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絮才女”謝道韞,一個被歷史錯配的經典案例

[摘要]中國歷史慣於將人物標籤化。一經標籤貼上,想再撕下去,就難了。很多女子,陰差陽錯,也因此以一種並不匹配的造型掛在群芳譜。

中國歷史慣於將人物標籤化。一經標籤貼上,想再撕下去,就難了。很多女子,陰差陽錯,也因此以一種並不匹配的造型掛在群芳譜。

謝道韞大約就是被“錯配”的一位。“錯配”的尚不止於風評,還有她終身的幸福與歸宿。


“詠絮才女”謝道韞,一個被歷史錯配的經典案例


一般人會記得謝道韞,當然是因為她的文才。《紅樓夢》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有句:“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這裡的“詠絮才”,自是指紅樓人物,但典故用的正是謝道韞故事。

這段故事既稱經典,不妨照搬一下,事出《晉書·王凝之妻謝氏傳》:“王凝之妻謝道韞,聰明有才辯,嘗內集,雪驟下,叔謝安曰:‘何所擬也?’安兄子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眾承許之。”

這事發生在大權臣兼大名士謝安的家族中,在沒有網絡也沒有選秀的古代中國,自必迅速成為美談、佳話。但也僅此而已。嚴格來說,這見句不見篇的“未若柳絮因風起”,還夠不上“詠”。薛寶釵那“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才是“詠”。況且,就當時實景來說,北方的雪(謝道韞老家是今日河南太康)“驟下”時,多如霰粒,細密直陳,啪啪啪啪,只怕與“撒鹽”更接近。只不過,晉時像謝安這種大名士,個個都是主觀先行者,名士風流,哪裡會喜歡劈頭蓋臉的“撒鹽”,謝朗兄弟崇尚寫實,被謝道韞的印象派輕鬆擊潰。至於是否涉及作假或脫離實際,矯情鎮物而至於“不覺屐齒之折”的謝安是沒興趣顧及的。

不管怎麼說,謝道韞憑著這麼一句“新概念作文”佳句,文名直下兩千年,而居然幾乎沒有其他詩作留下來——除了一首《泰山吟》,確實雄渾大度,“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但是比較兩晉文人作品,大抵是這個路數,謝道韞這首,便不特出。也有說她有詩集若干,最後亂世中遺失了云云,考究下來,也乏佐證。總之,相對《紅樓夢》中將其作為才女“圖騰”的待遇,謝道韞只怕“文名不如見面”,頗有“名不副實”之嫌。所謂歷史風評的“錯配”,此是其一。


“詠絮才女”謝道韞,一個被歷史錯配的經典案例


但謝道韞又委實是“文名不如見面”的一個女人。她年輕新嫁時,家中小叔子王獻之常與人“清談”,不能佔上風,謝道韞不耐煩,親自上陣,在帷幕後與來客侃侃而談,每每令客人折倒。晚年寡居會稽,六年帷幕不開,即不見客。當時新到任的會稽太守劉柳素,聞聽謝道韞大名,專程前來拜訪——說起來也是滑稽,人家女眷是否雅緻清秀,干卿何事,都這麼搞,誰家還養得起才女名女呀。不過說起來,也是當時風氣使然,無論草民權貴,都個性凸顯,便尤其不願錯過有涯人生中難得遇見的可人。當然,說謝道韞如此不守婦道,就未免太小人之心了,據考證,此時謝道韞已年近六十,大不必對多半是後輩的劉柳素太過避嫌,這也不符合名士家族的風範。二人一番長談,事後劉柳素對人說:“內史夫人風致高遠,詞理無滯,誠摯感人,一席談論,受惠無窮。”

二人究竟談了些什麼,雙方都未再提及。可以肯定,總歸不會是任盈盈與令狐沖一般隔簾授琴的調調,又或是“時評寫作十講”之類的技術交流。從時人所看重的話題來說,多半是玄而又玄的那套嗑。

這不僅與時代風尚有關,也和謝道韞的家庭背景密不可分。大名士謝安就不必說了,謝道韞的父親安西將軍謝奕,也算是個風流才士。他的鐵桿死黨,就是那個留下千古名言“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復遺臭萬載”的大梟雄桓溫。兩人基情嫌疑濃厚,經常抵足夜談,直到天亮。喝大酒更是常事。謝奕好喝酒,任剡縣縣令時曾有老人犯法,謝奕命他喝醇酒,老人醉了謝奕仍要他繼續喝,因年幼的謝安勸阻才放了那老人。後來,曾經逼桓溫飲酒逼得他逃到妻子南康公主處。還有一次謝奕拿著酒聽公事,竟抓著桓溫一個兵帥一同喝——需要注意,桓溫這時候可是老謝的上級。


“詠絮才女”謝道韞,一個被歷史錯配的經典案例


名父無俗女。謝道韞和當時主流人物一樣,對文才之類,並不太看重,她們看重的是“綜合素質”。這個綜合素質怎麼衡量,似乎也難以盡言,大概無非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才貌氣質膽識心胸俱佳之類。

東晉時的名士有個壞名聲,好清談而拙於實務。不過,這可不代表那時的官家子弟盡是紙上談兵的酒囊飯袋。謝安,以及謝道韞,都是既能說又能幹的佼佼者。只可惜,謝道韞面臨的是另一種“錯配”。

無論多麼通透務虛,男婚女嫁的俗事終需面對。謝道韞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的選擇不多。晉時,王謝兩大世家——即後人所謂“舊時王謝堂前燕”,地位相當,出於政治等考量,多年通婚。

謝道韞未來的公公,乃是鼎鼎大名的書聖王羲之。王羲之不僅會寫字,名士圈裡也是權威人士,本身也官至省部級幹部。他幾個兒子中,最出名的是王獻之,他的字寫得最牛。從後來謝道韞為王獻之兩肋插刀助戰來看,謝道韞對這個小叔子還不錯。

謝安為謝道韞物色的理想對象,是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王凝之是個實在小夥子,才華不差,草書、隸書寫的都有兩把刷子。不過,王凝之最大的問題是迷信五斗米道,也就是當時的邪教,平時踏星步鬥,拜神起乩。婚後不久,謝道韞回到孃家,悶悶不樂。謝安感到奇怪,就問道:“王郎,逸少(王羲之)子,不惡,汝何恨也?”謝道韞回答:“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意思是,咱謝家一族中,叔父輩有謝安、謝據,兄弟中有謝韶、謝朗、謝玄、謝淵,個個都很出色,沒想到天地間,還有王郎這樣的人!言下之意是,這個丈夫讓她失望透頂。

謝道韞其時不過十五歲,但看人已經極準——這正是大名士的眼力,沒有被一筆好字忽悠到。她對王凝之的評價,很久以後將會被證明是準確的。

不過,謝道韞的吐槽,倒不一定全是因為王凝之。謝安最開始屬意的王家子弟,是王羲之的五子王徽之。這個王徽之,“卓犖放誕,清高自恃”,著名的“雪夜見戴”,“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即是他的傑作。很多人說他是“假名士”,不過,名士的調調,本來就玄而又玄,“大真若偽、大偽若真”,難斷真偽。諸如“雪夜見戴”,後世老衰無力者固能以為半途而廢之託詞,但大才如李太白者,卻儘可以稱道有加。王徽之書法水準不下於王獻之,至情至性,後來因獻之病死悲傷離世。觀其一生,未見有什麼大偽之事。

謝安正是因為“雪夜見戴”中止了王徽之的謝家女婿預選資格,在他看來,這事做得有始無終,這人,不靠譜。

如前所述,謝安這人比較矯情,身為大員,又非常或者說不得不非常能裝。他和他的長兄、謝道韞的父親謝奕,性格上差距甚大,雖均通脫,一狂狷無羈,一半真半假。謝安幼時即有勸諫長兄施政事,要是在《紅樓夢》裡給謝安一個角色,估計只能是賈政了。

謝奕早逝,謝安少時即蒙兄長照看,現在以幼弟身份撫養謝道韞,對之不免疼愛有加。詠雪之事,事後大加張揚,以成道韞文名,不像是無心之舉。但從謝道韞的角度,卻很可能更遺傳乃父通脫不羈的性格,而對謝安略顯古板、現實的性格有牴觸。在她看來,“雪夜見戴”大概未必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沾染邪教卻後患無窮。可惜,在謝安面前,她是沒機會糾正錯誤的。

婚後數十年的生活,是個黑箱。以謝道韞的身份、背景與教養,自然會中規中矩完成她應完成的角色,直到丈夫的糊塗昏庸把災禍帶到眼前。

王凝之在謝安的保薦下,一直作到主管一郡軍政大權的會稽內史。一年,海盜起家、同為五斗米教眾的匪首孫恩率眾攻打會稽,王凝之居然不設防,相信道祖必能庇佑一郡生靈,每天閉門默禱。賊兵長驅直入,王凝之及諸子遇害。謝道韞橫刀在手,命令婢僕執刀仗劍,組隊突圍。賊兵勢大,一眾盡皆成了俘虜。

接下來的場面值得大書特書,這是比詠雪文才更震撼千百倍的鏡頭,可是常常被後人忽略。其時,謝道韞被送到孫恩的面前,孫恩以為她抱的是王氏子孫,即命殺之。謝道韞厲聲道:“事在王門,何關他族?此小兒是外孫劉濤,如必欲加誅,寧先殺我!”孫恩被震懾或是心折,竟然改容相待,不但不殺,反而護送她安返故居——此時此景,縱使是大英雄如桓溫曹操,也不過能如此了。風流時代,盜亦有道,更是一嘆。

這一人生的高潮場景,明確地指明瞭謝道韞遭遇的人生錯配:她比那個書呆子的丈夫更有政治上的能力和情懷,但她既不能選擇夫君,亦無法選擇人生角色。她最終的歷史聲名,不是來自那生死關頭的不讓鬚眉,卻只能是稚嫩賣萌的“詠雪”作文。她是那個風流而充滿張力的大時代中不可多得的一個角色,就算把後世所謂紅樓十二釵加在一起,也未必比得上她一人,但她留下的,卻只能是大段的空白與靜默。真是可惜。

引自騰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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