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遊記之法蘭西·邂逅繆斯:拉丁區,我們那條小街

生活就是創造每一天。

冯骥才游记之法兰西·邂逅缪斯:拉丁区,我们那条小街

風兒從我們的“S”形的街道中穿過時,畫一條無形的曲線,流暢又舒適。風兒舒適時不留下任何聲音。所以我們在巴黎睡得又深又香甜。只是每天天亮前,必有一輛沖洗街道的車大吵大叫地把我們鬧醒。沖洗街道是巴黎的傳統之一。故此,一些老街在街道的正中央都有一條坡形的石槽,便於流水。但是從來沒有人反對這種攪人好夢的水車。倘若誰被這水車驚醒,心裡有氣,罵這水車野蠻。但清晨出門,在沐浴之後分外潔淨的街道上一走,步履輕盈,呼吸清新,心頭爽快,不知不覺就會站在“傳統”的一邊了。

如果哪一天沒有活動安排,也不想去博物館,出門站在蘇吉爾街上,我們便面臨著兩個選擇——往西走就會縱入歷史街區,往東走便是巴黎聞名於世的那一片名勝的天地。

往東走吧!一出口就來到聖·米歇爾廣場。這個三角形的廣場很小,前面橫著塞納河。河上有一座橋,過橋是西岱島。巴黎古老的歷史一半都在這個狹長的河中小島上。島上的建築如巴黎聖母院、正義宮、聖沙佩勒教堂,全都聞名天下,故而天天門前都擁著一群群膚色各異的遊客。每一幢建築的本身,都是一部讀不完的歷史和講不完的故事。於是,我們這邊的聖·米歇爾一帶便成了巴黎的交通樞紐,幾條地鐵幹線在地下交叉著,從這兒直通城中各處。日夜不絕的人流從廣場周圍的幾個地鐵站口鑽進鑽出。於是,一個神奇的事情出現了,聖·米歇爾廣場成了情人們約會的最佳之處,自然它也成了浪漫的巴黎的情人們接吻次數最多的地方。

在巴黎的街面處處可見一種灰白色的圓點,它不是鳥糞,因為水車的水也衝不去。它是口香糖的痕跡,據說巴黎有一種口香糖是專用於接吻之前吃的,所以,聖·米歇爾廣場一帶的地面到處是這種灰白色的圓點。特別是雨後,柏油的路面顏色變深,圓點更加清晰。這白花花一片稱得上巴黎最奇特、最浪漫的城市裝飾了。

我們穿過廣場時,踏著地面上這些動人的斑點,與擁抱接吻的可愛的年輕人擦肩而過,僅僅走了五十米,就來到塞納河邊。西岱島上的那些歷史建築我們已經去過多次,所以,我們更喜歡在河這邊,隔河去細細品味歷史創造的這些精緻的畫面。妻子則更喜歡走下河岸,在下面一條更低的河邊小路上散步。在這下面的小路上,更接近洶湧的河水。塞納河的水又大又急,河中從無兩岸的倒影,卻有深刻而強勁的水紋在河中快速地馳過。只有在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才會有它從心而過的酣暢的感受。

同時,這低岸的小路,鮮有遊人,寧靜又幽閒。只有孤獨的老人,遛狗的女子,享受著愛情的情侶,還有看書的人。偶有一個人邊走邊說,自言自語,他是一個神經病患者,還是一位詩人?當然,最常見的是架著畫板的寫生者,他們多半不是畫家,寫生只是他們的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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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寫生的畫家

我對妻子說:“我們也來寫生吧?”

妻子笑了笑,手指著前面說:“最好的畫家是秋天。”

河邊秋樹的落葉已經把這小路一片一片地染成黃色,黃得很鮮很亮,連停泊在河邊的遊船的篷頂也鋪上了一層黃葉,像花瓣。

無風的天氣裡,不斷飄下來的落葉落得非常慢。我一伸手,竟然捏住一片葉子,像是捏住一隻飛舞的蝴蝶。

一片嬌小又奪目的葉子在手指之間。

我們都笑了。這是唯塞納河邊才有的“風景的奇蹟”。

儘管我完全不懂法文,每每經過塞納河邊的舊書攤時,總會被它們“粘”住。我喜歡舊書,舊書和新書的意義不同,新書讓你進入未知的世界,舊書卻常常叫你自愧於知之有限。你會恍然大悟,原來今天奉為神明的那些話,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人說過。人類創造過的財富一半遺失在舊書裡。而且舊書總帶著它往日的風采,引起你的懷念。當油墨的芬芳消失殆盡,變黃的紙會散發出一種凝重的歲月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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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能看懂的,是掛在那些漆成墨綠色書箱上的老畫片。它們大多是從破損的老書中割取下來的版畫,有的年代很久,甚至有18世紀的,已經是古董了。就在我翻看這些老畫片時,忽然一個畫面闖進眼睛:幾個洋兵衝入一間寬大的房子,一些便裝的洋人和梳辮子的中國人露出驚喜神情。我馬上認出這是一種描繪庚子事變的老畫報,一看日期,果然是1900年。我對於珍罕的史料從來不會放過。馬上將有相關內容的畫報盡數買了。回來找朋友一看,這是1900年前後巴黎出版的一種畫報,名為《小畫報》。四開紙,彩色印刷,以圖為主,伴有各類文章及消息。十天一期,每期兩大張,對開十六版。我所買的幾期的圖畫,都是對庚子事件的時事報道。時間從1900年7月至11月。包括《聯軍攻打總理衙門》《清兵在黑龍江與俄軍開戰》《東北義和團砸教堂》《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殺》等,其中一頁《聯軍攻打中國地圖》尤為珍貴。這一收穫使我高興了好幾天,也使我一連好幾天都跑到塞納河邊流連不已、來回來去地逛舊書攤。

有一種說法:全法國的書百分之八十在巴黎,全巴黎的書百分之八十在拉丁區。這種說法有道理,由於遠自中世紀,這個區就是學生區,最早的學生說拉丁語,拉丁區之名便由來於此。校園的食糧是書,出版社供應這種紙製的精神食糧,於是拉丁區也是巴黎各類書店和出版社最密集的地區。拉丁區地處巴黎的正中,一種濃郁的書香氣味便由這裡散佈全城。我發現,在拉丁區人們看書的方式很像吸菸,坐著也看,站著也看,在車上也看,在電梯上還看,我還見過一個人一邊走一邊看書。這是因為這本書太吸引他,還是他太愛看書?他會不會一腳踩空掉進地溝裡?

我的法國朋友大笑,說:“巴黎沒有這種地溝。”

妻子說我最頑固不化的是“中國胃”。我按照我的胃口每次在超市選購食品的結果,總是排骨、牛裡脊、大白菜、番茄和菜花那幾樣。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向法式的“飲食文化”讓步。比如,我只有跑到很遠很遠的十三區的陳氏百貨公司一帶,才能買到我愛吃的油條和芝麻燒餅。我被迫改用了法式早餐。被迫的結果不一定很糟糕。這一來,我竟迷上了法國的“棍麵包”。記得兒時,天津租界小白樓的麵包房也烤這種麵包。但要想吃純正又地道的——又脆又軟又韌又松又噴香的法式“棍麵包”,還得到巴黎來。這也正體現了地域文化所獨具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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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國內有朋友來看我們,想叫我們陪著逛一逛巴黎,那就一準要陪他走這樣一條路線——出蘇吉爾街西口,拐個小彎兒,又走進另一條“S”形的小街。而實際上這條小街是由兩個“S”形連在一起的,比我們的蘇吉爾街多一個“S”。走在這條小街裡,覺得自己像條鱒魚那樣擺著身子在水溪裡曲線地遊動。

巴黎的建築多用灰白或灰褐色的石料,這使小街顯得十分潔淨。再加上牆壁老式的風燈,窗子上黑色的護欄,牆裡牆外的花樹,分外優雅又溫馨。巴黎很少有衚衕,多是這種小街。小街又長又深又古老。走進這種小街才是真正走進巴黎的生活。

現在,我們走進的這條小街屬於一種典型。它的盡頭是一道鍛鐵打造的鐵柵欄,柵欄的一半快被簇密的常青藤包上了。柵欄中間的一扇小門卻常年開著,它開了九十度,卻永遠是九十度。它無法關上也無法開得更大,因為合頁部分早已鏽死。

走進門是一道小院,左右各有一家。左邊一家的門在底層,只有一扇,很小,但很結實,厚厚的木板上釘滿粗大的鐵釘。當年設計這樣一個緊巴巴的入口,是否為了安全?我幾次經過這裡,這門一直關得死死的,我懷疑這是一座空樓。但一天晚上路過時,發現樓上幾扇窗裡的燈全都亮著,雪白的紗簾十分美麗,我還看見一個女人的側影。至於右邊一戶,由一道石砌的臺階一直通上去,入口的門在二樓。油漆剝落的門板上,掛著一個為了歡迎客人而用紅玫瑰編成的花環。這種畫面我們在巴爾扎克和左拉的筆下都已經看過了。

院子的側面是一個城門似的拱形的門洞,門洞上端仍是建築的一部分。穿過門洞,又是一道院。這道院的四面牆上上下下都爬滿了藤蔓,樓上的幾扇窗子快被枝蔓遮滿。他們為什麼不除去這些礙事的藤條?此時入秋,藤葉變黃變紅,紅的顏色深深淺淺,再美的花色也沒有這種秋藤的顏色豐富。我想倘若是我,也一樣不捨得把它們剪去。

而此時,透過這些已然蕭疏的藤葉,可以看出這道院比前一道院更古老,所有房子一概是石頭砌的,宛如古堡。外牆上的雨水管全是鉛鑄而成,厚如炮筒,雖然管口早已蝕爛,但沒有人去把它拆掉。因為巴黎人都知道:歷史的生命保留在歷史的原件裡,歷史的美也保留在歷史的原件裡。

從這道院走出去,另一條橫向的街完全是18世紀以前的風格。小咖啡館是家庭式的,每張小座上一盞檯燈,柔和的燈光局部地照亮半張蒼老或年輕的臉;地面的石頭方磚已經全部被踩成光溜溜的“石蛋”了。一家西班牙藝術品的專賣店裡,地面有一塊玻璃,裡面用燈照著,是一條幽暗的地道。如果你表現出有興趣,店員會過來告訴你,這地道很深,通著一間牢房,它至少有六百年的歷史。

如果你更有興趣,他會講給你一個發生在幾百年前的可怕的故事。這故事的一半像傳說。

當然,這些人都以歷史為榮。

巴黎是個只修不改的城市。

它的街道不變,房子不變,門牌不變,如果一幢房子傾圮,便把它的門牌與相鄰房子的門牌連起來,如30—32。我所居住的公寓的門牌就是16—18 Rue Suger,它說明這裡曾經還有一座古屋,不知在哪個世紀與我這座公寓合併到一起了。故而一封一百年前寄往巴黎的信,輾轉曲折,最終也會送到目的地。

哪個城市也能這樣與歷史通郵?

在我所居住的這個街區裡,各種店鋪應有盡有。由於拉丁區是學生區,店鋪內商品的價錢都不高。沒有金店,但有各種風格的首飾店,比如,非洲的、阿拉伯的、埃及的、墨西哥的……女學生們常常會光顧這裡。至於飯店,多為實惠的小吃,土耳其烤肉、比薩餅、中式快餐,應有盡有,但美國的麥當勞卻很少見到。法國人排斥美國式淺薄的快餐文化,那種隨餐奉送玩具的商業小伎倆只能討好有送禮習慣的亞洲人。由於旅遊者常常會闖進這種巴黎特有的歷史街區,仰著頭東看西看,舉起相機不斷拍照,故此一些古董店也在這裡設下羅網。店內的東西是純正的法國貨色。我房後有一家古董店,品位很高,全是古老的傢俱、繪畫、室內飾品與宗教藝術。它不以精緻華貴取勝,卻以一種歲月的滄桑感吸引人。店主是位老人,身著的西服款式很老,甚至有些破舊,胸前搖晃的一條懷錶鏈已有些發黑;然而他的氣質卻十分儒雅,人瘦體弱,動作遲緩,一雙藍色的眼睛柔和而空漾。他在店中,與他的古董完全風格一致,融為一體,好像他是從某一幅畫中走出來的,或者退一步,又回到那個殘缺和鎏金的畫框中去。

千山萬水走過,

邂逅遠方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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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莎士比亞故居重溫人間悲喜劇,,在薩爾茨堡邂逅音樂巨匠莫扎特,在聖彼得堡聽普希金深情地讀詩,在巴黎享受流動的藝術盛宴。萬水千山走遍,只為來一次浪漫的藝文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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