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历不明的孩子

来历不明的孩子

01

赵铃铛生在隔壁赵奶奶家,赵奶奶那一年62岁,突然有一天一推小木门抱出来一个吱哇乱叫的女娃娃,眼角笑纹万马奔腾,非说自己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村里人都说,这显然不可信。

主要原因是赵奶奶已绝育。

手术是我妈亲自给做的,我妈既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妇科大夫,又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大队妇女主任,整天拿着一个装满避孕套的公文包骗超生游击队这玩意先进又科学。即便我妈医术不精让勤勉向上的赵奶奶偷偷得以枯木逢春梅开二度,那赵奶奶也不可能自个雌雄同体生下了赵铃铛。

赵奶奶的贞烈在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自从她29岁丧夫,村里的闲散妇女就嗑着瓜子闪烁其词地说有个年龄相当的猛男如何与她般配,赵奶奶一马扎就给说媒人砸得脑瓜子开了瓢,骂骂咧咧地说,我赵春梅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

所以要是说赵奶奶偷了人,那也有些说不通,除非赵奶奶喜欢玩变态,偏要等到人老珠黄了再偷人。

但是赵奶奶每年都会剪葡萄架上的葡萄送给我吃,还要经常关心我的学习成绩,所以我不太相信像赵奶奶这样的好人会变态。

总之,赵铃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来到了我们村,村长暗地里派我妈携几名好事儿的长嘴婆私底下去查到底是谁让赵奶奶怀了孕,但是直到赵铃铛能朝着村长家玻璃上扔石头了,他也没查到半点线索。

村委会成员在村头小学开会把赵铃铛落户本村的合理性,村长说咱们村是风水宝地,过不了几年可就要拆迁了,寸土寸金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占了便宜,一个人头至少能占了30个平方去,阐述完利害关系后,村长让大家投票决定是否要给赵铃铛落户。

我和赵铃铛趴在虞河旁抻着脑袋数了数,赵铃铛竟然只收到了一票否决权。

赵铃铛哈哈大笑,说,只有村长这个垃圾不同意没有用,我生是村里人,死是村里鬼,我永远要跟月娘在一起。

月娘是赵铃铛给我起的名字。

我跟赵铃铛是同一天出生的,按照接生婆的说法是,她先剪掉了我的脐带,转身就去了隔壁赵奶奶家剪了赵铃铛的脐带。

这个说法让全村人都信服,毕竟她掌握着我们村子里一半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感受到整天与一位白发老太太冷眼相对的落寞后,尝试着一歪一歪探索到了我家后院,当时我正坐在凉席上看月亮,她从容的坐在我旁边。

为了赢得以后继续跟我交往的权利,她连我的名字都没问,就说世界上月亮最大,月亮的娘就是最最大,我看你长得像月亮她娘,不如我叫你月娘吧。

我听完大为欣喜,遂决定收此小妹。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铃铛拉上我发动了一场成人世界的政治行动。

02

赵铃铛从生下来就跟我性格迥异,她早就预料到村子里的干部会针对她的户口问题来一次公投,所以她轮着去每个有投票权干部的菜园子里拔草、看水管子,还有模有样地挨家挨户送饼子。

“叔,这是我奶烙的韭菜盒子,让我拿来给你尝尝。”

“爷,这是我奶做的玉米团子,让我拿几个给大娘评评手艺。”

“……”

后来,公投完了,赵铃铛就成了有鼻子有眼的村里人,拉着我去大水湾看小男孩洗澡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贴画,让赵奶奶帮她把村名写在贴画上,她往脑门上一按,耀武扬威地把自己是村里合法村民这事儿昭告天下。

至于她为什么不去游说村长这事儿,赵铃铛趴在一口水井上盯着看了半天,抬起脸来略显忧郁地对我说,我觉得你真的是比我好看多了。

看到我正在等她回答,只好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里边有事,你还小,说了你也听不懂。

事实上,接生婆明明是先剪了我的脐带,老子才是大姐大。

赵铃铛的童年像是锁在我身上了一样,她从2岁多开始跟我比谁能走到离家最远的“大海”(其实是一条臭水沟子),总是没跑出去两步就被我妈左右手各一个抓了回去。

每当我家做了好吃的,我就想方设法赶她走;每当她家做了好吃的,她就嗷嗷求我留下来。

事实上,我家也没做过好吃的,我始终不知道我妈这个败家娘们如何把我家搞得这么破落的,我爸每天像一头驴一样给人家拉泔水挣钱,我妈看上去有模有样的天天上班,可是我们家从来没做过一顿排骨。

所以,当第一次在赵铃铛家闻到了排骨清香时,我哈喇子差点砸到赵铃铛家的狼狗“牛犊子”身上。

赵铃铛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明明狗是狗,牛是牛,她非要给她家大狼狗起个名字叫“牛犊子”。

那一刻牛犊子正坐在我的脚下,舌头耷拉在锋利的犬齿上,歪着头像是对今天的骨头早已了然。

我故作镇定地玩弄着赵铃铛的毛绒兔玩具,起初我妈在墙根下咳嗽了两声,向我发出了“马上给老娘”滚回家的信号,但是牛犊子举起爪子搭在我胳膊上,像是热忱的挽留我一起留下来吃一样,我大为感动,欲说还休,完全没把我妈的提醒放在眼里。

等赵铃铛和赵奶奶把排骨端上来时,我发现了情况的尴尬,只有两碗。

我假装迷恋上了天边的云,并拿手指着其中一朵说,铃铛,你瞅,那朵云彩像不像一个空碗?

赵铃铛作为我多年培养的机敏小妹,马上意会到了这诗情画意中的深意,马上把她的碗往我眼前一推,说,咱俩吃一个。

赵奶奶看上去有些尴尬,拢了拢耳边的几根白发,转身抓起长柄大勺子去了厨房,过了好半天,赵奶奶端来了一碗飘着几朵小白肉的排骨汤,说,这个骨头贵,所以买的少,锅里没有了,要不你喝点汤?

赵铃铛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赵奶奶,突然腾地一声站了起来,飞奔着跑向了厨房,赵奶奶吓了一跳,一转过身的工夫,赵铃铛手里抓了一块骨头站在了我和赵奶奶面前,骨头上的油滴在了她的小布鞋上。

“你为什么对月娘撒谎?”赵铃铛看上去怒不可遏,一缕长发跑到眉毛前耷拉在了长长的睫毛上她都不为所动。

因为我之前教过她,如果打架时,想要在阵仗上唬住对方,就千万不要在发射愤怒光波的时候做任何小动作,牛犊子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欢快地冲向赵铃铛摇起了尾巴,看来它认定了赵铃铛手中的排骨是要给它的,真天真!

赵奶奶一怔,赶紧解释:“铃铛……这块是给你留到晚上吃的……你看你瘦得面黄肌肉的模样,奶奶心疼啊!”

“你住嘴!”赵铃铛脱口而出。

一屋人都惊了。

03

赵奶奶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想想也是,含辛茹苦养了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铃铛。

连牛犊子都闻出了这一刻气氛的异常,十分识趣地用嘴巴拱开了纱门,嗷呜一声就跑进了院子里吃了口屎,淡定地远离了我们这三个女人的是非之地。

“你给我滚回家去。”我妈突然钻了进来,一个大飞脚将我踹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大嘴巴又给我扇了过来,这下我可知道咋回事了,真他妈疼啊,扯着嗓子开始嚎,一边哭一边诅咒赵奶奶和我妈,捂着脸夺门而出的时候,还撂下了狠话,“赵铃铛咱俩绝交了,以后你再来找我试试!”

赵铃铛在我这儿总是要受很多无缘无故的气,之前我也以绝交威胁骗过她很多次大白兔奶糖,但是没有一次比这次更让我坚定不已。

其实,赵奶奶担心赵铃铛营养不良也不无道理,我俩同一天出生,我膘肥体壮、面如桃花,她矮我一头、面黄肌瘦。

我虽知道我妈一向是个手起刀落的尚武女士,就算是我跟我爸联手都未必能打赢她,但是,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当着赵奶奶和赵铃铛的面对我下手如此之狠。

总之,我的日子,接下来不是很好过,一边由于跟我妈划清了界限,所以饿到上蹿下跳还要假装清高绝食,一边是单方面绝交掉了赵铃铛这个唯一的朋友,所以我就断掉了未知路上的一线生机。

我简直认为自己活够了。

赵铃铛已经有2天零4小时没有来找我了。

傍晚我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生无可恋地望着墙头上的几颗野草出神,整个人饿得看啥都重影,直到赵铃铛从墙头上冒出来一个尖尖的小脑袋,昔日的羊角辫变成了一个松散的马尾,一根晶莹的头绳在半空中闪闪发光。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几块青砖把自己降落到我眼前,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一串粘牙糖,往我身上塞,问我:“吃不吃?”

我一看到糖完全已经失去了理智,但还是拉着个臭脸表达自己

决不动摇的骨气,气哼哼地说了句:“不吃!”

她见状就从背后卸下来少了一个耳朵的兔子背包,伸进手去摸来摸去,像一个虔诚的瞎子。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从里边摸出来一包跳跳糖,又问我:“吃吗?”

赵铃铛知道这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因为我们村的小卖店不卖这先进的货色,如果想要吃到可以在舌尖跳舞的跳跳糖,那就需要换上一双结实而舒适的鞋子,穿过一大片可怕的苞米地,经过一大片乌鸦满天飞的坟地,以及一条会随时有外村小朋友来收保护费的土匪地,才能抵达镇上那个金碧辉煌的大超市,还要学着镇上小朋友的口音,一板一眼地说出跳跳糖的名字,买完还得跟售货员说一声“谢谢”。

尽管如此,我依然黑着脸推了她一把:“你走吧!我不吃!”

赵铃铛不动声色地又一次开始蹲下来摸,我甚至开始对这个残疾兔子包包充满了无尽的遐想。

赵铃铛最后的法宝是一个吹泡泡的小瓶子,她掏出泡泡棍鼓起腮帮子朝着我脸上一吹,屁都没吹出一个来,只是喷了我一脸口水。

她愣住了,想要道歉,又觉得道歉无用,于是她转身看了那堵助她飞檐走壁的墙,似乎要撤兵。

赵铃铛瘦小的身子颤了一下,歪着脑袋叹了口气,脚下粘上了一层狗屎,裤管儿荡来荡去,像一个没长屁股的小孩儿。

我鼻头一酸,一把将她拽了下来,她惊慌地看了我一会儿,一把抱住我,哭着说,月娘,我想你,可你生起气来,嘴巴上能拴一头驴,不好惹,怪吓人。

04

我们6岁那年,我和赵铃铛一起挤进院子里的大水缸洗澡,她夸奖了我浑圆的大屁股,烈日照得我们格外兴奋,我们决定钻进水缸比赛闭气。

正当我们马上就要分出高低时,有个陌生的女人声叫了一声“铃铛”。

我们一起好奇地冒出了脑袋,差点把彼此撞晕,虽然疼得要死,但是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直到这个女人冲着我们走了过来,我们才警惕地认为家里进来了坏人。

那天赵铃铛被这个陌生女人叫回了赵奶奶家,直到日落西山,赵铃铛都没有再来我家找我。

我去厨房转了一圈,发现我妈终于干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儿,于是蹑手蹑脚地挑了两根最大的煮玉米,往衬衫上一裹,趾高气昂地要去赵铃铛家“送吃的”。

但是开门来的是赵奶奶,隔着灯影彷徨,我能看到赵铃铛被放在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那个女人坐在她对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个不停。

赵奶奶收下了我的煮玉米,但却没有收下我。

她说,铃铛正在谈大人的事,所以让我明天再来。

但是,当我明天再来的时候,却没有再见到赵铃铛。

我每天吃饱饭都会去赵奶奶炕上坐着,盯着赵铃铛少掉一只耳朵的兔子背包一个人看上好久。

赵奶奶倒是看上去并不难过,她拒绝回答我的一些“你是不是把赵铃铛卖给了人贩子”之类的问题,只是躬着身子拿着一个扎人的小扫把反反复复地在床上扫来扫去。

后来我妈说我老大不小了,所以要送我去幼儿园,我像一个一去不返地烈士一样去赵奶奶家告别,赵奶奶说你的幼儿园离着家才200米,告的哪门子别啊?

我爬上赵奶奶的炕,挪了挪屁股,像一个大人一样拍了拍赵奶奶的肩膀,说,那赵铃铛的幼儿园呢?她离得是有多远?才会不跟我告别?

赵奶奶身子一抖,摸了摸我的脸说,铃铛去的幼儿园,是有些远。

05

我觉得好像是过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暑假,拿出图画本坐在院子里画画,想画一棵树却没画树叶,想画一头牛却把牛鸡鸡画得比牛屁股还大。

直到一个甜美的声音冲了进来,大喊了一声月娘,起初我看到赵铃铛的时候有些诧异,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去回应她的突然再现,那个时候我似乎就有点明白时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臭屁的东西,可以让你在面对昔日曾朝思暮想的一个人时,变得冷漠,或者不知所措。

赵铃铛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子,看上去特别像一个文静的城里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香气。

直到她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后,歪着脑袋盯着我画的牛鸡鸡看了半天,大笑起来又喷了我一脸口水,这个时候我才确定还是原来的配方。

她从我手上拿过铅笔,试图帮我修订一下她学习到的画法,但是她改来改去,发现并没有任何人教过她该如何画牛鸡鸡,而且她也没有认真看过一根牛鸡鸡的样子,所以最后涂来涂去,牛鸡鸡被她涂成了一团疙瘩,阳光下闪着铅色的光芒,像是发了情一样雄壮。

她把笔一放,托着下巴说,你怎么不问我?

我气哼哼地说,我不问。还要把铅笔和图画本一起收走不给她玩。

她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拦下,眼睛里大颗大颗眼泪砸得地上都是泥窝窝,一把抱住我,说,我想你。

像1年前的黄昏,一个女孩,翻过一堵墙后给我变出各种零食的样子。

那个我去赵奶奶家刺探军情的晚上,那个声称是赵铃铛妈妈的女人,说她得了一种传染病,如果不跟着她去城里治疗,就会死掉,赵铃铛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瘦得吓人,我一直说她肯定是得了病,她当即深以为然,但是临行前她想来我家跟我告别,可是那个女人说如果她来找我,就会把病传染给我。

她害怕极了,月上三竿后冲着我家那堵墙猛喊了两声没有回应,然后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铃铛妈妈是怕我这样诡计多端的丫头会识破她的阴谋诡计,这样铃铛就不肯跟她走了。

后来,赵铃铛真的查出来一种病,不过不会要人命,医生不让她跑不让她跳,还让她休学一年,那一年她被她的有钱妈妈送去了国外,她可能不太喜欢陌生世界,不然她也不会再没联系我。

我妈说,是我想多了,也许是她喜欢那个世界,才没再联系我。

后来的后来,我妈说赵铃铛回了村里一次,听说她要嫁人了。

那天她留给我妈一个大肚子的哆啦A梦说要转交给我,等我从北京回到家中时,赵铃铛早就走了。

我拍了拍蓝胖子的大肚子,气定神闲地拿起剪刀开膛破肚,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淌满一地,有大大泡泡糖,有跳跳糖……有所有小时候她为了跟我和好而送过我的零食,还有一条项链,吊坠上镶嵌着一张我的画像。

是我6岁时候的样子,带着黄色发卡,噘着嘴。

赵铃铛小时候总说,月娘,你生起气来,嘴巴上能拴一头驴。

想到这里,我就不自觉的噘起了嘴,噘着噘着鼻头就一酸,眼泪跟豆子似的,吧嗒吧嗒就下来了,这时我才确定了一件事:我大约是永远失去赵铃铛了。

因为赵铃铛唯一记住的,只是6岁时候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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