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第55屆電影金馬獎舉行頒獎典禮,在所有的領獎中,可能這個是最特別的▼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領獎人一言不發,她轉身望向背後大屏上的他,抱歉離場。

她是導演胡波的媽媽。胡波的作品《大象席地而坐》獲6項提名,最終奪得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劇情長片2項大獎。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這是遺作。

導演胡波,筆名胡遷。

2017年10月12日,胡波在北京東五環一幢住宅樓的樓梯間裡自縊身亡,年僅2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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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

滿洲里的馬戲團有一隻大象,它他*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歡坐那兒,很多人就跑過去,抱著欄杆看,有人扔什麼吃的過去,它也不理。

以上這段話是電影《大象席地而坐》中的開頭獨白,簡簡單單,一股寂寥荒誕的味道卻緩緩散開。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荒蕪的世界,冷漠的人們,理解難以達成,這種氣質在影片裡一以貫之。

胡波的父親對採訪他的記者說,他至少看了四遍《大象席地而坐》,就是不明白:電影裡的人為什麼都不笑呢?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2018 年 2 月 16 日,農曆新年第一天,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舉行了首映。這是本屆柏林電影節論壇單元唯一一部中國導演的作品,官方稱讚它“極富視覺震撼力,細緻入微地刻畫了一個自私自利的社會”,並授予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

電影時長將近 4 小時,現場 300 多名觀眾幾乎全都沒有中途離場,放映結束後,導演的母親上臺作了簡短致辭:“今天來到電影節,感到又痛苦又欣慰。痛苦的是,我兒子為大象失去了年輕的生命。欣慰的是,大象能夠在柏林電影節上映。”

《大象席地而坐》原名《愛在櫻花盛開時》《金羊毛》,是胡波的第一部長片,也成為他最後一部電影。此前,他出版了兩本小說《大裂》和《牛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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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遷是胡波的筆名

很多人是通過他的自殺才第一次知道胡波這個名字。

2

一根繩子結束的生命和“冬春”風波

2017年10月12日,胡波被朋友王磊發現自縊在北京五環家外樓道中。

此前,他曾為《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攝製作與冬春影業僵持。

2016 年,《大象席地而坐》的製片人劉璇在西寧舉辦的 FIRST 影展創投會上看中了胡波創作的劇本《金羊毛》(《大象席地而坐》的原名),便介紹給了她的丈夫、著名導演王小帥,並決定由他們共同經營的冬春影業來投資這部電影,至此,胡波得到了第一次執導長片電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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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的青海西寧FIRST青年電影節上,胡波登臺介紹他的項目《金羊毛》(《大象席地而坐》的原名)

據悉,影片在 2017 年初完成了拍攝,後期製作卻因為雙方意見不合陷入僵局,突出體現在對影片時長上的不同意見——胡波拒絕從230分鐘刪減至120分鐘,但冬春影業堅持這樣做。

知情人稱,在冬春影業要求下,胡波重新剪輯出一個約 2 小時的版本。但“時長壓縮破壞了胡波珍視的長鏡頭,導致碎片化的剪輯方式稀釋了人物本身的情感,原本通過留白、遲疑、停頓、靜默烘托起來的獨特氣質不復存在,電影最動人的部分,沒有了。”

其間,胡波曾將影片寄給一些專業人士觀看,想要聽聽他們的意見,其中就有廖慶松。廖慶松是中國臺灣著名剪輯師,是本屆金馬獎特別貢獻獎的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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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屆金馬獎特別貢獻獎:廖慶松

胡波得到了廖慶松對 4 小時版本的讚許,但在接下來與劉璇方面的溝通中,矛盾更激化,遭受“威脅”,使得胡波一度認為他將失去自己的處女作:

完成這部電影用了一整年時間,而最終,沒有一幀畫面屬於我,我也無法保護它。它被外力消解掉了。(胡波,2017 年 8 月 26 日,《牛蛙》後記)


4

3

濟南人胡波

他中考落榜,然後去了一學期學費4500元、交錢就能上的私立學校;

喜歡讀王小波;

在山東傳媒職業學院待過4個月;

三次考試,終於考入北京電影學院;

他的父母曾租住在濟南西站附近,為的是方便他往返北影求學。

他曾從家鄉濟南一路逃票到大興安嶺,就為了看一眼葉子上的霜降。

2017年過年的時候,胡波在家沒待幾天,就去井陘拍《大象》了。臨走前,胡波還和父親說,讓他提前準備好時間,至少 6 個小時,下次回家好好和他聊一聊。那是胡波最後一次回家。

決定考北影前,胡波沒有把學業放在心上。即使父母為了他上學、專門搬到了學校對面的小區,他仍天天遲到。他愛寫文章,曾把文章給語文老師點評,老師不置可否。回來他就說:這老師沒文化

上高二時,胡波突然對同學說,從今天開始,他不說濟南話了。同學問為什麼,他說他要考北京電影學院,現在就要練習普通話。高三時,他去北京蹭課,買了幾麻袋電影盤迴來看。他考了三次才考上,中間幹過幾天婚慶攝像,又從山東傳媒職業學院退了學,只上了4個月。

2010 年,他終於考入“電影藝術的最高殿堂”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當時他22 歲,是班裡年齡最大的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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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時報記者聯繫到了胡波的幾位同學和老師。

高中同學張豐薪

喜歡王小波,成績一般但會發光

張豐薪和胡波高一就認識了。據他描述,胡波一直都不是那種很扎眼的人,學習成績也一般,如果你不關注他,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是如果你關注他,和他成為朋友,你會發現他很特別,身上有閃光點,“但不強勢,不會佔主導。”

胡波經常會用正常的語氣說一些很奇怪的話和舉動,“挺溫和,愛笑,單純。

有報道說胡波喜歡韓寒,張豐薪對此進行了否定,其實他真正喜歡的是王小波,經常寫一些小說,風格很灰暗很抑鬱。“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認為他最後一定是能出來,能獲獎,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沒想到會用這樣的方式。”多年過去,張豐薪買了胡波的書,他說還沒打開看文字就知道是他的風格,“而且比以前更強烈、更犀利、更灰暗。”

工作後,張豐薪跟胡波的聯繫慢慢少了,直到去年傳來他自殺的消息,張豐薪難過了好幾天,很多同學看了與他相關的報道都表示“這很胡波

”,張豐薪也說,“他能幹出這種事來,如今我也在這個行業更理解他的難處,選這條路也是沒有辦法。但是,我真的很敬佩他,他已經非常厲害了。”

張豐薪說一直想看《大象》,網上早就有資源了,但是“沒捨得”看,“等院線,不想用這種方式看。”


山東傳媒職業學院老師鹹慶海

不愛說話,經常去網吧看片

胡波2008年曾在山東傳媒職業學院有過一段短暫的求學時光,鹹慶海曾經給他授過課。說起胡波,鹹教授回憶說,“他是08級藝文三班的學生,沒上過幾次課,經常去網吧看片。他高考文化課沒考好,可能一直沒走出來,比較封閉自己,不太合群。再加上那時候新校條件比較差,可能跟他理想的環境不太一樣,不滿意,沒融入到同學中去,上了四個月就走了。”


北京電影學院同學

他曾照亮過我們時間長河裡某一瞬間的黑夜

張凌曌眼中的胡波是一個很純粹的人,“他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那種,甚至覺得這個人有點呆,反應不過來,但好像又是因為有自己的心事。”

胡波雖然“怪”,但也有幾個很不錯的朋友,其中一位在他去世後說,

“在這樣一個自以為是實際卻又平庸犬儒的時代,還有人因為這樣的純粹成為傳奇,而他把自己的生命化成了點亮傳奇的火種,儘管所有光亮最終都會熄滅,但相比起其他人,至少他曾照亮過我們時間長河裡某一瞬間的黑夜。”

張凌曌說,同學們自發關注懷念胡波,並不是因為他和影視圈令人矚目的衝突,也不是那些私人恩怨,“而是我們清晰地知道他跟我們是如此不同——儘管在每個人內心都可能從未相信過這種理想主義,但我們仍然被這樣的人所吸引。

”她還說“格格不入的人總是走不了太長久,而我們往往甘於平凡。”

胡波曾經跟張凌曌說過自己的家在濟南,位於大明湖東門的菜市小區,家庭條件很一般。胡波去世後,同學們曾去弔唁,在大明湖西門他們還留下了一張合影,今年胡波祭日那天同學們又去了,“以後應該年年都會去。”

聽說濟南有個影迷組織,《大象》獲獎當晚幾百人在群裡熱烈討論,張凌曌十分欣慰,“希望大家多去影院支持一下他。”


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時,他拍的短片被老師批評太藝術,讓他模仿韓國人那樣拍商業片,他照做了一個,一家電影公司看過後直接邀請他做商業片導演,但他拒絕了,他對自己的妥協感到煩怒

“我不接受把一種油膩的虛偽當作所謂的複雜真實性與生動,不接受人際勾連為核心的規則,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那部分。”——胡波,2017 年 8 月 26 日,《牛蛙》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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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胡波的微博,只有133條,評論和轉發的人氣基本發生於他自殺之後。

最後一條由他發出的微博是在2017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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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就是屈辱、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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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偶遇的火山女主播的對話,令人唏噓▼


《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墓誌銘上寫什麼?這裡吊著全宇宙最孤獨的人——嗎?”

“人年輕時挺好,什麼都不信,等歲數大了,信什麼都沒用。”

“反正活著也沒什麼好事,就是像工具一樣,寫作,拍電影。但創作本身是去經歷幾何倍數的痛苦。”

“那頭顱掛在樹梢/好像接近死亡能使你懂得什麼/但世界啊/永遠像最初的樣子。”


我們從這些事和句子裡拼湊出胡波的性格拼圖,特立獨行,才華滿腹,孤獨,執拗。執拗,往往讓前兩個特點走向孤獨,走向兩種不同的極端。

4

別人眼中的胡波

同學馬噠

胡波是個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個正常人”的人。

他專注、執拗,不苟言笑,看人直勾勾的,常使人尷尬,“頭髮亂得像幾個月沒有打理過的雜草”,“一雙眼神迷離的眼睛藏在鏡片後”。

“他是我在電影學院認識的人中最簡單的一個。在電影學院我見到最多的就是諂媚和奉承。不知他是不諳世事,還是不屑於讓自己陷入世俗紛擾,總之我羨慕他能活得那樣

純粹。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我喜歡你就請你吃飯,討厭你就跟你吵架,並且沒有中間地帶。”


“他的寫作很個人,不像一些作家為了(發表)期刊而寫作。他是野生的。”


演員章宇

章宇,就是《我不是藥神》中的黃毛,也是《大象席地而坐》的出演者。在FIRST電影節的首映現場,談到胡波,章宇背身而泣,他說:“大象是胡波這樣被沒收了工具的人,開墾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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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象》主演彭昱暢(左)和章宇(右)在金馬獎典禮現場 圖片 | SAM YEH (視覺中國)

第一次試鏡,胡波就對章宇說,我不為錢、不為電影節拍電影。章宇不信,心想:“很多人說那話的時候可能是真誠的,他只是沒有那麼瞭解自己的慾望。”胡波又說:“我想要的一個表演,是之前所有中國電影裡面都沒有的。我要拍的,不是以往所有類型的中國電影。”

胡波逝世一年後,章宇說:“他起碼讓我知道了,哦,這世界上真的有這麼純的人。反觀我自己,我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俗人。”


許多網友在再也不會回應的微博上發著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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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導演胡波:以後我的墓碑上要刻一個吊死的人


胡波的離去,給他的遺作罩上了異樣的味道。

如果他還在,也許55屆金馬獎也不過是一次例行的頒獎,《大象席地而坐》也許會泯然於我們浮躁的走馬觀花裡,如今我們用後知後覺讀他的文字,看他的電影,緬懷這樣一位濟南“老鄉”,在他那不一樣的電影語言裡,品讀人性,感嘆唏噓。

正如導演阿巴斯所說:

“有的人用缺席影響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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