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我和詩

宗白華(1897—1986),曾用名宗之櫆,字白華、伯華。1918年畢業於同濟大學語言科,1920年到1925年留學德國,先後在法蘭克福大學和柏林大學學習哲學和美學。回國後,自30年代起任中央大學(1949年更名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49到1952年任南京大學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南京大學哲學系合併到北大,之後一直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著有美學論文集《藝境》、《美學散步》,有《宗白華全集》出版,為中國美學的發展作出了極大的貢獻。

宗白華:我和詩


我和詩

宗白華

我的寫詩,確是一件偶然的事。記得我在同郭沫若的通信裡曾說過:“我們心中不可沒有詩意、詩境,但卻不必定要做詩。”這兩句話曾引起他一大篇的名論,說詩是寫出的,不是做出的。他這話我自然是同意的。我也正是因為不願受詩的形式推敲的束縛,所以說不必定要做詩(見《三葉集》)。

然而我後來的寫詩卻也不完全是偶然的事。回想我幼年時有一些性情的特點,是和後來的寫詩不能說沒有關係的。

我小時候雖然好頑耍,不念書,但對於山水風景的酷愛是發乎自然的。天空的白雲和覆成橋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親密的伴侶。我喜歡一個人坐在水邊石上看天上白雲的變幻,心裡浮著幼稚的幻想。雲的許多不同的形象動態,早晚風色中各式各樣的風格,是我孩心裡獨自把玩的對象。都市裡沒有好風景,天上的流雲,常時幻出海島沙洲,峰巒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雲的各樣境界,分別漢代的雲、唐代的雲、抒情的雲、戲劇的雲等等,很想做一個“雲譜”。

風煙清寂的郊外,清涼山、掃葉樓、雨花臺、莫愁湖是我同幾個小伴每星期日步行遊玩的目標。我記得當時的小文裡有“拾石雨花,尋詩掃葉”的句子。湖山的清景在我的童心裡有著莫大的勢力。一種羅曼蒂克的遙遠的情思引著我在森林裡,落日的晚霞裡,遠寺的鐘聲裡有所追尋,一種無名的隔世的相思,鼓盪著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調;尤其是在夜裡,獨自睡在床上,頂愛聽那遠遠的簫笛聲,那時心中有一縷說不出的深切的淒涼的感覺,和說不出的幸福的感覺結合在一起;我彷彿和那窗外的月光霧光溶化為一,飄浮在樹杪林間,隨著簫聲、笛聲孤寂而遠引——這時我的心最快樂。

宗白華:我和詩


十三四歲的時候,小小的心裡已經築起一個自己的世界;家裡人說我少年老成,其實我並沒念過什麼書,也不愛念書,詩是更沒有聽過讀過;只是好幻想,有自己的奇異的夢與情感。

十七歲一場大病之後,我扶著弱體到青島去求學,病後的神經是特別靈敏,青島海風吹醒我心靈的成年。世界是美麗的,生命是壯闊的,海是世界和生命的象徵。這時我歡喜海,就像我以前歡喜雲。我喜歡月夜的海、星夜的海、狂風怒濤的海、清晨曉霧的海、落照裡幾點遙遠的白帆掩映著一望無盡的金碧的海。有時崖邊獨坐,柔波軟語,絮絮如訴衷曲。我愛它,我懂它,就同人懂得他愛人的靈魂、每一個微茫的動作一樣。

青島的半年沒讀過一首詩,沒有寫過一首詩,然而那生活卻是詩,是我生命裡最富於詩境的一段。青年的心襟時時像春天的天空,晴朗愉快,沒有一點塵滓,俯瞰著波濤萬狀的大海而自守著明爽的天真。那年夏天我從青島回到上海住在我的外祖父方老詩人家裡。每天早晨在小花園裡,聽老人高聲唱詩,聲調沉鬱蒼涼,非常動人,我偷偷一看,是一部劍南詩鈔,於是我跑到書店裡也買了一部回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翻讀詩集,但是沒有讀多少就丟開了。那時的心情還不宜讀放翁的詩。秋天我轉學進了上海同濟,同房間裡一位朋友,很信佛,常常盤坐在床上朗誦《華嚴經》。音調高朗清遠有出世之慨,我很感動。我歡喜躺在床上瞑目靜聽他歌唱的詞句,《華嚴經》詞句的優美,引起我讀它的興趣。而那莊嚴偉大的佛理境界投合我心裡潛在的哲學的冥想。我對哲學的研究是從這裡開始的。莊子、康德、叔本華、歌德相繼地在我的心靈的天空出現,每一個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拿叔本華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是我那時的口號。

有一天我在書店裡偶然買了一部日本版的小字的王孟詩集,回來翻閱一過,心裡有無限的喜悅。他們的詩境,正合我的情味,尤其是王摩詰的清麗淡遠,很投我那時的癖好。他的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常常掛在我的口邊,尤在我獨自一人散步於同濟附近田野的時候。

唐人的絕句,像王、孟、韋、柳等人的,境界閒和靜穆,態度天真自然,寓穠麗於沖淡之中,我頂歡喜。後來我愛寫小詩、短詩,可以說是承受唐人絕句的影響,和日本的俳句毫不相干,泰戈爾的影響也不大。只是我和一些朋友在那時常常歡喜朗誦黃仲蘇譯的泰戈爾園丁集詩,他那聲調的蒼涼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的遙遠的相思的哀感。

在中學時,有兩次寒假,我到浙東萬山之中一個幽美的小城裡過年。那四圍的山色穠麗清奇,似夢如煙;初春的地氣,在佳山水裡蒸發得較早,舉目都是淺藍深黛;湖光巒影籠罩得人自己也覺得成了一個透明體。而青春的心初次沐浴到愛的情緒,彷彿一朵白蓮在曉露裡緩緩地展開,迎著初升的太陽,無聲地戰慄地開放著,一聲驚喜的微呼,心上已抹上胭脂的顏色。

純真的刻骨的愛和自然的深靜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緒中結成一個長期的微渺的音奏,伴著月下的凝思,黃昏的遠想。

這時我歡喜讀詩,我歡喜有人聽我讀詩,夜裡山城清寂,抱膝微吟,靈犀一點,脈脈相通。我的朋友有兩句詩:“華燈一城夢,明月百年心”,可以做我這時心情的寫照。


宗白華:我和詩


我遊了一趟謝安的東山,山上有謝公祠、薔薇洞、洗屐池、棋亭等名勝,我寫了幾首紀遊詩,這是我第一次的寫詩,現在姑且記下,可以當作古老的化石看罷了。

《遊東山寺》

(一)

振衣直上東山寺,萬壑千巖靜晚鐘。

疊疊雲嵐煙樹杪,灣灣流水夕陽中。

祠前雙柏今猶碧,洞口薔薇幾度紅?

一代風流雲水渺,萬方多難吊遺蹤。

(二)

石泉落澗玉琮琤,人去山空萬籟清。

春雨苔痕迷屐齒,秋風落葉響棋枰。

澄潭浮鯉窺新碧,老樹盤鴉噪夕晴。

坐久渾忘身世外,僧窗凍月夜深明。

《別東山》

遊屐東山久不回,依依悵別古城隈。

千峰暮雨春無色,萬樹寒風鳥獨徊。

渚上歸舟攜冷月,江邊野渡逐殘梅。

回頭忽見雲封堞,黯對青巒自把杯。

舊體詩寫出來很容易太老氣,現在回看不像十幾歲人寫的東西,所以我後來也不大寫舊體詩了。二十多年以後住嘉陵江邊才又寫一首《柏溪夏晚歸棹》:

飆風天際來,綠壓群峰暝。

雲罅漏夕暉,光寫―川冷。

悠悠白鷺飛,淡淡孤霞迥。

繫纜月華生,萬象浴清影。

宗白華:我和詩


1918至1919年,我開始寫哲學文字,然而濃厚的興趣還是在文學。德國浪漫派的文學深入我的心坎。歌德的小詩我很歡喜。康白情、郭沫若的創作引起我對新體詩的注意。但我那時僅試寫過一首《問祖國》。

1920年我到德國去求學,廣大世界的接觸和多方面人生的體驗,使我的精神非常興奮,從靜默的沉思,轉到生活的飛躍。三個星期中間,足跡踏遍巴黎的文化區域。羅丹的生動的人生造像是我這時最崇拜的詩。

這時我瞭解近代人生的悲壯劇、都會的韻律、力的姿式。對於近代各問題,我都感到興趣,我不那樣悲觀,我期待著一個更有力的更光明的人類社會到來。然而萊茵河上的故壘寒流、殘燈古夢,仍然縈繫在心坎深處,使我時常做做古典的浪漫的美夢。前年我有一首詩,是追撫著那時的情趣,一個近代人的矛盾心情:

《生命之窗的內外》

白天,打開了生命的窗,

綠楊絲絲拂著窗檻。

一層層的屋脊,一行行的煙囪,

成千成萬的窗戶,成堆成夥的人生。

活動、創造、憧憬、享受。

是電影、是圖畫、是速度、是轉變?

生活的節奏,機器的節奏,

推動著社會的車輪,宇宙的旋律。

白雲在青空飄蕩,

人群在都會匆忙!

黑夜,閉上了生命的窗。

窗裡的紅燈,

掩映著綽約的心影:

雅典的廟宇,萊茵的殘堡,

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

是詩意、是夢境、是淒涼、是回想?

縷縷的情絲,織就生命的憧憬,

大地在窗外睡眠!

窗內的人心,

遙領著世界深秘的迴音。

在都市的危樓上俯眺風馳電掣的匆忙的人群,通力合作地推動人類的前進;生命的悲壯令人驚心動魄,渺渺的微軀只是洪濤的一漚,然而內心的孤迥,也希望能燭照未來的微茫,聽到永恆的深秘節奏,靜寂的神明體會宇宙靜寂的和聲。

1921年的冬天,在一位景慕東方文明的教授的家裡,過了一個羅曼蒂克的夜晚;舞闌人散,踏著雪裡的藍光走回的時候,因著某一種柔情的縈繞,我開始了寫詩的衝動,從那時以後,橫亙約摸一年的時光,我常常被一種創造的情調佔有著。黃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廣眾中的孤寂,時常彷彿聽見耳邊有一些無名的音調,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裡躺在床上熄了燈,大都會千萬人聲歸於休息的時候,一顆戰慄不寐的心興奮著,靜寂中感覺到窗外橫躺著的大城在喘息,在一種停勻的節奏中喘息,彷彿一座平波微動的大海,一輪冷月俯臨這動極而靜的世界,不禁有許多遙遠的思想來襲我的心,似惆悵,又似喜悅,似覺悟,又似恍惚。無限淒涼之感裡,夾著無限熱愛之感。似乎這微渺的心和那遙遠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廣大的人類,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絕對的靜寂裡獲得自然人生最親密的接觸。我的《流雲小詩》,多半是在這樣的心情中寫出的。往往在半夜的黑影裡爬起來,扶著床欄尋找火柴,在燭光搖晃中寫下那些現在人不感興趣而我自己卻藉以慰藉寂寞的詩句。“夜”與“晨”兩詩曾記下這黑夜不眠而詩興勃勃的情景。

然而我並不完全是“夜”的愛好者,朝霞滿窗時,我也讚頌紅日的初生。我愛光,我愛海,我愛人間的溫愛,我愛群眾裡千萬心靈一致緊張而有力的熱情。我不是詩人,我卻主張詩人是人類的光和愛和熱的鼓吹者。高爾基說過:“詩不是屬於現實部分的事實,而是屬於那比現實更高部分的事實。”歌德也說:“應該拿現實提舉到和詩一般地高。”這也就是我對於詩和現實的見解。

(此文最初寫於1923年,四十年代作者又作了些修改)

文章摘自美學散步公眾平臺,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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