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10.申生之死

D10.申生之死

第四章 “国无公族”制度的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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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10.申生之死

看着杜原款留下的这些字句,申生终于收住了自己那扑簌的泪水。师傅的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让他不再惧怕和忧虑,而是决心要从容地面对死亡。当他的随从急匆匆地为他收拾好行囊劝他出逃的时候,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走了。”

随从一下子急了,赶紧跪倒在他面前,急切地问道:“为什么?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申生还是很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走了。”随从看到他平静的面色,几乎都有些害怕,仍然不解。申生表情生硬地喃喃道:“师傅说的对,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是啊,我走了,我就可以逃避死罪,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国君呢?他该怎么办?”

“啊?”从人大惑不解,明明现在面临危险的是太子你,怎么你倒替国君担心起来了,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可是明明太子你是清白的啊!”

申生没有理会他,而是接着说道:“我走了,这件事的责任就会落在君父的身上,人们就会认为我是在怨恨君父。我的出走就会把君父的过失公布于天下,人们就会取笑我,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谁还会接纳我?你告诉我,谁会接纳我?谁?”

从人一下子被他问住了,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这……这没理由啊?”

然而申生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继续自言自语:“内不容于父母,外又没有诸侯可以投靠,内外交困,我还跑什么跑?更何况,为了逃避罪责背弃了君父,是,我可以留下自己的一条命,可是这又能如何呢?这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无智谋无勇力无仁德的庸人罢了!有智谋的人就不会落到我今天这样的下场,逃跑反而给人落下了话柄,我不能这么做。有勇力就不会因为怕死而逃亡,背了罪责就该去死啊,为什么要跑?有仁德的人就不应该怨恨国君,否则的话让君父留下骂名,这不就是小人的做法吗?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死,我就等着我的父亲,我的君主派人把我处死。我不会走的,不会走的……”

从人一下子急了,抢步过来抽了申生一巴掌:“好!不走了!不走就不走!但是你好歹也申辩一下好吗?你就这样死了,你觉得你对得起谁?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为你而死的杜原款!想想一直以来为你鞍前马后操劳辛苦的那些人们!你就这样一死了之,余下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你为他们想过吗?”

申生被这一巴掌抽的够呛,听了从人那席话,终于知道什么叫夏虫不可以语冰了。他冲着从人吼道:“你懂什么?你懂我的理想我的信仰吗?懂吗?懂吗!”他用手指向绛都的方向,“你可知道,如果我去申辩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活了,骊姬就会死!他会因为诬陷我被车裂!可是你想过吗?没有骊姬,君父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人了,有个真心陪伴他的人太难得了!要是没有骊姬,君父就会寝食难安,忧愁终日,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们父子之间的嫌隙只能更大,就算活下来,我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听了这些话,那些随从的心彻底凉了,知道太子已无药可救,便只好放弃了努力。随后申生让守卫把大门打开,自己就坐在曲沃新城的宫殿里,等待着父亲前来讨罪。而那些过去一直陪伴侍奉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曲沃,寻奔出路去了。

申生一个人每日沐浴更衣,等待父亲的君命,却始终都没有等到。此时的他不知是否还存在着那份侥幸,但是杜原款的话却的确说动了他,让他宁愿求死也要搏一搏,用父亲的宽厚仁慈来为自己博一个前途——亦或者是声名。

而这个时候的献公已经从盛怒之中清醒了过来,他并没有继续派兵围攻曲沃。因为根据调查,酒肉中所下的毒分别是乌头和鸩毒。毒酒通常经过一个昼夜之后就会变质(杜预:谓毒酒经宿辄败,若申生初则置罪,经六日,其酒必坏,何以经六日,其酒尚好,明临至加药焉),这一点献公显然是知晓的,因此他再次陷入了犹豫之中。父子亲情显然让他无法割舍,即便是申生真的有罪,他也会有所犹豫,更何况此时他已经认识到申生并没有恶意。可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废立太子的时机,趁这个机会换掉自己一直以来都不很欣赏,而且已经声名狼藉的太子,并非一件难事。

献公一犹豫不要紧,骊姬却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担心自己的夫君会发现下毒之事是自己所为——如果她可以唆使夫君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当夫君发现是自己诬陷的申生的话,又岂能会放过自己?这种忧虑让她感到恐惧,这件事一旦开始便没有了回头之路,要想在这次的斗争中获胜,就必须不择手段。

想到这里骊姬急匆匆地从绛都赶到曲沃,看到申生门庭冷落的场景,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骊姬假装镇定,缓步走入大殿,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悠然地说道:“太子真是好兴致啊,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不愧是要成大事的人。”

此时的申生正跪坐在大殿的正中,见到骊姬进来,急忙起身行礼:“不知母亲驾到,未能出门亲迎,申生失了礼数,还请母亲不要怪罪儿臣。”

骊姬轻缓地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太子临危不惧,大难之时还能如此彬彬有礼,如此胸襟也足以让人佩服,若要在往日也许我都会爱上你了。”她缓步走到申生的面前,用魅惑的眼神盯着这个正逢青春年华的“儿子”,身体几乎都要贴了上去。

申生突然从心底生出了强烈的愤怒,但是又不敢发作,急忙后退了几步,拱手道:“母亲如此调侃儿臣,儿臣实在愧疚。儿臣一直都谨守仪礼,实在不敢有任何对君长不敬的行为,不知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骊姬迅疾变了脸色:“不敢?哈哈……”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的凄厉,“你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于下毒手,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申生不敢做的?”

申生急忙上前劝解:“申生并无谋害君父之意,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骊姬一把把他推开:“看见了吧?现在还对我毛手毛脚的,你素日里所讲的那些忠孝仁爱都哪里去了!”

申生顿时赧然不知所措,“我……”

这时骊姬竟然哭了起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一个忠孝纯朴的孩子,别人劝我说你居心叵测我还不敢相信,甚至还经常在国君面前为你劝解。谁知你竟然真的这么狠毒,表面上对君父恭恭敬敬,可是下起毒手来也是毫不手软,我算是看错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把国家交到你的手里,真不知道将来会搞成什么样!”

申生此时完全失去了分寸,“母亲误会了,儿臣一向遵从师傅的教导,孝敬君父,爱民亲贵,从来不敢让自己有半点懈怠。这次的事情我会亲自向父亲解释,父亲如果相信我,愿意免去我的罪过,我愿意卸下太子之位,让给更贤能的弟弟,绝不留恋。若是不相信,我申生也生无可恋,愿意赴死,一切都在君父的决断!”

骊姬含着泪说道:“没有用了。你觉得你的父亲还会再相信你吗?这次的事情已经让你父亲伤透了心,他断然不会把国家交给你的,他甚至都不想再见你一面,可见他已经对你死心了。就算是他出于亲情还体恤你,可是国内的贵族们呢?你信誓旦旦地说你会为他们谋福利,他们会相信吗?你自己想想,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忍心谋害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地去呵护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会去拥戴一个谋杀自己父亲的凶手?既然都已经没有人相信你了,你何苦还要死皮赖脸地坐在这里为难你的父亲,让他去做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呢?难道你伤他伤一次还不够吗?你究竟想要怎样?”

申生被骊姬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是啊,谁还会相信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抓住骊姬的手哭诉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骊姬甩开他的手,“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帮你,还是你自己做决定吧!”说完便留下申生一个人离开了。

申生瘫坐在地上,再也止不住自己哭泣的眼泪,放声痛哭起来,痛彻心扉的嚎叫声让整个城池都为之震撼。他本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唯一的奢求就是再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可是他连这样的一个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孤苦伶仃地死在这座了无生气的曲沃城里,他一生的故事就要消亡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里,实在是不甘心。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为了一个忠诚孝敬的名声,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经过了一次次的打击,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反抗?

不想反抗,不想逃亡,留给他的便只有剩下了一条路,一条绝路。万念俱灰之中,申生终于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有勇气的决定,他选择了一条绳索,在曲沃新城宗庙冰凉的大殿中,迎着冬日飘摇的雪花,自缢身亡。

这一天是献公二十一年(656BC)的十二月二十七日。

闭门谢客的狐突,在不久之后便收到了太子自杀的消息,那是太子最忠心的家人带来的遗言,信中说道:

“当年你语重心长地劝说我离开,可是我没有能理解你的用心良苦,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想起来,真的是悔不当初。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我只能对你表示感激。如今我要离开了,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但是想到我年迈的父亲,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如今国家多难,又有那么多小人围绕在他的身边,我实在不放心。你如此睿智练达,如果愿意重新出山帮助我的父亲,我将更加感激不尽。父亲有了你的辅佐,我死也瞑目了。”

狐突看到这些话语,顿时老眼扑簌,泪水直流。这样忠孝仁义的孩子,究竟还是难得,可惜他生不逢时,上天给了他太子的尊荣,却又给了他愚忠愚孝的秉性,最后难得善终,可悲!可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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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D10.申生之死

晋国史话·第一辑 晋文公霸业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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