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龍:五保村(節選)

周龍:五保村(節選)

時光往後倒回十年,我正在一個叫雙合的行政村掛任新農村建設指導員。

駐村的第二天早上,我站在村部魚塘旁邊,對吞雲吐霧的牛主任說,建個五保村好不好?牛主任似乎未完全聽懂,他密集地吐出幾圈煙霧,朝我愣眼質疑:建什麼村?我一字一頓大聲說:五—保—村—他終於聽出來了,問在哪兒建?我指著魚塘對面和右邊的石漠地說,那裡。牛主任蹙起眉頭,那點點地建一個村?怎麼可能?我說五保村其實不是村。牛主任說,不是村是什麼?我說是一棟給五保老人住的樓房。前幾年,民政廳在六千個村建了這樣的樓房,花幾個億呢。牛主任噗嗤一笑。媽的,我還以為建個像雙合這樣的村子。牛主任吸了兩口煙又說,民政廳的人真是好笑,一棟樓就一棟樓,叫什麼村呢,叫得不倫不類的!我說別看它不倫不類,得過國務院創新大獎呢,在全國都出了名,外省的人三天兩頭跑來參觀。牛主任取出一支菸替上前一支,狠勁地吸了幾口,皺著眉頭問,五保村歸誰管?我說村委。他說建樓也由村委?我說可不嘛,房產證要寫村委名字呢。牛主猛拍大腿罵道媽的,有這等好事,怎麼就沒雙合的份?我說你不去爭取,民政廳不明不白就把項目塞給你?牛主任吞嚥了一下,小聲問道,現在,現在還能爭取嗎?我說,不能我跟你說幹嗎?牛主任把菸蒂扔在地上,用腳尖踩了踩,巴望著我說,這樣吧,怎麼去爭取,你來安排,我全力支持!牛主任是支書主任一肩挑,他支持就等於村委支持。我說好呀,有牛主任支持,五保村跑不脫了!

牛主任臉色瞬間凝重,聲音變得虛飄。那兩塊地比較麻煩!我問不是村委?牛主任搖頭。他指著對面的石漠地說,老楊的。他家就在地的後面,隔著水渠的那棟。兒子在深圳的超市打工,搞得錢,裡裡外外都貼了瓷磚!我放眼望去,那棟正面貼著紅瓷磚的三層樓鶴立雞群,把周邊零零散散的泥瓦房破草屋統統藐視。牛主任又指著右邊的石漠地說,老馬的,他家就在馬路對面,村小旁邊的那間。我順著牛主任手指的方向看,一間低矮的泥瓦屋正嫋動著幾縷藍煙。

去年,村委要建個籃球場。牛主任指著魚塘左邊的村委樓說,想用後面那塊地跟他們換,兩個刁民竟然獅口大開,每家要求補償三千,你說窮巴巴的村委上哪兒弄?我哎了一聲,還真麻煩!不過,既然開口要錢,說明地是能換的。也許,給五保老人建樓房,他們動了善念,就同意了呢?

我尾隨牛主任彎到村委樓後面,那塊地正瘋長著南瓜苗,綠油油一大片蔓延到河邊。我嘖嘖地讚道,多肥的地呀,幹嘛不換?我在腦子裡把村委樓佔的地與瓜苗地連接起來,覺得很奇怪。好端端一塊地,竟然把樓房建在正中間,攔在後面這半截成了廢地。我指著瓜苗地說,要是把村委樓建在這裡,前面就有兩個籃球場的空地,還換什麼?牛主任埋怨道,都是村小何校長唆使的。我說幹嗎聽他唆使?牛主任說,何校長懂點風水。他說,靠近河邊起村委樓,背水一戰,沒有退路了。我捧腹大笑。真是扯淡,搞得跟打仗似的。芝麻大的村委,又窮又沒權,你背什麼水,你跟誰一戰?

兩人繞過村委樓來到水渠邊。牛主任說,農業學大寨那陣子建的,都爛得像狗啃了。我蹲下來,伸手摸了摸狗啃渠邊的青苔和雜草,一陣陣清涼輕拂我的手。我撥開雜草,掬了一口水嗅了嗅說,很乾淨的!牛主任說,從河裡引過來,村裡上千人飲用呢。我說,五保村建成後,朝渠邊開個後門,出門就能汲水了!

我沿著石漠地周邊踱了兩圈,然後站在老楊的地裡說,這塊地做五保村,靠近公路那塊做籃球場。我指著魚塘對面那排泥瓦房(左邊是衛生室,中間是調解室,右邊是文化室,也是我的宿舍)問道,是村委嗎?牛主任點頭。我說,打掉重起。牛主任撓了撓光亮的禿頂說,搞不到錢!我說,找司法衛生文廣這些部門要,搞新農村建設,他們有任務!

我指著村委樓兩側的窪地說,那裡填平,種菜,夠十幾個人吃了。兩人走回魚塘旁邊,我邊比劃邊說,塘中養魚,塘邊種上柳樹,周邊硬化,築幾個水泥桌凳,看書下棋打牌吃飯,都能用得上。我環顧四周說,砌上圍牆,朝公路開個大門。我問牛主任,這樣的四合院牛不牛?牛主任豎起兩個手拇指。很牛,全鎮第一,不,全縣沒第二個!我說,我就擔心五保村沒人住。牛主任嘴裡唷唷道,這麼新的樓房,白給住還不住?我都想住呢。我說我也想,可惜不是五保!兩人呵呵傻笑。我率先收起笑聲。哦對了,雙合幾個五保?牛主任掰手指數到二十六。我說人數夠了,住最遠的是誰?他說田放牛,住在三洞!我說,明早去三洞!

第二天天未亮透,我和牛主任從村部出發,沿著一條坑坑窪窪的砂土路走了四十來分鐘,來到刀削般陡峻的石山腳下。牛主任仰望山頂說,翻過去就到了,能爬嗎?我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量著那條從山頂掛下來的羊腸山路說,一拃長的路。牛主任說,別看只有一拃長,走上去可是天昏地暗!我抬腳上山,像只健壯的山羊,輕快,穩健。開始時,牛主任還勉強跟得上。漸漸地,便被甩開老遠,我只好歇下來等他。他噓喘著走到我身前嚷道,媽的,你這個幹部,比農民還能走!我說憑什麼幹部就不比農民能走?他說上個月,鎮長跟我去三洞,才走到半山腰,他差點要斷氣,只好回頭。我笑著說,他是鄉級,我是處級,不是一個檔次!知道我什麼單位?牛主任說民政嘛。我說民政管什麼?他說五保呀。我說,只是其中一項,還管婚姻優撫安置低保救災殯葬基層政權區劃地名,嘿,管多了去呢,從生管到死,從最可愛的人(退伍軍人)管到最可憐的人(五保)。雜七雜八的事,哪樣不跟農村扯上關係?我三天兩頭跑鄉下,什麼深溝爛坎沒跨過?牛主任譏笑道,怪不得像個農民!我說我連農民都不如呢!兩人折騰了一個鐘頭,終於到達三洞。我邊抹汗邊打量這個橢圓形的大屯。地勢平坦,一條不知名的小河穿過村中,把橢圓分成兩半。兩岸的稻子、玉米在溫煦的陽光下綠得泛亮。土狗們東一隻西一隻,懶洋洋地趴在路上曬太陽,我們走過旁邊,它們都懶得動,也不吱聲。我說這麼大的村子,就幾隻狗?牛主任說,屯裡有四百多號人,多半都出去撈錢了。

我們沿著村路走了十來分鐘,在一個小魚塘旁邊停下來。幾隻鴨子正撲騰翅膀,在塘裡嘎嘎亂叫。牛主任朝魚塘後面的爛瓦房喊道:田放牛——田五保——蹲在門前的黃狗朝我們汪了幾聲。提個糞桶的小老頭從爛瓦房後面繞到門前把它叫住。小老頭招呼了一聲哦,牛主任來了!說著,把糞桶裡黑乎乎的東西倒進魚塘。我問他倒什麼?他說牛糞。我說這不汙染嘛。他說牛吃的是野草,乾乾淨淨,汙什麼染?你是——牛主任接過話說,市民政局周副局長。田五保馬上擱下糞桶,拉住我的手叫道:我的衣食父母啊!我抽出被他拉住的手,問多大年紀?田五保說六十六,我說還很硬朗嘛。田五保挺了挺腰桿說,還行吧!走,進屋去。走到門前,牛主任指著黃狗說,頂兇的,有三十來斤吧?田五保說差不多。牛主任說,哪天我找點椿芽過來!田五保說好啊,嘴饞時說一聲。黃狗朝牛主任汪了兩聲,牛主任害怕得縮回身子。

我還是民政的毛病,走進農戶總要東摸西看,還拿手機四處拍照。我把手臂伸進一條大蛇般蜿蜒的牆縫裡,幽默道,通風不錯!田五保回道,不用買電風扇呢。我指著髒兮兮的大木床說,不是一個人睡吧?田五保指著黃狗笑道,還有阿黃呢。我譏諷他,難怪被子又黑又破,像狗窩,蚊帳也沒有。田五保逼上一句,周局長不會送我一套新的吧?我說,那要看你的態度囉!田五保笑道,我態度很好的!說著就跑到魚塘邊捉了一隻鴨回來。準備殺的時候,我阻止他。他問為什麼?我說你是五保嘛。他瞪我一眼,五保就不能吃鴨?我說,叫不殺就不殺,我們還有事!我拉著牛主任跑出門。

跑到隊長家,隊長、三洞小學校長正在說事。隊長其實就是村民小組的組長,雙合的群眾還是以前的叫法,不叫小組,叫隊,小組長叫隊長。聊了隊裡的情況,隊長帶我們去看兩個孤兒。離開隊長家,從高高密密的玉米地裡走了四五十米,進了一間比田五保房子還爛的泥瓦房,沒見到人。隊長說,可能去河邊洗衣服了。幾個人在屋裡轉轉看看。隊長說,兩個孤兒慘得很!父親在深圳當門衛,大前年,也是這個時候,他騎電單車去郵局給家裡匯錢,撞到一棵路樹,那棵路樹就要了他的命!噩耗傳來,患子宮癌的母親當天就背過氣。說話間,一大一小倆男孩抬著一桶溼衣服進屋。隊長說,大的叫克服,二年級,小的叫克年,一年級。我盯著跟我一般高的克服說,才二年級?校長說,本該讀四年級了。三洞小學只有二年級,三年級以上要去雙合,太遠,克年又沒人照顧,只好復讀,復讀了兩年,被教育局點名了。隊長問我怎麼辦?我說吃飯的事好辦,安排五保。隊長說,又不是孤寡老人,符合政策嗎?我說五保嘛,痴呆傻,孤獨寡,還有癲聾啞!孤兒是小五保嘛。隊長哦了一聲,小孩也能吃五保,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說上學嘛,兩人一起去雙合。牛主任說住哪?我說學校呀。牛主任搖頭。雙合小學半間宿舍都沒有,別說學生,老師都得回家住。

田五保手握兩瓶啤酒站在門口說,菜弄好了,趕緊吧!隊長說,剛好我也沒準備,蹭飯去吧。那天,一起蹭飯的有隊長、校長,還有學校的另一個老師。田五保燜了一隻鴨,一條鯉魚,還一碟酸菜炒豬大腸。兩杯啤酒下肚後,我問田五保,你這麼通情達理,幹嗎討不到老婆?田五保說,我以前是個屠夫,天天殺豬,誰敢嫁?田五保輕嘆一聲說,也好,一個人清閒自在!不說了,喝酒喝酒!喝完一杯酒,我說了五保村的事,問他想不想去住?他說樓房誰不想住?以前,我就在雙合小學前面賣豬肉,有很多熟人。我說,那就好,到時讓你當村長。田五保說,那不跟牛主任一樣?牛主任瞪他一眼。我管四千人,包括你。你只管幾個五保,能一樣?田五保傻笑。他抬眼看了看那些粗大蜿蜒的牆縫罵道,媽的這破房,說不定沒幾天就倒了!隊長罵他烏鴉嘴!我說,我拉棉被和蚊帳下來,你能到村部去挑嗎?他聳聳肩說,怎麼不能,民政給的米和油,我都是去鎮上挑的,來回走三十幾裡。

臨走時,我掏出一百塊錢塞給田五保,他死活不收。走了幾十米,我問牛主任有紙嗎?牛主任從包裡掏出箇舊筆記本說,這個行嗎?我說也行。我拿出筆在筆記本上寫道:慰問雙合村三洞屯五保戶陸大輝貳百元整。經手人:市民政局XX。我把這頁紙撕下,折回爛瓦房對田五保說,民政慰問你的。田五保拿過那張紙看了又看,甜滋滋地說,政府這麼關心五保,哪好意思拒絕?

路上,牛主任問我能報銷嗎?我說蓋上村委的公章就能報。牛主任說,回去我給你蓋上。我說我不會報的。

兩人一前一後往回走。牛主任說,其實,田五保二十幾歲就討了個老婆。我驚了一下,後來呢?牛主任說,跟人跑了。我問什麼原因?他說幹不了男人的事吧。我說,樣子蠻精神的呀。牛主任說白天很精神,晚上很文明!我掩嘴竊笑。若不然都三代同堂了,吃什麼五保?

接連幾天,我和牛主任跑了七八個住有五保的村屯。走在東一垛牛糞西一粒羊屎的村路上,我捂著鼻子問牛主任,這情況說明什麼?牛主任說,農民養了不少的牛和羊啊!我說廢話,衛生太糟糕了!光是這項,就離新農村天遠地遠。牛主任嘿了一聲,農村都這樣,哪那麼講究?我說鏟到地裡呀,又清潔道路,又能做肥料。牛主任說,米都沒人種,要什麼肥料?

我們挨家挨戶,把二十六個五保摸個遍,給人和房子拍了照。回到村部,我對著手機照片和筆記,一個一個熟悉他們。田五保很另類,按照“無勞動能力”的基本條件,他都沒資格吃五保,但“勞動能力”這東西,對六十六歲老人來說,你說無,誰也不敢說有,你說有,又能有多少?別的五保也都有一堆吃五保的理由。地黃屯的藍五保,風溼骨痛,常年臥床,全靠隊長安排屯裡人輪流照看。大勒朗屯的吳五保是個啞巴,跟弟弟一家人住,挑水、掃地、煮飯、餵豬,都由他包攬。浮橋屯的石五保住在河邊一間小木房裡。這個七十一歲的瞎老頭,會編織精美的竹器,簸箕、籮筐、菜籃、草帽,都是鄰里們拿竹子來請他編。他從不開口要錢,鄰里們取竹器時,總把錢硬塞進他的褲袋裡。村委附近姓王的三兄弟被譏諷為五保之家。王大光六十二,王二光五十八,王三光五十四,三人住在破敗的小四合院裡,據說是祖輩留下來的。解放前,祖輩父輩都是地主,討了好幾房老婆,誰知到了他們,女人是什麼味都未聞過!村人說,祖先把福分吃光了!我看主要是智商問題,大光還算靈光。二光三光痴呆木訥,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除了能吃,什麼也幹不了,農活家活全由大光扛著。民政已安排二光三光吃五保。我問大光,你也該吃呀。大光說,我還要討老婆,王家不能斷後!地良屯的苗五保,前幾年出去挖礦,讓礦石砸傷腰椎,大便失禁。上個月去南城做直腸手術,在腰部掛了個屎袋,花去一萬多,還好有新農合,報了大半。

還有八個有五保資格但還未放進民政盤子的對象,我把他們叫“疑似五保”。比如三洞的克服克年,五保之家的大光。住在雙合小學後面的馬王情況很特殊。四十八歲那年,老婆跟姦夫在床上胡搞,他一鐵鏟砸過去,那姦夫就小命歸西,他坐了二十年牢。妻子帶著一雙兒女改嫁了,至今下落不明。釋放回村不久,他得了癆病,整天窩在家裡,門都不出。東山屯有個蹶子,是電管員到村部向我反映的。電管員是蹶子的堂哥。他說,蹶子二十八歲討個四十二歲的寡婦,那寡婦真是塊肥田,兩個女兒都出嫁了,還能跟蹶子鼓搗出個兒子,可惜有骨軟病,六歲還走不了路。寡婦跑去廣東打工,跟一個老男人鬼混,都五年不回家了。岳母是個啞吧,又有關節炎,一直丟給蹶子。蹶子曾兩次把岳母牽到鎮敬老院,都被擋了回來。你說一個殘疾,怎麼管顧兩個殘疾?蹶子還擔心,瞎岳母哪天突然病死,讓寡婦反咬一口,怎麼辦?

在給民政廳的報告裡,我把八個“疑似五保”加了進去,變成三十四個。我帶著報告和照片去找低保處,處長看完後很驚訝。雙合有這麼多五保?我說窮地方討不到老婆!處長邊看照片邊搖頭。老周呀,這年代,五保還住這麼破的房子,怎麼交代?我說,最好的交代就是做五保村。處長抖了抖那張刻滿褶皺的苦瓜臉說,這事去年就暫停了!我茫然道,剛拿國務院創新大獎就暫停,不對吧?處長壞笑,再搞下去就不是創新了!我說,你是說暫停?還未完全停止?處長說,要是有資金配套,五保入住的願望又強烈,可安排一些,當然,規模要大。我問多大?他說二十個床位,廳裡給二十萬,縣裡配套五萬,還要有村委的承諾。我說承諾什麼?處長說,負責五保村的管理。以前做的五保村,問題一大堆,村委和民政扯皮,到頭來誰也不管,一些五保村都癱了。我說有了這些就批?處長說不一定。項目少,要排隊!

星期五這天,田五保一大早就扛一根扁擔來到村部。那時,我和牛主任剛坐上石局長的“沙漠王子”,準備去南城找低保處。我下了車,把房間裡捆好的棉被和蚊帳提了出來,掛在田五保的扁擔兩端。田五保起步的時候,處長那句“五保入住的願望又強烈”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右手搭在扁擔一端說,東西先放我這兒,跟我們辦大事去!田五保搖頭說,我一個五保,能辦什麼大事?我把擔子從他肩上拿了下來,放進房間裡,然後推他上車。

路上,大雨傾盆,密密層層的雨線把視野切割得很短很窄,車子慢得像只蝸牛,直到下午五點,這隻蝸牛才爬到南城。來到低保處,正準備下班過周未的處長顯然不耐煩,他朝我陰著那張苦瓜臉。老周啊,你這是聚眾上訪?我說聚眾談不上,即便是上訪,四個人也沒違反信訪條例!我笑了笑說,當然,我們是專程來向處長您彙報的。處長說是嗎?我把一沓材料擺放在他桌上,從中抽出一張資金證明給他說,這五萬是石局長出的。處長問石局長,縣民政有這個錢?石局長說,不是有個救災賓館嘛,當年民政廳給救災週轉金建的,一年有十幾萬的利潤。處長哦了一聲,這個嘛,可以的!我又翻出村委的承諾書。他看了又看,仰面問牛主任,照顧五保老人很麻煩的,村委研究過?牛主任說,研究了呀,研究好幾次呢。不怕麻煩的,四個村幹輪流,連班都排好了!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到目前為止,另外三個村幹也只知道要起一棟叫五保村的樓房,具體用做什麼都不知道。田五保在旁邊插話,我還能弄飯呢。處長馬上打擊他。十幾個人的飯,你弄得過來?田五保說,煮鍋飯炒碟菜,沒什麼大不了。他攥緊兩隻小拳頭,聳聳肩,展示足夠的堅韌。處長再次打擊他。這麼能幹,還吃什麼五保?田五保語塞。我說,人家吃五保是符合政策的!處長的苦瓜臉展平了一些褶皺。他對田五保說,開玩笑的,別當真!我說處長呀,五保村的事可不許開玩笑喲!處長說,老周呀,你是在逼我?我說配套有了,村委承諾了,五保入住的願望很強烈了,這可是你上次開出的條件!顯然,處長過週末的願望更強烈。他把話題岔開,請你們吃飯好不好?如果他把後面三個字去掉,也許我們就傻乎乎地跟了去。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在下逐客令!我說,不麻煩處長,我有安排了。處長說那好吧,材料放我這裡,再研究研究。我說我就知道處長慈悲為懷,很快就會研究出五保們滿意的結果。處長奸笑,激我沒用,這事不是我說了算!

那晚,我落實那句“我有安排了”就是請他們每人吃一大碗加了扣肉的老友面,外加一瓶純生啤酒,品種單調但分量充足。吃完後又結伴去逛百貨大樓。第一次進城,田五保高興得像個小孩,到處摸摸看看,問東問西。四人滿心歡喜地回到福彩賓館,牛主任卻接了個讓我們無法繼續歡喜的電話,是三洞隊長打來的。他說,田五保的房子剛剛倒塌,他在外面喊了幾十聲也沒人應,田五保埋在下面了!

田五保給嚇懵了,牛主任跟隊長說什麼他也聽不見。我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我說,我救了你一命!他愣眼看我。我說,我不帶你來南城,你現在還是人嗎?田五保哆嗦道,也是哦!我說你還不想來呢。田五保說,我哪知道房子會倒?他臉上露出恐懼狀,嘴裡喃喃道,完了!石局長說,做五保村了,還要那破房幹什麼?田五保又喃喃道,我的阿黃!石局長問什麼阿黃?牛主任說,他的土狗。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