漸行漸逝前,把它們牢牢抓在手裡。

此時此刻,敬一丹穿著一雙墨藍色的平底鞋,正穿過街道兩側排隊的茫茫人群,趕向自己新書《那年那信》上海分享會現場。她要去和她的“觀眾們”,

講述一個長達68年,用1700封信件拼圖而成的故事。

這次,63歲的敬一丹,要走進自己生命的來路里,替自己、替整個家庭與時代,記下些“十分重要”的事情。

01 家族的DNA

快步走上講臺,敬一丹用熟悉的口吻和大家打招呼:“各位觀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收看《那年那信》,我是敬一丹。今天,為大家講述的,是一個關於我的家庭、關於家書的故事。”

正如《焦點訪談》裡的新聞都有由頭一般,這個屬於敬一丹的故事,起因源於她的懷舊與“意識到自己在老去”。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敬一丹在上海書展和讀者交流新書《那年那信》

2015年從央視退休後,60歲這個年齡,無論在媒體報道還是在退休申請表上,都似一卷海浪,向她襲來。

頭髮已從根部開始變白,皺紋爬上了手背,已逾80歲的父母越發健忘。敬一丹很怕:“我們走了那麼多的路,付出了那麼多代價,如果我忘了,不就全都白白付出了嗎?”

她想要記得,至少記下。

今年5月,敬一丹出版了自己退休後的第三部作品《那年那信》。收錄了從1950年12月23日父母的第一封情書至今,整個家族四代人的1700封信件。

敬一丹曾經以為,和她同樣從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一輩人,每家都應該留存有很多家書。

一次,她和《焦點訪談》同事談論起家中的千餘封家書時,對方睜大眼睛,十分驚訝:“我小時候的東西都沒有留下的。”

敬一丹才意識到,她很幸運。“這是一份家族DNA,可它們的價值不僅僅在我們家,世間圖景不就是一家一家的故事拼成的嗎?”

退休後,敬一丹和媽媽商量,把這些信編成一本書。

一封封在歷史中被沉澱下的書信重新被翻開,就像電視臺本一樣。“過去種種,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敬一丹新書《那年那信》封面圖

抬手指向身後大屏幕上的圖片,這是《那年那信》的封面圖,一個小女孩站在綠油油的郵筒前,抬頭看著樹枝上將落的秋葉。

敬一丹說:“這張圖郵戳上的日子,1968年11月25日,就是我不能忘的,那一年,那一天,我一下子長大。”

那天,是敬一丹剛上中學報道的日子。

剛成為中學生的敬一丹,滿心喜悅地從學校回家,推開門一看,當即愣在原地。

家裡正在被搜查,四五個人正在翻箱倒櫃,一片狼籍。“我不知道該問誰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人跟我解釋。”

彼時,她只有13歲,父母在黑龍江省某學習班進行改造,姐姐是黑龍江建設兵團的知青,家中只剩年邁不識字的姥爺和幼小的弟弟,敬一丹知道,自己必須要“主持”起大局。

那些人走後,敬一丹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給北安的媽媽、呼蘭的爸爸、密雲的姐姐、福州的大姑、北京的三叔、鶴崗的三姨……都問一句話:“家裡今天被搜查了,這是為什麼?”

獨自走向郵局的路上,敬一丹記得,那天黑色的枝丫在寒風中抖動,綠色的圓形郵筒是冰冷的,卻成了她那時唯一的希望。

談及與此,敬一丹說:“我想在書裡告訴女兒,曾經發生了什麼,希望她不要再遇到。”

她期望,《那年那信》能讓年輕一代在回望過去時,有個參照。

02 一個時代的聲音

類似的參照在20年前,敬一丹就曾做過一次。

彼時,她剛加入《焦點訪談》不久,最常走的兩條路,一條是從中央電視臺到火車站、汽車站;一條是從辦公室到《焦點訪談》演播廳。

90年代中後期,是《焦點訪談》最受期待和最具鋒芒的日子。敬一丹從未想過,因為自己走了這兩條路,會收到那麼多來自全國各地的陌生人給她寫的信。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一麻袋一麻袋的信向我們的辦公室湧來。”她的辦公桌上,每天都有幾十上百封觀眾來信,各色各樣的信封上寫著“敬一丹收”。拆信看信,成了她每天的功課。

“拖欠我們教師30個月的工資何時解決?”“叔叔阿姨,救救我們吧。”“極盼你們把這裡的汙染情況拍成焦點。”“我們無比憤慨地反映假種子坑農害農事件”……

敬一丹知道,給她寫信的觀眾,多半是最需要幫助又最缺少溝通宣洩渠道的。

她時常看著這些信陷入沉默:“他們是不是也在燈下猶豫很久才寫出這些壓在心底很久的話?他們也許也和我一樣,走了很久的路才會找到一隻郵筒?”

敬一丹至今仍記得,信封上寄出地址都很長。“越長,說明信來自偏遠的角落。”

沉重的情緒壓著她經常唉聲嘆氣。一次,敬一丹的同事李玉強聽到了,給她提出了個建議:“你有沒有想過,把這些信編成一本書?”

“對啊,這些寫信的觀眾好不容易發出聲音,就是希望我們能把這些聲音傳播出去,有聲音,就需要傾聽、回應、交流、溝通。”

敬一丹當下萌生衝動,在節目成千上萬的來信中,她最終挑選出了150封,編寫了一本書,名為《聲音》,於1998年出版。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敬一丹編著的《聲音》一書

《聲音》中的信件內容涉及農村、教育、法制、企業改革、環境保護……幾乎覆蓋了上個世紀90年代中後期中國最熱點的問題。

“那本書看起來特別沉重,但我當時寫的時候,有一種強烈的記錄意識。”當時的敬一丹希望,21世紀的讀者或許可以從中尋覓到過往的痕跡。

9年後,敬一丹也讓那些觀眾來信的信封有了特殊的用處。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2007年夏天,崔永元告訴敬一丹,在遼寧鞍山,有些癌症晚期患者過得很艱難,連鎮痛藥都買不起。

當時,中央電視臺的眾多主持捐物,準備以慈善拍賣的方式籌得善款。敬一丹當時翻箱倒櫃,思來想去,決定捐出觀眾來信的實寄封。

在鞍山慈善拍賣現場,敬一丹拿著自己用實寄封貼得滿滿當當的一本粘膠影集說:“我不知該怎麼判斷它們的價值,也許與名貴的郵品比起來,這些信封沒什麼,可從另外的角度看,它們的價值是難以判斷的。”

敬一丹覺得,這些實寄封帶著期待和信任,走過千山萬水,來到《焦點訪談》,透過這些信封,可以看到世間景象。

最終,這本實寄封冊拍出了9萬元,由鞍鋼廣電局拍得收藏。

03 “溫”與“銳”

“您好,觀眾朋友,歡迎您收看《焦點訪談》……”

2015年4月30日,敬一丹和以往20年一樣,戴上話筒,燈光師調光,面對鏡頭,與攝像一起調整好位置,聽到導播喊“開始”後,最後一次說出了這句話。

那天《焦點訪談》播完後,央視新聞發了一條微博:“今天,敬一丹最後一次主持《焦點訪談》,明天,她正式退休。”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2015年4月30日,敬一丹最後一次主持《焦點訪談》

談起和《焦點訪談》的結合,敬一丹覺得,那是一場“溫情”與“銳利”的結合。

1993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時任央視新聞評論部主任的孫玉勝給敬一丹打了一個電話。

和以往一樣,孫玉勝說話平實而直接:“臺裡現在正準備辦一個欄目,輿論監督的……我想到了兩個主持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北京電視臺的方宏進。你考慮一下。”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主持《經濟半小時》時期的敬一丹

當時,敬一丹主持《經濟半小時》已有4年,自己的欄目《一丹話題》剛剛開播,主要做深度報道和經濟社會熱點評論。

那時的敬一丹,對輿論監督的直接認識和體驗,還主要來自於《質量萬里行》和《3.15消費者權益日晚會》。“那類節目,快到斬亂麻,痛快淋漓。破壞經濟秩序的,曝光!損害消費者利益的,揭露!然後立馬整改。”

參與其中,敬一丹看到了電視進行輿論監督的強大力量,常常感慨:“這才是記者!”

孫玉勝正在籌備的節目,對敬一丹有巨大的吸引力,但礙於手頭工作,暫時無法加入。

1994年4月1日19:38,《焦點訪談》開播,和那個“大眼睛”的節目LOGO對視無數次,敬一丹看到記者出現在一個個新聞現場,風風火火地採訪;眾多的不平和違規都得以曝光,權利在這裡可以受到一些監督。

敬一丹坐不住了,一年後,她主動結束了手裡的所有欄目,與CCTV-2的觀眾說了:“再見。”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響應《焦點訪談》的號召,她穿著她標誌性的平底鞋,踏上了《焦點訪談》的播音室。那天是1995年的第一天。

但沉重的心情很快追趕上興奮的情緒。

“做新聞輿論監督節目,有時候需要調動你全部的承受能力。”常有人調侃敬一丹:“你怎麼在電視裡一出現就皺眉頭,出事了似的,你會笑嗎?”

敬一丹說,大家在屏幕上看到我的沉重,只是他們能看到的,但是在鏡頭之外的沉重,又有人知道嗎?

敬一丹的性格很“溫”,遇到焦點訪談需要的短兵相接和韌性,她時常會很困擾。

一次採訪失足少年時,敬一丹的職業屬性告訴她:“你要保持《焦點訪談》的銳利。”可當她真正面對那個孩子的時候,又情不自禁把“孩子”這個關鍵詞放在了“失足”和“罪行”前。

敬一丹的同事曾說:“你的提問沒有鋒芒。”

“你看這孩子的眼神怎麼就像孩子他大姨似的”。

在自然的情感和記者的冷靜之間,敬一丹一直在尋求一種平衡,這種尋求貫穿了她職業生涯的始終。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敬一丹

走進雲南盈江賀勐村採訪艾滋病孤兒時,敬一丹一開始就感受到了一種喘不上氣的沉重。

村莊的牆上,貼滿了禁毒的標語和宣傳畫,走進一戶特困家庭,父母全部因艾滋病去世。

哥哥低聲和敬一丹說:“我爸爸他們吸毒的那些賬還沒有還。吸毒欠了很多,讓我們還,我們又還不完,又沒有錢……家裡養了一頭豬,辛辛苦苦喂,盼著它長大,去賣。”

敬一丹看了眼旁邊的小弟弟,問哥哥:“能留一點豬肉你們自己吃嗎?”

“不留,不留。一點不留。”敬一丹記得,哥哥和弟弟的頭髮都很密,沒有光澤,好久沒有洗過的樣子。

敬一丹看著妹妹無聲地看著哥哥,眼裡水汪汪的。敬一丹很猶豫,她怕一開口,妹妹的眼淚就掉下來。

離開村莊的時候,敬一丹想,中國的孤兒,大部分在農村,最困難的,也在農村。這些孤兒,不容易出現在公眾視線下,自己也很難發出聲音,連求救的聲音都很難發出。

“我們遇到了他們,想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那期節目,敬一丹和同事選擇了最直接的呼籲——孤兒的救助與生存要有制度保障。孤兒救助,不僅是愛心、慈善,還是權利、制度。

這樣的呼籲,在《焦點訪談》20年,敬一丹做過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帶來多少改變?

“但哪怕一點點改變也好。”

04 珍貴的相遇

敬一丹一直很感謝,自己走過的那些路。

她常感慨,每一代人成長的關鍵詞不同,如果80、90後的關鍵詞是“充滿選擇”,那麼她所走來的那條來路,便是“沒有選擇”。

“所以,遇到就算是一種幸運。”

退休後,敬一丹寫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我遇見你》。她告訴十點人物誌說,這個“你”,指的便是一路上的那些人、那些故事、那個年代。

再談論起過去,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做電視。

上個世紀80年代,敬一丹還是黑龍江人民廣播電臺的一名播音員,最喜歡播那個時代很有特色的電影錄音剪輯,最常用的新聞用語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萬元戶”……

那時電視初起,由於人手不夠,敬一丹奉命到黑龍江電視臺客串播音員。

白天,她在電臺的話筒前說“各位聽眾”,晚上,她得到電視臺對著鏡頭說:“各位觀眾”。

起初,初出茅廬的敬一丹對電視一點感覺都沒有。

到電視臺的第一件事,老播音員就和她說:“小敬,你得把頭髮燙了。”敬一丹很驚訝:“什麼?得結婚時才燙頭呢!”

敬一丹還整天催領導:“讓我回電臺吧!”領導說:“電視臺新人到位前,你得頂著。”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年輕時的敬一丹

當時,敬一丹才24歲,“學還沒上夠”的想法始終盤旋在心裡,她選擇離開黑龍江電視臺,三考研究生。

1983年,考取北京廣播學院(現為“中國傳媒大學”——筆者注)研究生那年,她已經28歲,還成為了“已婚婦女”。

在《我遇見你》一書中,敬一丹曾回憶過自己的研究生歲月。

她說,讀研三年,看上去好像與話筒拉開了距離,但實際上,讓她更深地理解了話筒。

敬一丹覺得,愛好成為職業,是一種幸福,“適合”支撐職業,這是長久的幸福。

敬一丹從《焦點訪談》退休,用1700封家書守住被遺忘的時代

▲ 敬一丹讀研究生期間,和師弟姚喜雙一起播音

從職業中得到的長久幸福感,並沒有因為退休消退。“拿著話筒一天,就仍是記者一天。”她仍有期望,在重大公共話題前,讓自己做到不缺位、不失聲。“我就不像下班的,還操那麼多心。”

但有時敬一丹也會有所憂心。

前幾年,敬一丹去大學裡和同學們交流,看到有些同學在臺下襬弄手機,她曾反覆問過三個問題。

“你們都用微博嗎?”所有人舉手。

“你們知道焦點訪談嗎?”舉手情況如上。

“你們現在還看焦點訪談嗎?”目光像攝像機一樣掃過臺下,敬一丹發現,沒有一個同學舉手。

直到幾個同學和敬一丹對視後,才不好意思地舉起手。敬一丹說,之所以一再去問大學生,是因為她看中這些年輕人的選擇,她知道,舉手或否,答案就在那裡。

面對新媒體時代的衝擊,面對有無數選擇的時代,敬一丹告訴十點人物誌,她作為媒體人,能迎來眾說紛紜的境況是十分欣喜的,但大家對輿論監督的關注仍十分必要。

當年在做《一丹話題》時,敬一丹習慣用逗號。她期待大家能一直七嘴八舌,沒有句號。

“今天也是這樣,期待依然議論風生,自己也能繼續記錄和表達。”

-作者-

蔣苡芯,反實證主義擁護者,嚴肅文學追隨者。本文首發十點人物誌(ID:sdrenwu),記錄每一個值得被記錄的人,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