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作者:李松蔚圖片:電影《狗十三》


《狗十三》這部電影,可能是2018年最大的驚喜。

它講了一個極其平凡的故事,平凡到沒什麼可劇透的。一個平凡的13歲的女孩,在一座平凡的城市長大,家境殷實,學校生活波瀾不驚。

如果說生活中有什麼可以被算作「困擾」的東西,大概只有父母離異,家庭重組,每天住在爺爺奶奶家裡。但爺爺奶奶很慈祥。父親忙於工作和新家,其它時間對她還算盡責。繼母是外人,當然不會像親媽一樣好,但也不差,最起碼是盡到了阿姨的本分。

沒有愛恨痴纏,沒有生離死別,沒有蛇蠍心腸,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壞」。

這部電影講的就是四個字:人之常情。

但這樣一個講人之常情的故事,卻可以看得人喘不過氣來,看得全場觀眾的臉上都有溼漉漉的淚痕。

畢竟導演是拍出過《光榮的憤怒》和《李米的猜想》的曹保平,一個青春題材的故事讓他有興趣,就不可能是一個隨隨便便的故事。他拍《狗十三》的時候,編劇焦華靜才剛出道。他們下一部電影就是《烈日灼心》。

這個平凡的故事,拿到了柏林電影節的最佳影片獎。

這部片子確實值得這樣的口碑。在我看的點映場,電影放完,全場鴉雀無聲地靜了好幾分鐘,完全是被鎮住了,連鼓掌都沒力氣。

然後曹保平導演上臺做了個交流。

臺下大多是年輕人,曹保平問:「你們的父母也是這樣嗎?」大家在下面起鬨,說完全就是這樣,太真實了。曹保平說:「我希望你們回去,推薦他們來看這部電影。」

大家就笑了,說我們不敢。

曹保平有點驚訝,問:「為什麼不敢?」

我知道為什麼。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個故事好像是為了批判父母,是在控訴父母曾經對孩子犯下的某些「罪行」。誰會願意看一個批判和指責自己的故事呢?但我也理解曹導為什麼驚訝,因為他自己也是「父母」那個年紀的人。

某種意義上,這個故事是他為同齡人講的,沒有惡意。與其說批判,不如說是深切的同情和關懷。

他在力圖講述成人世界的某種真相。


這個真相的核心是什麼?就是說謊。

整個故事是由謊言組成的。大大小小的謊言,絕大部分都是出於善意。舉個簡單的例子好了:弟弟跟奶奶打著玩兒,一不小心打到奶奶的額角,把奶奶打傷了。爸爸趕緊跑過來,就要揍孩子,奶奶攔住爸爸說:「沒事,我又不疼。」

奶奶說謊了,出於對孩子的善意。

爸爸不知道奶奶在說謊嗎?當然知道。但他接受了這個謊言,是出於對奶奶的善意(很微妙的一點是,並不是對孩子的善意)。唯一不知道這是謊言的,是弟弟,一個兩歲的孩子。因為無法獲得真實的反饋,變得越來越不知道輕重。

如果從批判的角度看,你可以說這是「溺愛」,也算是父母的一個罪名,一種錯誤的教養方式。但我覺得在那一刻,「教養孩子」並不是大人關心的重點。


《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有更多更緊要的信息在那個互動中傳遞,比如大家庭對於表面和諧的追求,奶奶隱約想要扮演的受害者形象,和爸爸不得不配合的演出。

在一段複雜的關係中,每個人都被身不由己地牽著走。

並非覺得這件事沒問題,但有問題也顧不上了。

不得不說謊,哪怕明知道是謊言,明知道有害。但是沒辦法,「顧不上了」。

這是最大的真相,也是對成年人的最大同情。

電影中反覆出現一個情節:讓未成年的孩子向長輩敬酒。父母不知道酒精有害嗎?知道的。可能私下裡會叮囑孩子:「不用真喝,嘴唇碰一下就行了」。

但這種態度絕不能在關鍵場合流露出來。在那些推脫不掉的宴席,無法拒絕的重要人物面前,必須把酒杯遞給孩子,豪邁地說:「你知道嗎,叔叔伯伯們都很關心你,你來敬他們一杯」(這又是一個謊言,叔叔伯伯可能都不認識這孩子)。

但是,看到銀幕上十三歲的女孩當真把紅酒嚥下去的時候,我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不適感,頭皮發麻。我聽到旁邊有人低聲議論:「這樣不好吧,怎麼可以出現未成年人喝酒的鏡頭?」

另一個人說:「你小時候沒有這樣過嗎?」

我一下就知道那個不適感是什麼了。

不是因為看到了真相,而是看到這個真相被公開地講述出來。這種「如實」的呈現讓我有些惶恐。我不是外賓,這種事情我從小就在經歷和旁觀,但我都忍不住想,不要在電影裡看到這一幕比較好。——這是幹嘛啊,不還是說謊嗎?

說謊的人並不是壞人,你我都在其中。

謊言是為了營造更好的,更和諧的生活。你去看真相,真相往往是更苦澀的。

電影裡有句話,是大人掛在嘴邊的——聽到這話,就知道他們要說謊了:

「TA還是個小孩,TA懂什麼?」


這樣的話,生活中我們都聽過太多了。

這是站在成年人視角上,對孩子的關照——或者說是輕視,看你怎麼想了。

你要是想看到更鮮活的例子,上午隨便去一家社區保健院,給孩子打疫苗的時間,你會在等待的區域看到最整齊的,最心照不宣的大型集體說謊表演。

在那裡,孩子們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而他們的父母、爺爺奶奶,鄭重其事地向他們保證:「打針不疼,一點都不疼!」

如果孩子不信,他們有時還會惱火:「說了不疼,你怎麼就不信呢?」

這時候,假設另一個孩子從打針的房間裡出來,眼角還掛著淚珠。勸孩子的父母就會抓住機會:「來,你問這個小哥哥/小姐姐疼不疼?」不用真的問,也不用真的回答,就會有答案:「一點都不疼,是不是?」而這個打完針的孩子,如果剛好大一點兒,可能會在弟弟妹妹面前幫忙印證這個謊言:「確實不疼。」

這時候,所有的大人都大喜過望。

他們說:「你看,哥哥/姐姐多懂事兒!」


《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懂事,代表著來自成人世界的最高認可。從「他還是個小孩,懂什麼」到「這個孩子開始懂事了」,這是一個標準的成長過程。

小孩子不懂事,他是可以被謊言矇蔽的。懂事了,就要加入到大人的謊言中來,一起矇蔽其他人。你知道這是在說謊,但是你不戳穿,不去做《皇帝的新衣》裡的那個小孩。這樣你就懂事了,你長成大人了。

這是成年人之間的心照不宣。我知道我在說謊,也知道你其實知道我在說謊,我還知道你雖然知道我在說謊,但你能理解並配合我的苦心。

所以成年人的對話,往往都是心照不宣的配戲。孩子把奶奶打傷了,爸爸要揍孩子,他不是真的要揍,是在對自己的父母表達禮數,意思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心裡有數」。

奶奶也在配合他的演出,她知道爸爸不會揍,但自己也必須要攔一攔,才是懂規矩的奶奶。她說我不疼,要表達的是「你的心意我收到了,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不用再擴大了」。

只有十三歲的女兒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一切,所以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她在想,怎麼沒有人跟弟弟說清楚這件事呢?要就是揍,要就是算了,到底有沒有人真的關心這個孩子啊?

可是,大人確實不關心。大人從一開始就說了:

「他還是個小孩,他懂什麼?」

反正是不懂事的小孩,完全不用看到這些。如果是徹底長大的成年人,又可以自然接受這些。但青春期是最麻煩的,介於不懂事和懂事之間,他看到真相,又不理解為什麼不能說出真相。

所以孩子長到十幾歲的時候,大人特別盼著他們快一點加入進來,甚至忍不住拳腳相逼,恨鐵不成鋼:「你都這麼大了,你也該懂事了吧!」

雖說如此,但並不是要把所有錯誤怪到父母頭上。

前面講的這些,都是人之常情,這部電影裡不存在特別極端的現象學。但就在這些人之常情裡,藏著沉重的,讓人情不自禁想逃避的真相。

那些不能被講述的真相是什麼呢?

真相是,女兒喜歡的狗走丟了,找不到了,再怎麼怨恨也找不到了。另一面的真相是,爺爺奶奶也很脆弱,承擔不了(其實也沒有義務承擔)孩子的怨恨。
真相是,這個孩子已經被父母拋棄了,媽媽走了,爸爸有一個新家庭,而且全家都更喜歡那個弟弟。真相是,爸爸也很辛苦,有許多不得不出席的應酬和不得不奉承的朋友。真相是,每一個人都過得不太快樂。


你說這些真相,誰想面對呢?怎麼面對呢?


《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難道要在那些飯局上,把真話一吐為快嗎:「諸位,我一點都不想陪你們吃飯,我也懶得討好你們。我答應了要陪女兒去看展覽,拜拜,現在我要離開了。」或者對年邁的父母說:「狗弄丟了,我對你們很生氣。我也不捨得把孩子放在你們這裡,但我沒辦法,我還要對新的家庭負責任!」甚至是對女兒說:「爸爸必須照顧你的弟弟,爸爸新娶的阿姨也沒有多喜歡你,你只有住到爺爺奶奶家。最好少給他們惹麻煩,否則爸爸也不知道還能把你送到哪。」


只有不懂事的孩子才可以說這些話。

成年人,一個上有老下有小,又要應付家庭又要應付工作,還有過不止一段婚姻的中年人,已經活得太難了。要同時協調這麼多段關係太難了。不說謊,又能怎麼辦呢?

謊言至少把矛盾壓下來,讓一切都顯得很好。


《狗十三》:維持一個家庭和平的方式,是無數的謊言


我想,這是曹保平導演對「父母」這一代人的關懷。他的鏡頭很柔軟,不是簡單的指責,而是共情,是深切的理解。說到青春期,年輕人常常有一個潛在的認識,就是把所有的過錯推到父母頭上就完了。

父母皆禍害,一切都是他們不好。如果要從這個角度理解這部電影,當然也可以找到父母的種種「罪狀」。但我們認真想想,他們真的有那麼十惡不赦嗎?換成我們自己,一定會做得更好嗎?

電影裡說,這樣的事,以後還多著呢。

但是有這樣的電影,就說明有人還在記錄真相。已經很難得了。尤其難得的是,它認真地提出問題,而不是假裝有了答案。我們不知道怎樣解決問題,但我們覺得現在這樣假裝沒問題,是有問題的。

這是一個很棒的態度:對謊言表示理解

與此同時,也在艱難地鼓足勇氣,面對一部分的真相。在真實的世界裡面對真相是如此艱難,既需要有孩子的誠實,又需要成年人的勇氣和擔當。

請大家去電影院支持這部電影,帶上你們的父母一起,去看看我們每個人在長大的這些年來,有多少壓抑的痛苦,心照不宣的隱瞞,和無法被討論的真相。

面對真相不一定立刻會讓事情變好,但長期來看,我相信總是在變好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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