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元奔‖梧 桐

董元奔‖梧 桐

花草中,我最喜歡的是芭蕉;樹木則是中國梧桐了。

我喜歡梧桐,還得從孩提時的貪吃說起。那時,祖父還健在。

祖父於解放前分別在相鄰十餘里的兩個鄉鎮置田買地,同時營造了兩個宅院。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父親結婚後跟伯父就分開了,祖父起初住在伯父家,晚年則住在我們家。分家前,祖父在兩個家的屋後各栽了一棵白果,屋前各栽了兩棵梧桐,小時候我聽祖父說起緣由:這兩種樹都是中國特有的,生長緩慢,在宅子可以上歷經百年而不必砍去,因而它們能作為兩家血緣關係的長久見證。

這兩種樹在我懂事兒的時候雖然都已經有近三十年的樹齡了,但是梧桐的樹圍只有一尺多,銀杏由於移過兩次,樹圍也只有二尺餘。這兩種樹在我們的村子裡只有我們家才有,所以銀杏沒有自然授粉的機會,從沒有結過籽;也許梧桐是因為有兩棵的緣故吧,它們年年結籽。所以我不喜歡銀杏而喜歡梧桐。

那時候很貧窮,除了夏天能偷生產隊的西瓜,農家的孩子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什麼水果吃。我比別的孩子運氣好些,就是家裡有兩棵梧桐樹,秋來可以摘下籽來磕食,雖然不甜不香,倒也算那時的美食。

梧桐籽結在小船一般的殼包上,兩邊的“船沿”上分別結著四五粒梧桐籽,像我們那一群小夥伴結伴乘船過河到河東去偷西瓜一樣,煞是有趣。兩棵梧桐樹結不了多少籽兒,但是它的果實期卻很長,我常常把結著梧桐籽的小殼包裝在小籃子裡,分給小夥伴一些,這樣的“恩典”可以持續月餘。雖然不太好吃,大家卻很珍惜秋天那難得的果實,吃完梧桐籽,都捨不得丟掉小殼包,總是裝在口袋裡,直到那些小殼包被折騰得破破爛爛。

其實我還不僅僅是因為貪吃才喜歡梧桐,孩提時的我,已經有了些文藝的細胞,對梧桐的喜歡也存在一些文藝的味道。

紅杏和西瓜的季節一過,我就開始關注梧桐樹了,我經常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在梧桐樹下,看它那碩大的葉子根兒是否開始出現小船兒了,看那小船沿兒上是否開始出現小粒兒了。但我經常是失望的,因為越是天天看,那期盼的東西越是來得遲,於是我有時候就把注意力轉移到梧桐樹的其他部分。所謂其他部分,無非就是葉面和樹幹了。

梧桐樹的葉子翠綠而碩大,即便沒有風,梧桐的葉子也會發出舒拉舒拉的聲音,我會嚇得趕緊從樹下跑進屋子,所以我有點討厭梧桐葉。我對梧桐葉的討厭也許是有道理的,長大後我從一本名叫《五雜俎》的古書中看到這樣的記載:“古人墓樹多植梧楸。”梧桐葉無風而鳴乃是死人在哭泣啊。

但是,我喜歡梧桐樹幹,喜歡那翠綠而光滑的樹皮,我從這種樹皮上體會出一種活潑的、陽光的、自然的精神,不像其他的樹木黑不溜秋像個沉悶的專心抽旱菸的老頭。我常常摸著滑溜溜的幾乎溫柔的梧桐樹皮,像摸著長我十歲的姐姐的手臂,我感悟到一種庇護,這種感覺抵消了我對梧桐葉的無名的懼怕,使我能夠在天不太黑的情況下承受梧桐葉的無風之鳴。當然,我對梧桐樹皮還有一種莫名的感激,我從上了中學的姐姐的一本自然教科書上看到,把營養送到樹冠,樹皮是功不可沒的,不用說,我能吃上梧桐籽兒,梧桐樹皮也有一份功勞呢。

長大後,隨著我讀書越來越多,我對梧桐的知識包括典故知道得更多了,對梧桐的喜愛更多了人文和藝術的因素。

董元奔‖梧 桐

我知道,梧桐不是什麼不吉利的樹木,相反,它在古代被廣為種植,且是一種非常吉祥的樹種。唐代時,人們普遍喜愛梧桐,唐初皇宮曾下令把宮中的白楊砍掉而改種梧桐,私人園林裡也把梧桐放在重要位置,段成式《酉陽雜俎》稱:“歷城(今濟南)房家園,齊博陵君豹之山池,其中雜樹森。曾有人折其桐枝者,公日:何為傷吾鳳條,自後人不復敢折。”是私人園林中種植。《詩經》中有“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的句子,把鳳凰、高崗、朝陽和梧桐四種意象並列在一起,不僅引出後來民間“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的吉利話,更說明早在先秦時期梧桐就被栽種,而且還被賦予朝陽下最美好的形象。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是我讀高中時讀到的虞世南的小詩《蟬》,這首託物寓意的小詩,以高大挺拔,綠葉疏朗的梧桐為蟬的棲身之處,寫出了蟬的高潔,暗喻自己品格的美好。從此,我不再討厭梧桐葉了,不僅不討厭,相反,梧桐葉還與芭蕉葉一起作為文人的詩意情緒標誌成為我珍惜的兩個符號,其意義遠遠大於梧桐樹皮甚至是梧桐籽兒了。梧桐葉代表了急切難排的憂傷,芭蕉葉則代表了舒緩無邊的憂傷。而憂傷更是文人所必須具備的氣質。這種變化來自幾種梧桐葉有點關係的一些古書或古詩,比如:“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晏殊《撼庭秋》);“紅箋小字憑誰附?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晏殊《踏莎行》);“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溫庭筠《更漏子》);“依約相思碎語,夜涼桐葉聲聲。”(陸甫之《清平樂》)“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張炎《清平樂》);等等。當然,最震撼我心靈的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白樸的《梧桐雨》,及李清照的《聲聲慢》。

我們總是把白居易看作現實主義作家,但是《長恨歌》卻不是一首現實主義長詩,詩人並沒有如同為唐代詩人比如杜甫那樣激烈批判李楊荒淫誤國的所謂愛情,而是以難以抑制的同情渲染了李楊愛情的悲劇色彩。楊貴妃死後,李隆基百般思念她,詩人寫道:“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詩人以秋雨擊打梧桐葉,梧桐葉應聲飄落,來描摹李隆基極端落寞蕭索的心態,形象而傳神。

在《梧桐雨》中,白樸一方面讚美楊貴妃的美麗和能歌善舞,一方面又批判唐玄宗沉溺於楊貴妃的美貌而誤了國政。褒不像褒,貶不像貶,作者究竟想幹什麼?到了第四折,我們發現,作者寫李楊的分分合合,是為了描摹盛衰變化,抒發自己對人生和世界無法捉摸的感嘆。楊妃死後,唐明皇獨對楊妃畫像,難以入睡,窗外,梧桐樹上的瀟瀟秋雨,“一聲聲灑殘葉,一點點滴寒稍”激起他無盡的煩惱,作者寫道:“一會價緊呵,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一會價響呵,似玳筳前幾簇笙歌鬧;一會價清呵,似翠巖頭一派寒泉瀑;一會價猛呵,似繡旗下數面徵鼙操。兀的不惱殺人也麼哥! 兀的不惱殺人也麼哥!”各種各樣的雨聲破人美夢,驚人魂魄,勾人舊恨,添人新愁,情景交融構成一種悲沉蒼涼的意境,是唐明皇興亡盛衰的國事與人生之嘆的形象寫照。

《聲聲慢》中也有雨打梧桐的情境:“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怎一個愁字了得?”詞人在經歷了十多年顛簸流離之苦之後,已經一貧如洗,且體弱多病,在一個孤獨的下著小雨的黃昏,她坐在窗前,呆望著北方的天空,細雨打在梧桐葉上,聲聲激越,聲聲都砸在她的心上。這當然不是在渲染愛情的憂傷,它渲染的是人生更廣闊的憂傷,這種憂傷凝聚了對愛人、親人和故國的憂傷。《梧桐雨》把《長恨歌》的愛情憂傷氛圍提升到人生層面和哲學層面,《聲聲慢》則把《長恨歌》的愛情憂傷擴大到社會層面和歷史層面。

這些古詩文把兒時的梧桐樹幻化為詩意的意象熔鑄在我的情緒中,使我能夠永葆對愛情、人生、社會的憂患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參與塑造了我的所謂文人氣質。不需親自到那兩棵梧桐樹下,我只需閉起眼,設想一下黃昏的小雨擊打著那碩大的梧桐葉,我的心就會被那啪嗒啪嗒的清脆而激越的聲音感動。在感動中,二十多年來所經歷的那些愛情的傷痛、求職的尷尬、創業的艱辛,還有世態的炎涼、世界的紛亂,都在揉搓並撫慰著我,使我感到一種詩意的憂傷的滿足,而這種憂傷,也就自然成為我滿足的憂傷。

兒時的我跟梧桐的關係並沒有維持太久就因為我隨父親到外地上學而中斷了,但是我卻從來沒有忘記那兩棵梧桐樹。十年前的一天,父親進城告訴我,我們家的那兩棵老長不大的梧桐樹因為房屋改建而被他砍伐掉了,我當時很惋惜,甚至埋怨了父親兩句。那天夜裡,我一邊回憶兒時與梧桐的結伴經歷,一邊梳理自己心中的梧桐情結,竟然徹夜未眠。



董元奔‖梧 桐

【作者簡介】董元奔,江蘇宿遷人,1971年生,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輔導工作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