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為了生兒子,簡直是瘋了

那個女人,為了生兒子,簡直是瘋了

從2017年6月開始,我經常會接到這個女人的電話,一般也就幾句車軲轆話,說得最多的就是:“老弟,我過不下去了,要離婚,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為他付出了那麼多,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一般都是敷衍幾句,並不會真當回事,反正每次都是如此——她給我打電話,不過是想嚇唬一下自家男人。20年來,她已經把一家三口都逼得無處容身了。

這個女人叫王樹蓮,今年43歲,我認識她快十年了。

1.

大二下學期,我身體抱恙,為方便休養,從寢室搬到了外面住。我在學校附近租了間便宜的平房,住下一週後,外來務工的王樹蓮兩口子帶著他們13歲的女兒,成了我的鄰居。

此後,隔壁的嘔吐聲就伴著濃烈的中藥味時不時從窗外飄進來。

王樹蓮的老公叫趙文波,平常話不多,卻熱情好客,幾乎每個週末都會拉我過去吃飯。他們的房間很亂,幾乎從不收拾,地上擺滿了工地上用的各種工具,牆上掛了很多B超片子,時不時還有幾隻綁住了腿的土雞和老鴨。

王樹蓮很少和我們在一桌吃飯,她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穿著睡衣坐在床上,自己吃那些看起來讓人提不起任何食慾的飯菜。

我看著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喊她跟我們一塊吃,她最多隻是笑笑:“你不懂的,不用管我。”

趙文波則一本正經地說:“她剛流產,不能吃鹽,更不能吃重口味的東西。”

我想不通,沒鹽怎麼吃得下飯?

王樹蓮夾了幾根梅菜說:“好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好在還年輕,下次就能懷穩了。”

“這又是何苦呢?”趙文波嘆了一句,很是心疼老婆。

可王樹蓮聽見這話,卻把碗碟和筷子往地上一扔:“你當然認為我是自作自受,這些年我吃的苦,你們家有哪一個能真正明白?我沒有生出男孩,你們家誰瞧得起我?”

趙文波不敢再吭聲。我在一邊坐立難安,心裡想著馬上走開也不好。

王樹蓮發完脾氣,哭哭啼啼地向我講述她這些年的不容易:“我看著像個老太婆吧?可你不知道我才三十幾歲。”說完,她又端起床頭櫃上的一碗中藥,一口灌了下去。

我不經意打量了她一下,確實有點顯老,臉色蠟黃,還有很多雀斑。

她說自己這一輩子是在苦水裡泡大的:幼年父親去世,過年那天家中又發生大火,燒得家裡七姐弟連一件多餘的衣服都沒能帶出來:“你體會過吃不飽飯、然後六月天裹著一件大棉襖汗流浹背卻不能脫下的感受嗎?”

王樹蓮家前面6個孩子都是女孩,弟弟是遺腹子。說到弟弟,王樹蓮的語氣立刻不一樣了:“我弟弟很給家裡長臉,年紀輕輕就成了國企的經理,6個姐姐加起來都不如他。”

所以,王樹蓮從小就認定,生男孩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而更讓她受刺激的是,她的5個姐妹後來結婚後都生了男孩。

說到這裡,她的情緒進一步失控了,狠狠地拍打床沿:“為什麼就我一個人的肚子這麼不爭氣!我好幾個姐姐都是十四五歲就出嫁的,還沒成人都能生(男孩)!”

2.

聽了王樹蓮這麼來回說了好幾次後,我就有些同情趙文波了。

趙文波之前是村裡的代課老師,一直說自己能娶到王樹蓮是三生有幸——年輕時的王樹蓮長相不錯,又吃苦耐勞,還不嫌棄他家境不好。自從王樹蓮嫁過來之後,他們日子看著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很快,王樹蓮就有了身孕,夫妻倆喜上眉梢,該做的產檢一項也沒有落下,寶寶非常健康,醫生說他們只要安心等待就好了。

懷孕5個月後,王樹蓮突然感覺身體不適,趙文波連忙把她送去醫院,儘管醫生採取了一系列醫療措施,最後還是沒能保住胎兒——他們前面3個小孩都是這樣流掉的,後來王樹蓮去各大醫院檢查身體,卻並沒發現什麼問題。醫生也無法給出有效的治療方案,都說只能少動,多躺在床上保胎。

趙文波的心裡自然有些難過,但又覺得再這樣下去,王樹蓮的身體也吃不消,便對王樹蓮說,他做好了打算,就算他命裡沒有孩子也無妨。可王樹蓮聽了,非但沒有感到欣慰,反而又哭又鬧,說趙文波虛偽充好人,指不定以後啥時就會一腳把她踹掉、去外頭生小孩,搞得趙文波百口莫辯。

王樹蓮的堅持到底感動了上蒼——至少她自己是這麼想的,“心誠則靈”。第四次懷孕,她終於順利生下一個女兒。此後,王樹蓮更加堅信,她一定能懷上兒子,而且母以子貴,她一定能沾上兒子的光。

為了生小孩,他們花光了家裡本就不多的積蓄。趙文波作為一名鄉村教師,工資只能勉強養家餬口,根本負擔不起保胎、流產的這些費用,再加上早些年計劃生育,就算真生了二胎,也得從學校走人。於是趙文波乾脆辭了工作,來城裡打工。

到成為我鄰居那年,王樹蓮已經習慣性流掉了8個孩子。

那段時間,王樹蓮經常發脾氣、摔東西。有一天半夜,他們又因為同房的事情起了爭執,趙文波直接被王樹蓮趕了出來,不得已敲了我的門。他進來跟我反覆唸叨著一句話:“醫生說了3個月內不能同房的,她不要命了。”

那一晚我們倆都沒睡——房間隔音很差,王樹蓮一直在隔壁哭,罵趙文波沒良心,說自己“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趙文波也滿腹委屈,使勁拿腦袋撞牆:“我何嘗不明白她受的那些苦,難道我就不煎熬?花掉的錢就不說了,每次心理壓力都很大。女人懷孕期間要求多,她心性又敏感多疑,有時我加班晚回來一點,她就大吵大鬧,以為我在外頭亂搞。我經常得半夜起來照顧她,第二天還要上班,我媽也來照顧過她,可她就是一口咬定,老人家看不起她……”

我原本只是同情,但很快也親身感受了趙文波的痛苦。

我們租的房子門前有兩株鐵樹,有一天我下課回來,發現它們竟都開了花,很興奮地打電話告訴同學們,想讓他們過來看。沒想到才掛掉電話,王樹蓮竟然披頭散髮地衝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就開始罵:“嚷嚷什麼?我生不出兒子關你什麼事?用得著你在這裡嘲諷!虧你還是個讀書人,連這點教養都沒有!”

她罵得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後來我才明白,她是覺得我罵她生孩子就像鐵樹一樣,要幾千年才開一次花。我知道她不過是想借題發揮,我越解釋,她就會越起勁,於是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說:“鐵樹開花是吉兆,真沒其他任何意思。”

王樹蓮很相信這些東西,當晚就買了一些香燭紙馬,口中唸唸有詞,虔誠地在路邊燒了。因為這個事情,我很怕哪天又會不經意得罪她,從此便刻意躲著他們,趙文波幾次喊我吃飯,都被我找藉口婉拒了。

過了些時日,王樹蓮竟親自登門道歉,說她上次反應過激了。我一時間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3.

有天吃飯時,王樹蓮拿了一堆資料給我看,說現在的醫療技術進步很快,應該能夠圓她心願。我翻開一看,是試管嬰兒的介紹。事關重大,我還是忍不住告訴她,試管嬰兒主要還是針對類似於輸卵管堵塞等無法正常受孕的夫妻,她的情況不一樣,完全沒必要去折騰自己的身體。

這次王樹蓮沒有發脾氣:“試管嬰兒造出來的小孩一定能懷得久一點,可以選擇性別,還能造雙胞胎呢!”

難得見她有一張舒展的臉,趙文波怕我再說什麼,使勁朝我使眼色,又倒了一杯酒敬王樹蓮:“你這麼想去試一下,那就依你,這次之後無論成功與否,我們都要帶著女兒好好地過安生日子。”

王樹蓮心情大好,一口把酒乾了。

王樹蓮做試管嬰兒的那段日子,我去醫院探望過幾次。因為注射排卵針,還要吃藥,她的體重驟增,經常腹部不適、頭暈噁心,看見我,她有時甚至沒有力氣打招呼。

20天后做排卵手術,王樹蓮的卵巢位置不好,好不容易才取出來9個卵子,整個過程痛苦不堪,“簡直痛得死去活來,不過心裡還是挺開心的,畢竟雙胎的幾率大很多”。聽她這麼說,我內心百感交集——一個本來可以正常受孕的女人,偏偏著急要過來受這份罪。

受孕成功後,王樹蓮心情大好,儘管妊娠反應很明顯,她還是會時不時地哼幾句兒歌。她說,最難受的不是嘔吐吃不下飯,而是躺在床上什麼都不能做,玩手機怕輻射對胎兒不好,看書又看不進,要麼看天花板發呆,要麼閉上眼睛:“我從20歲開始,幾乎一大半時間都是在床上躺著,不見天日,每一次都滿懷希望地躺上大半年,希望到時候能抱著寶寶出去好好地曬太陽,但每次都是空落落的。”

“如果是別的什麼事,我早就放棄了……”王樹蓮每次都靠想象著孩子——準確地說,是兒子——未來的樣子來度過這艱難的日子,她想的好遠,從兒子讀書到結婚,想著想著,就笑了。

看著她蒼白的臉上掛著的期盼笑容,連我也開始在心裡祈禱:儘管是她的執念,但還是希望老天爺能成全她一次吧。

到懷孕第21周的時候,王樹蓮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再一次早早地去醫院養胎。他們夫妻對各大婦幼保健院以及三甲醫院的產科都再熟悉不過,畢竟半輩子賺來的錢都花在了裡頭。

他們去醫院的當晚,我一根神經還緊繃著,彷彿還能聽到隔壁的嘔吐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睡著。

4.

王樹蓮懷孕快6個月的時候,我給趙文波打電話問王樹蓮的情況,聽他說還是一切正常時,我長吁一口氣,覺著應該是沒大問題了。

沒想到幾天後,趙文波又給我打來電話,電話接通前,我就感覺不妙,雙手都在發抖。趙文波在電話裡的語氣沒有任何異樣,跟平常一樣,問我有沒有空。我說有,本想問問王樹蓮的情況,但咬著嘴唇沒有說出口。

趙文波沉默了好久才說:“你幫我一個忙,我在你房間見過有心理學方面的書,你懂心理學對不對?”

我說那只是犯罪心理學,他說“反正跟心理學沾邊就是了”,然後又囑託我去學校把他女兒也一併接過去。

到了醫院,我看見王樹蓮躺在病床上,枕頭溼了一大片,臉上的雀斑似乎更多了,也更加明顯了。她嘴裡咬住自己的一小撮頭髮,雙手貼著腹部,見我們來了,把頭扭到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勸她以後不要再堅持懷孕了,無疑是火上澆油,可要說“下次一定會成功”,似乎也不太合適,畢竟這是她失去的第九個孩子了。

為了打破這個尷尬的場面,趙文波拍了拍她女兒的肩膀:“你過去問一下媽媽今天晚上想吃什麼?”

沒想到小女孩像看不見她媽一樣,脫口而出:“我要吃肯德基!”

王樹蓮這才緩緩轉過頭,指著女兒說:“你是要等你媽死了才知道心疼一回是吧?”

“這些年,你躺床上人不人、鬼不鬼,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別人一問我媽去哪裡了,我只能說在床上躺著,人家還以為你是個癱子!”小女孩氣乎乎地頂嘴道。

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麼勸慰,趙文波“啪”地一巴掌就打在了女兒的臉上:“你知道你媽為了你吃了多少苦嗎?你竟然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好不容易留了根獨苗還長歪了!”

吼完這幾句,趙文波蹲在地上好一陣抽泣。

“她弄成這副模樣是為了她兒子!不是為了我!”小女孩捂臉跑了出去。我怕她有什麼意外,連忙追了出去。小女孩飛快地往樓頂跑,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抓住她。她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抽抽噎噎的:“還不如跳樓死了算了,我在他們眼裡到底算什麼……一天到晚就知道懷孕,我長大了是不是也會整天這樣子躺床上?”

我沒辦法,只能拉著小女孩勸她:“你爸媽是怕你一個人孤單,想給你添個伴。”

“我呸!”小女孩一口唾沫吐在樓道上,“你不要以為我那麼好騙!”

“你媽是自己要把自己捆在床上,別人抬都抬不下來的……”我也不知說什麼好,也只能這麼回她。看著小女孩似懂非懂的樣子,我沒再說下去,問她還想不想吃肯德基,我請她。

她馬上破涕為笑,問我肯德基和麥當勞有什麼區別,她想吃“來一桶”。我說那叫“全家桶”,裡面有好多雞塊,一個人吃不完的。她的臉立馬拉了下來,“就我一個人吃”,我說我也吃,她認真地想了一會說:“那好吧。”

我帶著小女孩排隊點餐的時候,王樹蓮打來電話,絮絮叨叨說,她好幾次想一死了之,就是放心不下女兒,沒想到女兒卻成了這副模樣。

我對王樹蓮說,你們母女倆真是心意相通,我才把你女兒從樓上勸下來,你又提到死。“以後你是什麼樣,你女兒就是什麼樣,所以在家裡最好不要再提死不死的話題了,只要你有這樣的想法,一定會是兩條人命。”

王樹蓮忙說:“好好好,我會好好接受治療的。”

王樹蓮出院那天,他們家裡來了很多親戚,我這才知道,趙文波家裡一開始確實是想讓王樹蓮多生兩個,但後來看著她這麼辛苦,就再也沒有人提了,如今都只說心疼她。

王樹蓮全程戴著護目鏡,說自己怕風怕光怕吵鬧。

5.

王樹蓮女兒15歲生日那天,正好是我大學畢業的日子,跟他們一家一起吃過飯後,我便回房間打包行李了。

小女孩知道我要走了,過來拉住我的衣袖不肯鬆手,一個勁兒問我:“可不可以不要走?”她說她很怕,她媽媽又在說懷孕的事情了,家裡又多了一些草根樹皮之類的偏方,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滿打滿算,離上一次王樹蓮流產,也就4個月。

小女孩看著確實可憐,這兩年多來,她只要一放學,就會來我房間看書玩耍,我像帶著自己的妹妹一樣,多少也有些捨不得。但我無計可施,只能跑去隔壁再次勸王樹蓮說,她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說不定哪天連命都沒了,趙文波作為男人夠可以了,我也從來沒有聽他說一定要個男孩。

沒想到王樹蓮反過來勸起我來:“你不知道我在農村的處境,沒生兒子處處遭人嘲笑、欺負。你趙哥人好,沒有要求我什麼,就因為這樣,我才要爭口氣,一定要給他留個後。現在我想通了,只要他有個兒子,是不是我生的都無所謂。”

我不好再說什麼。這幾年她倒掉的中藥渣子都堆成了山,每次看她端著大碗的中藥,咕嚕咕嚕地往喉嚨裡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在喝紅糖水。

我正望著窗外發呆時,王樹蓮遞給我幾顆青棗,同時壓低了聲音:“有個事情,還得請你幫忙。聽說現在包養一個女學生很便宜,才幾千塊一個月,我去打工應該負擔得起,你能不能介紹一下,事成之後我可以給你一個紅包,生出來的孩子抱回來我養就是……”

我看了她一眼,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厭惡過一個人。但想著以後再也不會和她見面了,便強忍著脾氣戳穿了她的荒唐——先不說尊不尊重女性,就算趙文波真有那能耐,人家憑什麼讓你把孩子抱回來?再想想你女兒,她該有多恨自己的父親?

“我聽說有些女人是願意出售自己的子宮的……當然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王樹蓮似乎還不死心,就在我走出門前,還不依不饒地問我問題:“那我還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吧?聽說有明星還凍了卵子,還有在國外代孕的……”

我不想再搭理她,徑直出了門。

搬家那天,車子開動的那一刻,小女孩一直躲在房間不肯出來,也不再和我說話。趙文波和王樹蓮向我揮手告別,我沒有任何傷感的情緒,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內心舒暢了不少。這兩年受他們家的影響,我也一直被一種壓抑的情緒籠罩著,甚至忘了及時逃離。

離開後的前幾個月,趙文波還打過我電話幾次約我喝酒,都被我拒絕了,後來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我很少會想起他們,有幾次回學校,甚至都沒有想過要去看一下以前住過的平房。

直到三年前。

6.

2015年3月,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沒過3秒鐘,我就知道是誰了——那乾嘔的聲音,我太熟悉了。

王樹蓮似乎比以前健談了許多:“好幾次我讓你趙哥打你電話,你也知道他臉皮薄,說你忙,怕打擾到你。再忙飯總是要吃的嘛,不嫌棄的話,出來我們一起吃點家常小菜,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呢!”

她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便答應了。

他們還在租房住,只是換了地方,越住越偏。趙文波接了一些小工程,做包工頭,收入還不錯。零零總總算下來,這些年如果他們把錢拿來買房的話,就算要一次性付清房款也不成問題。

他們的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可王樹蓮似乎對生兒子還不死心。在我搬走的這幾年裡,她又自然流產了兩次,連醫生都對她進行了嚴厲警告。王樹蓮自己也知道,就算是一個生育正常的女人,作為高齡產婦,危險係數也太大,但她又覺得,自己20年都這麼過來了,說放棄,好像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這兩年,她一直在關注國內代孕的情況,跟我分析得頭頭是道,甚至連“海牙國際法庭”都搬了出來,著實令我有些震驚。她這一次找我,是因為在別人的介紹下,她找到了一家據說“很靠譜”的代孕機構,想讓我去幫著“洽談簽約事宜”。

我也想見識下這家號稱“正規”的代孕機構究竟是怎麼操作的,便答應了王樹蓮。

“洽談”那天,王樹蓮的一位老鄉領著我們進了一棟破敗的寫字樓。說是正規代孕機構,門口掛的卻是勞務公司的牌子,辦公室裡只有四五個工作人員,全是大媽,個個戴著遮陽帽,好像隨時要出去拉客一樣。

當天來諮詢代孕的人還不少,大多是因為無法生育,有些是先天性的,也有些是年輕時流產太多次造成的,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夫婦。其中有一對夫婦,兩個人都是教師,說我看著和他們的兒子差不多大,便多聊了幾句。他們的獨子是一名消防員,因公殉職時才20歲,“我們知道代孕在國內是禁止的,但說起來我們這個(失獨)群體的人數還不少,如果有正規的渠道,誰也不願意選擇這種混亂的地下交易……”

說話間,居然有人送來錦旗,上面寫著“妙手回春,夢想成真”,其中一位工作人員還有些不耐煩,說她們這裡不是生殖醫院,不需要搞得花裡胡哨的。

聊了一會兒我才知道,這家機構說是提供代孕服務,其實主要還是在做中介買賣,名義上是“領養”。合同上寫著甲方“擁有身份證、結婚證、戶口齊全、不孕家庭”,乙方則是“未婚意外懷孕或者已婚無力撫養,父母雙方達成一致”。

說是這樣說,實際上甲方什麼證件也不需要,只要帶現金就行:“‘領養’一個男嬰大概收9萬塊錢‘營養費’,我們機構一分不賺,完全是在做慈善,女嬰便宜一點,一兩萬就可以。”

提起“代孕”,他們說如果是夫妻自己的精子和卵子,所有費用算下來大概80萬,“一條龍服務,借用越南和國內山區婦女的肚子”。

聽到這個數目,王樹蓮有點不自在,提出能不能見那些女人一面。機構的人說,也不是不行,不過要先交錢。

我知道王樹蓮和趙文波的經濟情況,他們的女兒在學校幾乎是半工半讀。聽到王樹蓮說“要回家和老公商量一下”時,我想,這場鬧劇到這裡總該結束了。

7.

等到了2017年5月,王樹蓮再次打電話給我,語氣陰陽怪氣的:“我們要請你來喝喜酒了。”

我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可能是麻煩又來了。

不出所料,王樹蓮接著在電話裡歇斯底里地喊:“你要給趙文波包個大紅包了!”

我聽見趙文波氣急敗壞地在一旁大喊:“你丟不丟人?也就是我前世欠你的,你老是麻煩人家做什麼?!”

“我問心無愧,當然敢面對律師,你不幹人事,自然心虛!”

我趕過去之後,他們夫妻倆又吵了半個小時,我正好把事情聽了個完全:

王樹蓮從那家所謂的“代孕機構”回來後,就一直在琢磨著借用別人肚子生兒子的事情,她覺得,找一個偏遠地方的女人,應該用不了10萬塊錢。

經人介紹,2015年底,王樹蓮真找到了這麼一個女人,是她孃家的一個遠房表弟媳,男人病死了,說代孕只要8萬塊錢加每個月3000塊的生活費。此時的王樹蓮已經不再奢望能用自己的卵子生育了,覺得只要兒子是趙文波的骨肉就行。她聽說,可以通過注射器將精子注入體內,覺得這樣趙文波也能接受,自己以後想起來,心裡也不會有什麼疙瘩。

王樹蓮一直以為自己掌控著所有的過程,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趙文波的精子並不是通過注射器注入表弟媳體內的,還不止一次——這兩個人,在微信上你儂我儂,見面如膠似漆。

其實剛開始,王樹蓮並不知道趙文波和表弟媳的關係。2016年元月,表弟媳懷上了孩子,趙文波三天兩頭就往那邊跑,王樹蓮這才心生嫌隙,說表弟媳不過就是一塊“人肉肚皮”而已,一場交易,讓趙文波不要把自己真當成人家老公了。

趙文波因此吼了王樹蓮:“你以為事情就那麼簡單?同樣是懷孕,人家就是一塊你租來的爛肉?”

王樹蓮看著趙文波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裡打鼓,直覺告訴她,事情可能出了紕漏。她一聲不吭地去了表弟媳家,上去就給了她兩耳光,嘴裡說得也難聽,罵什麼“賣上癮了什麼都敢賣”、“做了這樣的事,4萬塊錢尾款一分都別想要”。

沒想到表弟媳扶著腰,反過來對王樹蓮說:“你家男人說要照顧我下半輩子的,我才是孩子的媽!”

王樹蓮一把揪住表弟媳的頭髮,兩個人廝打了一陣,直到表弟媳喊肚子疼,她才罷手。

回家後,王樹蓮罵趙文波是個偽君子,說她本來對趙文波和別的女人發生關係是接受的,卻沒想到趙文波當面一套背面一套。

趙文波辯解稱,陪著王樹蓮折騰的這些年,他早已厭倦了。遇到的這個遠房表弟媳,性格簡單直接,相處下來,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這都是被逼的!”

幾個月後,表弟媳在一家診所順利產下一子。 王樹蓮當天就去抱小孩,被表弟媳以自己奶水太多可以餵給小孩為由攔住了,趙文波也說,得等到小孩滿月再抱回家。

可沒過多久,等趙文波和王樹蓮再過去看的時候,表弟媳張口就說:“小孩沒看住,被人抱走了。”

趙文波夫婦聽到後氣得傻了眼,跑去派出所報警,接警的民警說:“人家小孩丟了關你們什麼事?”小嬰兒沒有任何資料存檔,出生證、戶口都沒有,就算真丟了也無從追查。

當然,也有一些消息,說趙文波的兒子是被表弟媳以9萬塊錢的價格給賣了,趙文波夫婦去質問,表弟媳矢口否認。趙文波心裡又氣又急,出去找了好幾次,都無疾而終。

從那時候起,趙文波和王樹蓮兩人便經常發生口角,就連煎個雞蛋該放多少油,都可以吵得不可開交。

看著這雞飛狗跳的兩口子,我突然感覺好陌生,以前一閃而過的好奇,好像被印證了似的——趙文波從來沒有說過要兒子是事實,但在王樹蓮折騰的這20年裡,他好像大多時候都在配合著。

我沒有再往下想,踏入社會這麼多年,我知道再想下去肯定沒什麼好結果,也許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倆還在一旁嚷嚷著“過不下去就離婚”,我決定全力支持,當即說可以馬上給他們出一份離婚協議,簽了就可以去領離婚證。

王樹蓮愣了愣,轉頭又開始使勁地捶打自己的肚子:“憑什麼離婚?他這樣就想把我踹了?我已經耗了自己20年了,也不怕再耗20年!好啊,沒想到我又給他請來一個幫手!”

“離婚還是不至於吧……老弟,就這樣離了,我還不得遭受千夫所指?”趙文波也回過神來了,小聲問我。

我趕忙做起和事佬,說自己是在胡說八道,讓他們趕緊去做飯,我好久沒有吃他們炒的菜了。

終於一切又歸於短暫的平靜。

扒飯的時候我想,這樣一晃而過的十年、二十年,真是索然無味,但有人就是這樣過著,看似有選擇的權利,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麼選。

我想起,也就在這對夫婦和表弟媳鬧得不可開交的這一年,他們的女兒20歲了。女孩生日那天,給我發過來一段視頻:她談戀愛了,身旁是一個嬌小乖巧的女生。我問她家裡人知道不,她說不重要,就問我喜不喜歡。

我說:“蠻不錯的,如果有人因此責難你們,你就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只要自己不為難自己,日子就好過。”她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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