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我來,他很驚訝,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你幹啥啊?”
“給你拿吃的啊!”
我告訴他。我吃過飯了。他才安心躺下,又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他是有點糊塗了,糊塗地操著心。
“火上熱的有東西吧?該關了!”
這是病房。
呼吸內科病房。
我看他滿臉鬍子,就說去拿我的剃鬚刀,給他刮刮。
他不肯,“我是老頭兒啊,老頭兒不就得長鬍子?不刮。”
我笑了:“也好,到聖誕節的時候,你直接就是聖誕老人,不用化妝。”
他也笑。
嘴角剛提起,就睡著了。
我穿上外套,悄悄出門。
月亮很大,不圓。
夜深了,風涼了。
我的剃鬚刀就在車裡,找了好一會兒,總算摸到。
當我再次推開病房的門,他睜著眼睛看著我。
“你去哪了?快睡吧。”
我躺下,他又問:“有沒有去看你大姑?”
很快,又聽到了他的鼾聲。
氧氣瓶咕嘟咕嘟,也在響。
沒過一會兒,他忽然很響亮地說起話來。
“五塊錢,一塊錢的稀飯,一塊錢的冬瓜,不是炒的,是燉的,三塊錢的包子。”
這一夜註定睡不踏實。
他不肯驚動我,可是我不能不起來。
醫院的條件不好,特別讓人擔心的就是那個衛生間的臺階,怎麼那麼高。
他進門的時候,要一手扒著門框,一手去扶那馬桶上掀起來的蓋子。
他應該是好了不少,雖然氣管裡還有呼嚕呼嚕的聲音,但是咳嗽也就是兩陣子。
他摸索著去拿衛生紙。
我剛一坐起來,他就連連擺手。
“我沒事,你趕快睡。”
又凝神思索:“你不是還要講課?怎麼就來了?”
窗外,終於隱隱地亮起來。
傳來那我打小就熟悉的聲音:“開飯啦!”
這是這座老醫院的特色,把飯推到病房門口來賣。我記得滷豆腐非常好吃,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他舉起一張紙幣給我看:“你去買四份飯,兩份放這兒,我跟你哥吃,兩份你帶回家,你跟你大姑吃。”
我還沒接話,他又說:“你大姑一個人在家不中啊,老年人就怕摔著,這晚上,怎麼辦?”
我坐在他的床邊:“咱們刮刮鬍子吧,很方便,放心吧。”
他竟然沒有拒絕,只是有點緊張地閉上眼睛。
我颳了好一會兒。
每刮好一塊兒,他就抬起手指摸摸。
最後,他說:“看來,電動的也可以啊。”
我說:“那就把我的送給你?”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
當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對鬍鬚充滿了憧憬。
我問過大姑:“我會是什麼樣的鬍子啊?”
她笑:“絡腮鬍?你看你伯伯叔叔都是絡腮鬍。”
我覺得很酷,游擊隊長都是絡腮鬍,而漢奸是八字鬍,還有小日本的一撮毛,真噁心。
終於,我的唇邊有了一抹淡淡的絨毛。
它怎麼還不長起來呢?長得很茂密,也很剛硬。
同學說,鬍子是越刮越旺。
我回家就要刮鬍刀。
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個小盒子,裡面是一把刀架,又給我一盒刀片,叮囑我小心會割傷自己。
然後,他把熱毛巾敷在我的臉上。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幸福的男孩兒,也是一個很有尊嚴的男人。
我從未想過,我會給他刮鬍子。
儘管從我認識他起,他就已經是一個老頭兒了。
我明明看著他的鬚髮一天天變白,明明看著他的背一天天駝下來,明明看著他一天天老了,更老了……
但我仍然相信著他的智慧,也相信著他的力量。
哦,他不只是教會了我剃去鬍鬚。
他甚至洗過我尿溼的床單和褲子。
他騎著車子帶我回家,我不會跳上去,就趴在後座上,他沒有發現,就是那麼慢慢地騎回去。
他總要看看我的被子蓋好沒。而他轉身時,我悄悄地用眼藥水瓶當水槍,把水滋到他的背上。
他是我的大姑父,一個正直、善良、溫柔、睿智的老頭兒。
他活得並不任性,而是認真。
任性的人生,讓人讚歎;認真的人生,則令人欽佩。
我,很想為他多做點什麼。
2018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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