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東風西漸·|何人識得玉堂春

专栏 ·东风西渐·|何人识得玉堂春

蔡小容武漢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兼事寫作,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小麥的小人書》(又名《浮生舊夢說連環》)《小麥的穗》《她從聊齋來》《探花趕考錄》,長篇小說《日居月諸》等。

電影《面紗》,根據毛姆同名小說改編。1920年代,一對新婚夫婦遠赴中國,在那裡經歷了感情危機與霍亂,而霍亂卻成了解救並發展他們之間感情的契機。故事是毛姆寫的,但其中有個小插曲不是,編劇改的這一段,在我看是整部電影的神來之筆。

上海,副領事家的派對,入鄉隨俗請來中國戲班唱堂會。鏡頭跟隨客人進門,只聽哐的一聲鑼鼓響,戲開演了。戲臺上的女角,布帕纏頭,手搭鐐銬,她身後站著一個老解差。看這行頭就知道是《蘇三起解》。果然,女角開口唱了:“玉堂春……”玉堂春就是蘇三,此劇目最耳熟能詳的一句唱詞是“蘇三離了洪洞縣”。唱腔漸弱成為背景,讓位給臺下並坐低語的一對男女。聽戲的全是外國人。

“你喜歡嗎?”男人問,他是派對的主人。

“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戲。”高鼻深目的女子覺得新鮮,綻開笑容。

“她的每個手勢都有含義,”男人解釋給她聽,“看,她以布掩面,在自悲身世。她流落異鄉,被賣身為奴,生活無可指望。看到她戴的鐐銬了?它們代表她可憐的靈魂掙不脫的枷鎖,她哭——”

後面的話應該照抄英文原文:

“She weeps for the lively, vivacious girl she once was,

For the lonely woman she has become。

And most of all,

She weeps for the love she’ll never feel,

For the love she’ll never give。”

因為字幕上的譯文神韻盡失:她為她曾經是個活潑的少女,現在卻成了個孤獨的女人而流淚;尤其,她為她永遠不會感受到愛,也永遠不會給予愛而流淚。行文若此,這幾句話便是普通句子了,原文的動人在於英語句式在這裡起的作用:她哭,為那個活潑、快樂的少女——她曾經是的,為這個孤獨的女人——她現在是的。尤其,她哭那愛——她永不會感受到的,也哭這愛——她永不能給出去的。這樣的話就能擊中人了。看戲的女人果然聽得呆了,回頭看男人:“她真這麼說的嗎?”

男人吸口煙,再吐出來:“我不懂中文。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唱什麼。”

他倆都笑起來。再下一幕他倆就如膠似漆了——這男人不是這女人的丈夫。他是個調情高手,玉堂春的苦情給她解說成這樣了!女人的寂寞心事,他一釣就上。

唱腔一止,電影中看戲的外國人紛紛鼓掌。他們看懂了沒有?嘿,連這派對主人都沒,他的口吐蓮花原是信口雌黃。但是京劇好看他們是懂的:豔妝、水袖、舞蹈、鑼鼓點子急鏘鏘,在在全是精美的考究,別有奧妙。

電影外,我的學生們也是譁然大笑,當這男人說出“我不懂中文”的時候。這一段正像是抖了個包袱,甩水袖的是那男人,最後一抖一收,一場好戲。而電影中的這出戏曲,這些90後中國大學生們居然不知道,一百多人中只有一個男生知道玉堂春,講出了故事的梗概:蘇三,自幼淪落風塵,在那裡她遇見了她的意中人,彼此相親相愛可是被拆散。她含冤下獄,要被押解到異鄉去。“這不就是這個男人解釋的情況嗎?他講的沒有錯呀!”他們居然得出了這麼個結論。

玉堂春的故事,我自小就熟悉了——小人書裡有,收音機裡有,電視上有,再大點,《三言二拍》也看熟了,《玉堂春落難逢夫》就是它的出處:“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她十分春色……”

毛姆的原著中,與這一情節相對應的中國元素是對“道”的闡釋。怎樣闡釋“道”,在電影中?香港電影《倩女幽魂》中午馬的那段道士劍舞是發揮到極致了:“道可道,非常道!……嘿嘿,胡說八道!”但無法對西方電影做同樣要求,“道”畢竟太抽象了。編劇將之置換成中國國粹京劇,既符合觀眾的審美心理,又賦予中國文化恰當的呈現方式,這一段成功地表現了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隔膜,似懂、非懂。

一眾演職人員為這電影準備了6年,研究原著小說,併為故事的發生地,1920年代的中國南方小鎮做足功課,包括人文背景和當時的政治環境,還請了黃秋生出演一名中國軍官,冷不丁爆出一口流利的英語讓男主角和觀眾吃一大驚。玉堂春一幕讓人印象尤其深刻,但沒想到在21世紀的中國,識得玉堂春的年輕人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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