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許正陽
來源 | 人民創投(公眾號ID:renminct)
對於網絡賭球的玩家而言，賭輸之後不是要上天台，而是要趕緊上岸！
動動手指，成千上萬的血汗錢灰飛煙滅，只剩下難以填補的巨大債務窟窿。但即便如此，能真正警醒並徹底戒除賭球的人似乎也並不多。就連賭球“大咖”劉新（化名）也反覆了十四年，才徹底戰勝心魔，戒賭成功。
作為一個賭球“大咖”，劉新在本地賭球圈子裡有著不小影響力。剛剛過去的俄羅斯世界盃期間，純粹出於對足球的興趣，他分析了全部64場比賽，命中50餘場。每到比賽結束，參考他的分析結果而投注的朋友都會發來紅包，與之伴隨的是各種感謝和“膜拜”。劉新跟他們每一個人都說過：早點上岸。
在賭球圈裡，“上岸”的意思是結算離場，但對於絕大部分賭球玩家而言，“上岸”卻似乎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奢望，是理性和慾望纏鬥的艱難過程。而要想成功上岸，不僅僅是完全放棄翻本的念頭，更重要的是徹底戰勝慾望和賭癮的心魔——這是劉新十四年賭球生涯的最大心得。
一位賭球玩家的手機投注記錄
不堪回首的偶然
2004年，劉新在石家莊一所大學讀大二。每逢週末，宿舍的幾個同學就結伴去網吧組隊打CS遊戲。他水平不怎麼樣，經常早早掛掉，靜等剩下的小夥伴們鏖戰到最後，再一起開始下一局。這一年10月，很偶然地，他首次接觸到了賭球。
當時劉新在遊戲裡又一次首先被消滅。在等待隊友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到旁邊的一個人在看足球比賽直播。當時正踢到激烈的時候，劉新也被吸引住，但那個人緊接著又打開了一個境外博彩網站，選了與這場比賽有關的一個投注項，輸入200的金額，下了注，然後又回到比賽直播畫面上。
沒幾分鐘，比賽中有球隊進了一球。這個人使勁握著拳頭，顯得很高興。“贏了多少？”劉新問道。那個人伸出兩個指頭，“600”，然後叼上一支菸，開始噴雲吐霧，顯得很愜意。
就這麼幾分鐘，錢就能翻3倍？這是劉新第一次接觸非法賭球，巨大的刺激讓他對遊戲的興趣迅速消退。他是個球迷，對一些著名的聯賽或者國際賽事比較熟悉，這讓他很想嘗試一下賭球。
一個非法賭球網站的頁面
就在當天下午，在同一個網吧裡，劉新在境外博彩平臺註冊了個賬號。之後他充值了50塊。他投注的第一場比賽是英超，曼聯對切爾西。劉新之所以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是因為自己一直是切爾西的球迷。然而也就從那時起，他對切爾西的感情再也不會純粹了。
儘管劉新只投注了10塊錢，但看球時的緊張感比此前飆升了無數倍。隨著切爾西領先並最終以3:1擊敗曼聯，劉新的10塊翻了一倍。收益很小，也就一頓飯錢，但他卻如同中了大獎一般高興。
以此為起點，劉新的賭球生涯開始了。隨後的五次投注中了四次，他賺了幾十塊。這直接扭轉了他的某些非常重要的觀念，原來人可以不用辛勞便有收穫，原來賺錢可以如此輕鬆。嚐到了甜頭的他，很快把單筆投注額增加到了三五十塊。運氣還是不錯，十次投注中了六七次。幾天下來，他似乎贏多輸少，贏了五六百塊錢。
非法賭球網站上的投注項
嫌每次只投注單場賠率太低，劉新開始玩串關，同時每單的投注額也達到了百元上下。而且在賭球兩三月以後，他已經開始曠課了，因為晚上他要分析比賽，還要看球，往往要到凌晨四五點才睡。次日早上起不來，只好讓室友在老師考勤時代為應答。
小賺了一筆的劉新請室友在學校外面的小館裡搓了一頓。室友知道他賭球贏了錢，一頓吹捧，尊其為“賭神”，有的還要跟著他一起賭球。當時劉新感覺自己賭球上所向無敵，每天只需在境外賭球網站上不停投注，就能賺幾百元、上千元乃至更多的錢。這無異於“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可現實很快給了劉新一擊。他的勝率很快急轉直下，連續多次不中，此前贏的獎金損失殆盡，還貼進去了一些本金。他急於扭轉形勢，加大投注額度和頻率，卻毫無起色。幾天之內，他輸掉了一千多。這是他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
俄羅斯世界盃期間，不少賭球玩家在境外非法平臺上損失慘重
如果能就此收手，劉新或許會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但現實是，翻本的慾望像野草一樣在心裡瘋長，他找藉口給家裡打電話又要了幾百塊錢，結果毫無意外地輸了個乾淨。而更嚴重的是，因為心思不在學習上，期末考試時他有兩科掛起了紅燈，只能下學期交錢重修了。
生活費沒了，劉新吃飯都要借同學的錢解決。算了，停手吧。窘迫的他這樣想。
一碰賭球毀半生
直到大學畢業，劉新沒再碰過賭球。他順利地工作、結婚，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戒賭，直到有一次跳槽。
2007年，一家國外彩票設備供應商為了在中國開展業務，成立北京中心，對外招兵買馬。劉新當時恰好對現狀不滿，就投了一份簡歷應聘業務經理。他獲得了一個面試機會，併成功地抓住了它。
賭球玩家除了透支信用卡，往往還會從各種貸款平臺借錢，圖為賭球者的借貸賬單
新工作的收入還可以，除了不定時出差之外，也談不上累，總之還是比較體面的。但有一點是劉新意想不到的，他的上級老莫居然是個賭球玩家。老莫原來是國內一家體育報刊的記者，專門跑足球口。因為比賽看的太多，一來二去，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足球分析辦法，命中率似乎還不錯，在賭球圈子裡也算小有名氣。
劉新和老莫經常在一起談論比賽。有一次兩人對一場阿森納對陣切爾西的比賽意見相左，相持不下，就決定各自在境外博彩網站上投注100塊錢支持的球隊，結果是劉新贏了。這件事勾出了他已經幾乎遺忘的感覺：投注之後滿懷緊張的期待和贏球后莫大的滿足感。他開始繼續在境外賭球網站投注，同時不斷和老莫探討溝通球賽的分析思路和方法，一段時間後，似乎受益匪淺，賭球的命中率也顯著提升。
2009年5月中旬，劉新迎來了一個“驚喜”。他在一家境外平臺上買了一個9串1，投注200塊錢，居然全部命中，獎金高達170多萬。當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時已經是凌晨5點，通宵沒睡的劉新趕緊再次登陸博彩網站，看到了那個意料之中不敢相信卻又真實存在的七位數。迄今為止他還從沒有過這麼多錢，有那麼一陣子，他幾乎懵了。
因在賭球中虧損巨大，不少賭球玩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
劉新拍醒熟睡的妻子，和她分享這巨大的喜悅。妻子自然高興，但冷靜之後卻不太贊成他繼續賭下去，勸他見好就收。他信誓旦旦地跟妻子保證，自己心裡有數，是不會陷進去的。但這個保證很快就被他親手打破。
在內心深處，劉新贏得大獎的同時也十分懊悔：這個9串1怎麼就只買了200塊錢的？如果買2000塊，不是就能中1700多萬了嗎？哪怕買1000塊也好，七八百萬的獎金也夠他們過上很不錯的生活了。相比之下，170萬似乎確實少了點。
劉新的投注額陡然上升到千元級別。貪慾和賭癮牽引著，他一步步在賭球陷阱中越陷越深。
煙和酒是賭球玩家的親密“伴侶”，煙用來提神，酒用來麻醉自我
僅僅三個月，劉新就把剛轉進儲蓄卡沒多久的170萬元輸的差不多了。這時他的心態已經完全變了，不再奢求三四百萬或是七八百萬，而只想迫切地想保留住之前的勝利果實。雖然也陸陸續續中了一些單子，但沒中的更多，虧損持續增大。最後僅剩1萬6千多塊的時候，劉新全部用來下了一單，一無所獲。
劉新內心惶惶，妻子得知他把170多萬全部輸光了，肯定會跟他沒完的。他不敢透露這個事情，又從儲蓄卡里轉了5萬到博彩平臺賬戶上，試圖複製那個9串1的幸運。然而他的運氣似乎已經消耗殆盡，一開始他中了幾單，賬戶裡的資金一度恢復到9萬，但終究一路損失殆盡。他不甘心，總覺得自己能贏回來，繼續充值繼續賭，結果沒多久，原有的11萬元積蓄就被消耗光了。
感覺實在兜不住了，趁著孩子上學沒在家的空兒，劉新跟妻子坦白。得知丈夫把此前的盈利和家裡的積蓄全部輸光了，妻子氣的大罵了他一頓，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他再賭兩人就離婚。劉新指天發誓，承諾戒賭，才勉強平息了她的怒氣。到後來倆人抱頭痛哭，劉新身上被憤恨不已的她掐得青一塊紫一塊。
賭球網站往往隱藏著諸多陷阱，坑的就是賭球玩家的血汗錢
此後的幾年時間裡，劉新自我控制的還算可以，一直沒賭過。
劉新儘量不看足球比賽，連一直喜歡的切爾西也不再刻意關注。只是在幾個微信群裡，仍然有他的位置，他偶爾冒個泡，滿足一下虛榮心。當初他200塊賺170多萬的事被群裡的不少賭球玩家當做傳奇，那一單的截圖不時被人發出來評論一番。經常有人加他的微信號，詢問他關於比賽的看法。
2016年4月的一天，有個人讓他看一個英超的7串1。他出於熱心就幫忙分析了一下，結果心裡就難以平靜了。根據他多年賭球經驗，這個7串1似乎非常有希望。糾結了半天，他在跟那個人如實解釋之後，實在按捺不住，也偷偷投注了100塊錢。
結果第二天查看了一下比賽結果，劉新欣喜若狂。這一單全紅，帶來的收益為13.7萬。就像戒毒的人又吸了一口毒品，一直被刻意壓抑的慾望突然間不可遏抑地爆發了，他不敢告訴妻子，私下裡又開始偷偷賭球。
十四年後再回頭
在單位裡，劉新是個勤懇本分的員工。在家裡，是個溫和的父親和丈夫。在賭球圈子裡，則是一個頗有影響力的“大咖”。在賭球的同時，他會把自己投注的比賽的分析結果發到群裡，供人討論。而事實證明，劉新的分析結果確實準確率較高，其他賭客的追捧進一步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也進一步激發了他賭球的慾望。
不少支付公司也在網絡賭球犯罪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年多後，劉新私下裡又開始賭球的事還是被妻子發現了。嚴格來講，在妻子面前他還是十分注意保密措施的，所以一直沒被發現。但有一次他接女兒上學放學的路上看球賽數據，被女兒看到了，她無意間告訴了媽媽，劉新就暴露了。
儘管這次劉新並沒有動用家裡的積蓄，妻子還是出離了憤怒。她帶著女兒回了孃家，堅決要和劉新離婚。無論多少人說和，無論劉新如何賭咒發誓，但她已經近乎絕望，她預感劉新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劉新也沒轍了。但苦悶之餘，他愈加依賴賭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能從對比賽的分析和投注中獲得快感。當然，如果最後投注的單子贏了，這種快感會放大無數倍。這時他彷彿感到自己是賭球世界裡的一個王者，熟悉博彩莊家的操盤手法，對各種數據瞭然於心，讓許多賭球玩家膜拜。輸了，無非是睡一覺，第二天醒來，太陽照常升起，日子照常過下去。
左思右想，劉新決定接受現實。2018年3月19日，他給妻子打電話，說可以離婚，但女兒得跟他一起生活。不出意料地，他被拒絕了。“那就法庭見吧。”他在電話裡說。
對於賭球玩家而言，賭輸之後不是要上天台，而是要趕緊上岸
當天晚上，劉新一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又早早坐在了電腦前。打開熟悉的博彩網站，發現有幾場自己特別喜歡的球賽。他仔細地看了一場把握比較大的比賽的數據，沒一會兒就大致作出了判斷。投注200，選了一個結果，網站上自動顯示，如果全中，他這場投注可贏得資金1257元。鼠標點下的那一刻，劉新停下了。
突如其來地，劉新想真正地考驗一下自己。賠率不停變動，他內心的慾望千百次地督促他趕緊點下鼠標；殘存的一點理智似乎並不足以說服他立刻停止賭球，結算離場。但他一直讓鼠標落在“確定”按鈕上，停留在下注和放棄之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劉新看著比賽開始進行，然後進球、中場、再進球……毫無意外地，這場比賽爆冷了，結果和他判斷的完全一致，但他的鼠標卻始終沒有點下去。
比賽結束了，這場比賽劉新始終沒有投注。接著他又分析了另外一場，選了一場，填入投注金額後，鼠標遲遲不點“確定”。然後比賽開始、中場、結束，結果是平局，和他選擇的投注項不一樣。
圖為上屆世界盃期間境外賭球網站對我國造成的損失情況，本屆世界盃尚未統計（圖片轉載自澎湃新聞網）
一分一秒地看著自己急切地想要投注的機會就這樣消失，劉新突然有種虛脫的感覺。原來，比賽的結果絲毫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他之前的虛榮和慾望完全建立在一個他不能把握結果的事物之上；原來，他完全可以像鈍刀子割肉一樣，把不可遏抑的賭球慾望的磨得稀碎；原來，他才是自己內心真正的主宰，賭癮實際上什麼都不是；原來，當一個人真的想要上岸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障礙。
十四年來不堪回首的賭球歷程一點點在眼前流過，劉新坐在那裡，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包括賭球在內，世界不同地區的賭博佔比情況（圖片轉載自澎湃新聞網）
在對簿公堂之前，劉新最後一次把妻子說服了。為了讓她放心，他換了工作，離開了原來的公司。他也放棄了家裡的財務大權，工資卡上交，完全放棄家庭財務大權，每天只從她那裡領取二十塊零花錢。
用劉新自己的話說，其實這些都沒有必要，一個賭球的人要不徹底醒悟，用這些辦法是很難擋得住的，換工作不行，上交工資卡也不行。而自己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為了讓她放心。“足球我該看還看，對比賽我也有自己的判斷，但賭球沒必要。單純地享受比賽的快樂挺好，何必非要真金白銀地較勁呢？我以前就是腦子被驢踢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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